刘晓珍
黄婉莹最近都是烦心事,最烦心的还数丈夫方大志。方大志下了班提着他那个用了多年的人造革旧提包,进门就哭丧着脸。正做饭的黄婉莹瞧见他脸色,知道在单位这一天又过得不愉快,也就不问工作上的事,挤出笑脸招呼:赶紧洗手坐下吃饭,蒸了茴香猪肉包子,小米粥凉得差不多了,我盛去。
方大志洗了手坐下,拿起个包子咬了口,果然阴着脸开口道,妈的这班越上越没意思,老子都不想去。黄婉莹拿勺子舀了粥给三岁的孙女楠楠喂,瞟他一眼没接话。方大志阴沉着脸顾自往下说,挺大个男人,给几个老娘们搓来搓去,活个什么劲儿!那个老白,年龄比我小,头发都白掉一半的半老娘们,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其实文笔比我差过一座山去。我当年在部队就是一支笔,写的材料军机关都转发过——她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货色?成天就仗着自己的位置挑毛病。毛病谁还不会挑?换个个儿,我在她之上,也会挑,她材料递上来,就她那臭大街文字能力,我过目一遍能挑出三五十条来!
方大志是街道办副书记,和直接上级白书记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年头了。他这套嗑黄婉莹也不是第一次听,耳朵都出糨子了。不等她劝不就是个材料,还能写出花儿来?让改就改么。他那固执倔强性格,反而来了劲儿:还有那个马屁精老黑,就那写啥啥不成的烂笔头子,也好意思跟着帮黑腔,也说我材料写得不行。惹毛老子,真不伺候了。自古红颜多祸水,何况还两堆红颜架在一起。他口里的“老黑”是单位的办公室主任郝舒洁,他恨她,就故意叫成“老黑”。黃婉莹听了好笑,想劝他,又想劝了也不会听,反而惹出更大的气更盛的牢骚,只劝他粥太凉了喝着不舒服,趁温乎。方大志并不领情,依旧沉浸在不满情绪里嘟囔,惹毛老子真撂挑子不伺候。黄婉莹警觉地瞪起眼,你还有两年退,现在要撂到哪里?调单位?快到站的人哪里肯要?方大志嘴角边挂了滴油也不擦,抽抽鼻子,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就回家去。大不了提、前、退、休!
听他打的这主意,黄婉莹一惊,这么早回来蹲下,成天听发牢骚讲怪话,那张哭丧脸躲都没地方躲,还有自己喘气空间?不得被烦死。想想头皮就发紧。于是把剥好的卤蛋放他碟子里,委婉地劝单位么总是会有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上班都这样的,一退公积金账户就停了,还有未休假补贴、绩效考核奖都没了,工资也只发基本部分,收入只有在岗时的三分之一。提前退损失大发去,还是好歹忍着,混到点吧。方大志把正喝着的碗放下,生气地吊起眉:和你过了这些年,就知道你是个眼里只有钱的女人,一点不为我着想,对我没感情。我在单位每天过的啥日子你考虑过吗?快六十的人,被两个比我还小、能力比我差出老鼻子的娘们压着,成天拿放大镜找毛病,再忍下去,得抑郁了!黄婉莹剜他一眼,暗想你提前蹲回家我得抑郁了。
一周后的周一早晨,黄婉莹把孙女送到幼儿园顺便买了菜回来,发觉方大志还睡着,她惊讶地推醒他都快八点,迟到了。方大志揉揉惺忪眼睛,翻她一眼,懒懒道老子把自己解放了,再不用去受气。见老婆瞪视,舒服地伸个懒腰说不是前些日子和你说过,班上得没劲,提前退了。黄婉莹看着他那张暮气沉沉的脸,哟一声,站在床前发了半天呆,什么话都没说到厨房去摘早市买的小油菜。这么大的事自己就不吭不响办了,连商量都不商量。这也叫夫妻。
方大志穿了睡衣洗漱过坐到饭桌旁,拿根炸得酥脆的金黄油条,再喝口撒了韭菜花豆腐乳的豆腐脑,吧嗒着嘴摇晃着脑袋自满道睡到自然醒,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出门就出,想不出门就不出,这神仙过的日子真舒服。黄婉莹压着火瞟他一眼,尽量把口气放缓和道你刚五十八,连六十还不到,这么早下来准备做什么?方大志瞪大眼睛奇怪地看她,我退了也有七千多退休金,你五千,方奇又新开了店,生意做得热火朝天,不用咱们贴补。咱两个一万多块日子过得很舒服,我还要做什么?
听他的打算黄婉莹胸发闷,忍着没发作,只把豆浆一口气都灌下去,抹去嘴边沫子,缓缓道身体还好,整天窝家里坐得住?方大志将最后一口油条塞进嘴里,使劲嚼,得意地晃脑袋,现在外面世界多丰富,可做的事情多了去。找老朋友聊天、下棋,到公园散步,品尝美食,旅游,只要兜里有钞票,日子不要太好过。黄婉莹懒得回应,把碗筷拾起拿到厨房洗好,出来。方大志见她换衣服,急急问大早晨到哪里去?黄婉莹换上黑地粉边的半袖舞蹈服,穿上舒适的灰色软底鞋说到公园去。方大志急喊我也去,等我换衣服一起。黄婉莹头也不回道,去跳早场广场舞,那里没男的,你去合适?不等回话出了门。
周一到周五,孙女楠楠都是在奶奶家,黄婉莹负责接送幼儿园,周五晚上儿子媳妇过来吃顿饭,顺便将孩子接回自己家,周日晚上再送过来。这已经成了黄婉莹和儿子家固定的交往模式。这个周五晚上是儿子方奇自己过来接的孩子,周日晚上也只有儿子把孩子送过来。黄婉莹奇怪地问,雅丽没过来?方奇闪过一丝尴尬,支吾着说她在看店。最近生意好得出奇?黄婉莹再问。方奇欣慰地扬起脸,愉快点头,高档洁具走得快,每个月都卖出几套去。黄婉莹不解摇头,傻头傻脑的有钱人还真多,就个卫生间,还不算磁砖浴霸吊顶,单买个盥洗盆马桶浴缸就舍得砸十几万几十万,钱花得冤不冤枉?方奇翘起嘴角哂笑,妈你这就不懂了,那种可调节水温可冲浪的按摩浴缸可舒服啦,人身体进去感觉自己就是水中皇帝,被伺候得不要不要的;智能马桶自动调温自动冲洗,大小便不再是麻烦是享受;盥洗盆冷热水都在舒适范围内,镀金水龙头摸着根根手指头都舒服。黄婉莹听他一口一个“享受”“舒服”,依旧讪笑,咱家装的一千多陶陶马桶,一用就是二十多年,到现在不还好好的?普通人想做皇帝哪能行?纯粹叫钱烧的。方奇也不申辩,只劝妈你没用过好东西,等用了保管就不这样想。等咱家再换大房子,我一定把我店里最高档的洁具装一套进去,让你和爸好好体验一把。
这个周五晚上接孩子雅丽依然没过来,黄婉莹奇怪地问儿子雅丽连着几次都不过来,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方奇眉头皱起,搪塞她忙店里。再忙过来吃顿饭的工夫总有吧?又是周末。黄婉莹惋惜地看着堆满八个菜、摆放了啤酒饮料的桌子。不单是接孩子,也是一家子小聚。方奇没再解释,坐在桌边顾自逗弄孩子。黄婉莹细观察他,竭力忍着表情也还不自然,她存个疑团在心里。
第二天周六,黄婉莹起来洗漱过,决定去找儿媳探个究竟。儿子媳妇打结婚这几年虽然磕磕绊绊,但在自己调和下往好的方向发展,同进同出的。儿媳性格大大咧咧,和公婆关系也融洽,还没发生过儿媳躲着不来这种事情,黄婉莹凭直觉感到有问题。以前儿媳没事还会打電话和自己聊聊,像亲娘儿俩,一细想才发觉很长一段时间没给自己打电话了。儿子婚前开了个陶吉洁具专卖店,结婚后媳妇也加入进来,没两年发展得很好,夫妻又开了第二家店陶品。儿子负责陶吉,媳妇负责陶品,黄婉莹以为现在也还保持这个格局,给雅丽打电话说要过去,雅丽告诉她来陶吉,她奇怪地问你不是负责陶品?雅丽停顿了一会儿,吭哧笑说妈我现在在陶吉这边。
黄婉莹到了陶吉,雅丽正给顾客介绍八百多的成套花洒。顾客是个五十多的中年妇女,仔细听过,当下并没决定买,只口气犹豫说再考虑考虑。雅丽也没生气,客气地说阿姨对的,货比三家,您再好好转转。把她送走,换上笑脸说妈你怎么过来了?有事情电话里说就行。黄婉莹笑笑,看着满满当当的货问生意还不错吧?雅丽咬住嘴唇莞尔。两个店卖的货品大部分都一样?听见问这个,雅丽脸沉下来,过了一会儿道那个店卖的都是高档货,这个店位置偏些,都是中低档。你也看到了,来这个店的实力有限,你看刚才那个顾客,八百多一套的花洒还要犹豫,要把所有同类产品都看过,花几百块钱且要掂几个过子。这边来的客人大多这个档次。黄婉莹似乎明白了,方奇要和你换?雅丽苦笑,开始我负责陶品,后来他硬要换。店子是他弄起来的,我好说什么?黄婉莹观察她表情,似有隐衷,试探问你们夫妻挣的利润都是家里的,谁管哪个店都一样吧?雅丽窘得脸通红,咬着唇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哭腔道,以前一样,现在有所不同。方奇他——他——有了别的心思——
黄婉莹大吃一惊,你们孩子刚三岁,我给看着,又新开个店,生意也日见红火,怎么倒有别的心思?难道要开第三家店?挣钱又不是抢钱,有这么大实力?雅丽委屈地扭动嘴唇,那倒不是,他暗里有了人,就是那个店里的收银员,才把我撵到这家店的。现在那家店挣多少我都不知道,他不说也不让问,问就发火。倒是隔三差五来这边查账。黄婉莹倒吸口气,叉着腰在地上转了一圈,不相信地说夫妻要相互信任,胡乱猜测可影响感情,你是猜测还是实锤?雅丽委屈得眼泪流下来,我看见他和那个收银员的微信聊天记录,哥哥妹妹的,暧昧得很,还给人家转账,一转就是几万几万的。要没特殊关系,只开工资就好了,老板给店员这么大方算什么?!
哦。嗯。黄婉莹支吾两声,不知道该怎么表态。你好好经营这家店。我说他。真有这事,我饶不了他。安慰完媳妇,黄婉莹有点狼狈地出了店。这个瘟神,真是沉不住气,刚挣点钱就翘尾巴。孩子刚那么点就来这一出,家散了可怎么好?她脑子里七想八转,差点撞到盲道旁的电灯杆上。
方大志退下来彻底缩在家里,黄婉莹可尝到了苦楚。早晨她六点就要起来,给孩子做早点,送孩子,再买两口子的早点,还得把一天的菜买回来。方大志可倒好,退下来彻底放松,把早睡早起的生活习惯改为晚睡晚起,说要把以前上班缺的觉统统补回来。黄婉莹起床他还在睡,还嫌她动静太大影响自己,搞得早起的黄婉莹像个小偷,要蹑手蹑脚,洗漱都不敢动静大,学会无声吐牙膏沫子。等她送完孩子买完早点小菜回到家,方大志往往刚起来。进行完他那套洗漱程序,边吃她带回的早点边评价油条不酥脆,豆浆太稀,豆腐脑卤子太咸,玉米面窝头黄得过分,糖饼里搁的是糖精不是白糖,现在的商家都黑了良心。总归没一样满意。黄婉莹真想狠狠刺激道你自己去买,或者嫌不好自己动手做。他那性格,自己讥讽肯定招来更多牢骚埋怨,就忍住不吭声。吃过早点的方大志更加烦人,打开电视,搜到一个台看也好,不停转换频道,一个频道没有看一分钟以上的,嘟囔内容空虚,套话连篇。没可看的就别看了吧,但也不关,轮番搜索,有时一搜一个上午过去,也没见看个啥。
白天没有正经事情做,又睡得充足,方大志夜里就来了精神,常常12点还不睡。黄婉莹白天要接送孩子买菜做饭做家务,还要交煤气水电费,有时还和老同事聚会,跳广场舞,忙碌一天,晚上九点多就要睡觉,方大志却像充足夜电似的,客厅转转阳台站站,嘴里还叽哩咕噜不知道在忙乱啥。黄婉莹实在忍不住,在床上高喝能不能消停点?站在客厅的方大志一脸无辜往卧室回应你睡你的,我又不影响你,管我干啥?黄婉莹烦躁地把被子拉起捂住头,闷得要死又拉下来。和他整日待在一起真是度日如年。
这天晚上方大志倒是十点多就上了床,可是后来黄婉莹被一阵响动惊醒,他在客厅不知道捣鼓什么,骨碌碌的。她看墙上挂钟,刚两点,她气咻咻地嚷大半夜不睡觉瞎折腾什么?方大志悻悻重新回到床上,枕着双臂大眼瞪着天花板,沮丧道好容易睡着,梦到老白那个女老鬼又说我材料写得不过关,为“唯一”还是“惟一”和我争个不停。我说她语文基础都不过关,她说我倚老卖老,我说她根本不配给我改材料,因为自己都是个二把刀,她说我才是那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我们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气得动起手来。我捣她一拳,她说真有你的,做人越做越回去,和女人动手。回我一个耳光子,力道也不小,把我鼻子扇出血,我正要奋起再还击,那个该死的女老黑站在中间拉偏架,女老白的拳头这次冲我眼睛挥来。我一紧张,哎哟一声就醒了。妈的睡个觉都这么难。
黄婉莹不做声缩在被子里冷笑,方大志继续喋喋不休,我老方这辈子运气不好,犯在两个娘们手里,这一白一黑这辈子就是我的两只丧门星,退了还缠着我,不让我好好享受退休生活。将来我到地狱里也饶不了,做鬼也得缠着她们。黄婉莹越听越不着调,嗔怪大半夜的都说些什么?那些都是工作上的事情,现在退了就脱离接触,还老想这些烦心事做什么?话可不是这么说。方大志来了精神,侧起身子,瞪起大眼珠子,哼,红颜祸水,这话再正确不过,女人当了官,坏起来比男人还不得了。女人就不该出来做事,尤其不能当官,她们的天地在家里,该好好服侍男人。尤其那个老白,仗着手里有点权力,迫害了我半辈子,让我精神饱受伤害,我得找她赔偿精神损失!
黄婉莹越听越来气,什么论调,自己就是女的,还不是好好工作了一辈子,也支撑起家里一半天。就你那点薪水,能让家里过上现在的日子么?她支起身狐疑打量他,你是认真的?别是有病吧?方大志陡地眼睛瞪得铜铃大,你是我妻子,关键时刻得和我站在一起,怎么向着外人说话?不行,我得写申诉揭发材料,姓白的姓黑的一起来,要两个女鬼现原形!摩拳擦掌要下地找信纸。黄婉莹烦得要死,翻个身,把背对着他,时间还早,才两点半,要写也得天亮,还是再睡会儿补补精神吧。我这一辈子,想想就憋气,在部队时想着怎么也得干个教导员,可是副营长就触了顶,到了地方,想着文字能力强,工作也认真负责,弄个主任书记总可以吧?谁知道又是副的就到头。还被个母老虎压着一直抬不起头,指挥得团团转,挑刺挑得心里发毛。连个办公室毛主任也压在头上作乱,哪里是副职,分明是个小科员!这辈子活得真窝囊,简直白活!枉为男人!方大志重新钻回被子里,啪啪拍打着肚皮兀自愤愤不平。
黄婉莹不接话,背对着丈夫也睡不着,她也一肚皮心思。知道儿子有了外心,她忙去找儿子。到了陶品,儿子没在,正是中午,炎热得很,人们都在家里躲清凉,店里清冷,只有两个店员在无聊地玩手机。她敏感地往收银台后面瞄去,那姑娘约莫二十三岁样子,头发染成刺目的焦黄色,化着很浓的妆,眼皮上的银粉色眼影晃得人心里难受,两只假睫毛过长过密,遮得那双大眼睛看东西都费劲。虽然是夏天,黄色T恤胸口开得也太大,两个奶子都露出半个,下面的牛仔毛边短裤短得要露出大腿根。黄婉莹暗忖儿子这是啥口味。她走过去问你就是小美?姑娘一怔,正嚼着口香糖的嘴停住,你是?方奇妈妈,黄婉莹自我介绍。知道了来人是谁,黄毛丫头明显有一丝慌乱。黄婉莹心里有了几分。装作随意地问外地人?小美略显羞涩地点点头。她再问这里挣得怎么样?小美皱眉思忖,估计是在思忖说多好还是说少好,出口的是还行吧。黄婉莹一笑,我儿子是个大方人,不会亏待员工。小美越发有几分失措,换个话题阿姨您有事?黄婉莹轻笑,孙女今天上幼儿园放学早,我提前出来会儿等着接她,没什么事,到店里看看。小美眼睛不敢和她对视,紧张地咬着唇,黄婉莹正思忖往下该不该点拨她,说到什么程度好,方奇冒着一头油汗进来子。看见妈妈在这里显然吃了一惊,您有事电话里直接说就行,干吗大热天跑这一趟。黄婉莹摆着手道马上该接孩子,你的店我好久没过来,想看看现在什么规模了。还真不错,卖的东西真高档。黄婉莹装作打量那些琳琅满目闪闪发光的货。方奇狐疑地看看妈妈再看看收银台后的那位,小美不自然地低下头,竭力摆出眼前一切与己无关架势。黄婉莹拿出手机看,哟马上到时间,得去接楠楠。出了店,给方奇发条微信,晚上回家一趟。过了会儿儿子才回过来,也没问什么事,只发了一个字,好。
晚上六点多方奇回来,黄婉莹炸了小黄花鱼,炖了肘子,大蒜拌拍黄瓜,蒜苗炒鸡蛋,又买了碗辣子面筋,里面的辣椒油红通通,看着就有食欲。见儿子进门,从冰箱里拿出冰镇纯生青岛啤酒。方奇一见桌上酒菜,满意地哈一声,是亲生儿子没错哈,这么热的天!黄婉莹在他粗大结实的胳膊戳一下,瞧那头油汗,赶紧洗把脸坐下吃饭。又问是不是让把雅丽也叫来?她喜欢吃韭菜鸡蛋馅饺子,今天特意包了。方奇不自然地咧下嘴,叫了,她说事先约好闺蜜逛,走不开。又不来?怎么最近老是有事?方大志狐疑地看着儿子嘟囔。黄婉莹看眼儿子,再看眼丈夫,不做声坐下吃饭。
吃过饭,方大志带着楠楠出去坐电动小火车,黄婉莹把桌子收了,方奇打算走,她板起面孔叫住他,慌手慌脚做什么?咱娘儿俩聊聊天。方奇不好逃掉,只好讪着脸坐到沙发上。黄婉莹挨他坐下,仔细盯住他,你和老妈交个底,和雅丽到底怎么回事,和你店里那位黄毛又是闹的哪一出?方奇眨着眼睛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黄毛”指谁,不好意思笑着说人家有名字,叫小美。我知道她名字,看那副飞天浪地的样子,叫个黄毛都便宜了她。店子也不小,还都卖高档货,找这么一位收银,不怕把顾客吓跑。黄婉莹哼一声。方奇倚在沙发靠背上,尴尬地说我和雅丽过得挺好呀,就是她老疑神疑鬼——是不是她和你瞎说什么了?你还狡辩!黄婉莹提高嗓子喝,人家都掌握了细节。一个老板除了工资几万几万地给员工钱,你敢说这正常?搁给哪个有脑子的会以为正常?方奇心虚地低下头,她说家里困难,借的。你不会随便哪个员工都“借”这么多吧?黄婉莹死死盯住他。方奇头低得更低。孩子都三岁了,又开了第二家店,好日子刚开头,不好好过,瞎折腾什么?黄婉莹口气放和缓。
唉,细说起来,我們的婚姻基础就不好。方奇痛苦地摇头。听他提这段,黄婉莹也心烦地皱起眉。
儿子的婚事当年黄婉莹是这样安排的,在这边给他们举行完婚礼,媳妇家是农村的,小两口回女方老家再办一场。俩人刚开始交往时方奇嫌雅丽不是城市的,条件差,不大愿意,黄婉莹倒相中雅丽人老实本分,过日子没得挑,劝人好就行,穷又扎不下根。关系稳定后她帮着出了首付,拿丈夫的公积金每月还贷,他们有了90平米的两室一厅,在这个城市算扎下根。至于结婚后的经济来源,现在房价像得了热病一个劲儿往上蹿,家装市场当然也跟着沸腾,夫妻俩都经营那家洁具店,收入该不比公务员事业编这些稳定工作差。有了孩子自己帮着带,生活只会节节高,哪里能差得了?
在这边黄婉莹和丈夫给操持着举行完婚礼,小两口回女方老家再办一次。操持个婚礼可不是小事,凡事都要想周全,不能出半点岔子,黄婉莹累得够呛。儿子媳妇启程到亲家那边,她才轻松些。她一心想着回来小两口就开始美好新生活,哪里想到会出幺蛾子。可能是累着了,连着两个晚上她都睡得格外香,这天凌晨四点多时被电话惊醒。看手机是媳妇打来的,她盯着电话号码愣神,怎么不是儿子打?是落了什么东西?年轻人做事总是毛手毛脚。她睡意朦胧接起,传来雅丽抽泣得要晕过去的剧烈哭声,黄婉莹连问几句怎么了,那边抽噎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久稳定下来,雅丽断续说的话让黄婉莹顿时掉到冰窖:妈我不打算结这个婚了,我也不打算再回去!
黄婉莹睡意全无,一头雾水道都这种时候不结怎么可能?结婚证早领过,婚礼这边也办过,“不结”就是离了。雅丽又呜咽起来,我被骗了……旁边传来方奇焦急无奈的哀求,小丽你听我细说,是误会。你别和妈乱说,以后咱们还得一起过呢。你个大骗子,毁了我的生活!雅丽的声音变得尖细刺耳,陡然提高上去,哭得越发凶,气都喘不上来。听我解释听我解释——旁边方奇似乎要夺过电话,雅丽哭泣着,黄婉莹问你们是住在酒店里吧?你到房间外面去,或者到卫生间去细说。
雅丽出了房间,站在走廊里抽抽噎噎地诉说,黄婉莹才弄明白。原来他们回到老家,俩人在县城酒店订了两个晚上住下,等着婚礼这天一大早车队来接。睡到夜里三点多时房间门被敲响,雅丽懵懂地不知道什么情况,看方奇,他目光躲闪表情迷离,雅丽要下地开门,方奇抢着说我去。打开门,门外站着个一脸悲愤委屈的年轻女人,直直地瞪着方奇。方奇挤住门不想让她进来,那女的也不是善茬,硬挤开门闯进来。雅丽不知所措缩在被窝里,年轻姑娘个子不高,鼻子两边有几粒雀斑,一生气雀斑更明显,性子倒很冲。她怒气冲冲介绍我叫白玲,和方奇初中就好上了,这些年一直没断,昨天晚上我们还住在一起,房间就开在这家酒店你们楼下,方奇和你318,和我218。雅丽惊讶地看丈夫,方奇又窘又急,试图把来人推出去,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浑搅?不是说好以后再谈吗?白玲也哭了,推他道咱们好了这些年,感情是说勾销就勾销的?你总是让我等让我等,做你妈工作,等来的就是你娶了别的女人!雅丽从床上跳下来哭着嚷这个婚不结了!收拾东西要走。这个时候你走怎么成?你听我说,我来解决这个事情。方奇撇开闯入者着急拦阻她。
正闹成一锅粥,雅丽父亲带着车队来了。雅丽父亲脸色黑得和锅底一样,横的竖的皱纹交织在一起,一看就是受了大半辈子罪的受苦人。这个受苦人和一般的受苦人不同,有头脑,他包了村里的鱼塘挣了些钱,姑娘的嫁妆陪了一百万,刚好方奇想扩大店规模,雅丽都投了进去。不然方奇不会轻易娶个农村姑娘。所以丈人在城市女婿面前也没矮下三分去。弄明白原委,尤其知道女婿态度,他恶狠狠地一指白玲,你也够狠,明知道我女婿不可能娶你,还要把他婚礼搅黄!你给我出去,搞清楚这是在我的地盘上,不然小心你腿!白玲仗着自己和方奇多年的关系可以撒泼,在这个黑面正牌丈人面前气焰可蹿不起来,顿时萎顿下去,抹着眼泪悻悻离去。
雅丽穿衣服收拾东西要跟父亲走,父亲脸色枯萎,脸皱巴得像一棵为难的老丝瓜。妮啊,家里请了一堆客人,听说你嫁在城里,女婿家条件还不错,几乎全村人都来了,村支书给当主婚人,这时候要放了鸽子,以后咱一家在村里咋抬头?求你好歹把婚礼办了,保全咱家脸面。雅丽眼里含着一包泪,心被触动,但依然站在地上看着方奇犹疑,自己要一生相伴的人却是最不能信任的人,这婚还咋结?雅丽父亲回过头期待地斜睨女婿,方奇羞愧地低下头,他似乎读出岳父眼里的话是你这个王八蛋,事情都是你惹出来的,你是罪魁祸首,还愣着!看方奇不动,雅丽把衣服鞋子都穿好、开始收拾包。方奇后腘窝似给人踹了一脚,扑通跪到她面前,都是我不好,对不起你。但我最爱的人是你。我保证以后和她断干净,一心和你好好过日子。求求你,咱们跟车队回村里,把婚礼办了吧。
搞清原委,黄婉莹沉默着半天没说话,电话里只能听到媳妇频频哭泣声。过了半响,她声音低沉,方奇就是个狗食,看他回来我怎么收拾他,让他跪搓板!又增加几分亲密度劝说你是受了委屈,但到了这时候要为你爸妈着想,你家在农村,农村人面子比天还大,你爸都带着车队来了,无论以后怎样眼下还是结吧,不能让你父母以后在村里无法做人呀。那边雅丽更委屈,哭泣声变大起来,嗡嗡的。黄婉莹也语带哽咽道男兒膝下有黄金,他不是都下跪了?我保证他和那女的彻底断掉,以后安心和你过日子。
雅丽和方奇从老家举行完婚礼回来,似被霜打过,总是沮丧着,不像结婚回来倒像奔丧回来,很少有高兴时候。背着方奇,黄婉莹开导她我喜欢你想必你也体会得到,把你当女儿看的,咱娘儿俩说几句体己话。雅丽阴郁的脸色化开些。人生大事被搅得这样恶心,搁谁心里也难痛快。可已经发生了,他都给你跪下,我也给你主持了公道,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都想开些。以后还要一起过日子,总要考虑得周全些不是?他以后再有什么对不住你的看我不扒他皮。雅丽委屈得嘴瘪着,肩膀抽动,眼泪扑簌簌落下,抚摸着肚皮喃喃道我现在才明白他不多爱我,可能是我家出的那一百万让他觉得我是合适的结婚对象——我被他骗了,恨他。黄婉莹拉住雅丽手抚摸,看你说的,钻牛角尖了不是?婚姻大事谁也不会当儿戏,不爱能结婚?他不过心软,牵着挂着的。那个白玲是我不同意,那女孩子不踏实,不是过日子的人。我不知道他们背地里还一直来往着。你还年轻,那些情呀爱的看得重,等再过几年就知道结婚么就是过日子,情呀爱的缥缈,压根不那么重要。你看我和你爸,年轻时候也是自己找的,你爸也英俊潇洒,我心气也高,看我们后来的日子又过成啥样?我们的情呀爱的在哪里?现在在一起生活都难。要是一味追求爱情,我早和他离了。可还得考虑方奇和双方老人——父母齐全,一个家庭就齐全,我们分开,咱们这个家就散了。要我说,事情都有两方面,你这么早就经历这些反而成熟得快,也不见得是坏事。雅丽抬起婆娑泪眼看婆婆,思忖这些话,觉得有道理,但还是摆脱不了自己穿了一身洁白婚纱却一脚踩进屎里的感觉。
黄婉莹看雅丽不停摩挲腹部,小心地问是不是有了?雅丽羞涩地点点头,我就是和你商量,我不想要这个孩子。黄婉莹一惊,这怎么可以?你也不小了,都27了,女人终归要有孩子,好容易有了,又是头胎,怎么还说这种傻话?雅丽蔫蔫的,夫妻感情好这是爱情结晶,我们这种婚姻要孩子简直是造孽。方奇不是给你跪下,也保证要好好过了么?你不要总在心里放着这事,夫妻两个,还是要一心过日子,总怀疑对方过不好。黄婉莹温声劝。哼,下跪管什么?他心里就放不下那个女人,晚上别管多晚睡觉都要把手机掖在枕头下面,连进卫生间都拿着,一刻不离视线。有时候说有应酬,回来得很晚,谁知道是不是跟哪个约会去了。雅丽委屈的眼泪成串往下掉。
黄婉莹心疼地帮儿媳把泪水擦去,孩子还是要留下来,甭管咋说是条生命。哪个男人能不顾及自己血脉?有了孩子,我敢保证方奇心就会完全回到这个家里。看着自己的血肉一天天长起来,他肯定会承担起丈夫父亲的责任。你也别急,安心养胎吧。雅丽也不忍心拿掉孩子,听了婆婆一番话,越发动摇起来。黄婉莹又摸着她肚腹温声劝婚姻的本质就是过日子,一家子团团圆圆才是真,至于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不影响大局都可以忽略不计。你们干脆住回到我这里,我方便照顾你。雅丽现在心情不好,看婆婆对自己体贴,想到怀孩子不是小事,先住在这边也好。黄婉莹搂住她肩说方奇我会好好教训他,让他彻底断掉。你就在这里安心养胎,等你们孩子生下来,有了糅合剂,再回自己家过去。添个开心丸,到时你们家里就更有家庭气氛,更有一家人的感觉。
那个差点被打掉的孩子就是楠楠。现在看见孙女黄婉莹还偷乐,不是当初自己死命拦着,哪里有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谁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雅丽和丈夫搬回婆婆家住,家里的房子闲下来,她和方奇商量租出去,可以吃几个租金。方奇说好好的房子给别人住祸害得乱糟糟,还是放着吧。雅丽肚子大起来,都七个月了,有天她想起房子好久没住人,不知道什么样,要过去看看,黄婉莹看着她大如箩的肚子,不放心,陪着过去。雅丽拿钥匙开了门,却发觉屋里有人。她奇怪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女人,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会住到我家来?年轻姑娘镇静地说我租的啊,这个房子在网上挂的,我租下来,有什么不对吗?雅丽和婆婆面面相觑。雅丽拿出电话打给方奇,方奇略显尴尬地解释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把它租出去吃几个租金——这不也是你的意思么?租金都被你拿起来了吧?你这丈夫当得可真行!雅丽气得扶住额头,要晕倒。黄婉莹扶住她轻声劝别生气,好好解决问题。两口子分那么清做什么,谁拿起租金还不都是这个家里的,方奇辩解。不待雅丽再说什么,他慌慌挂断。儿子把钱看得这样重,倒出乎黄婉莹意料,她脸上挂不住,对租客说这是女主人,从下个月起把租金给她。女租客懵懂点头,诧异地说你们夫妻是这样的?租房不商量,倒把我夹在中间为难。雅丽羞愤难耐,又不知道怎么解释,黄婉莹拉着她出来。
路上雅丽愤愤地不看婆婆,企鹅般摇摆着身子吃力地顾自走。黄婉莹讪讪地说你是不是埋怨我——婚礼被搅我说不结,你说要为别人考虑;刚怀时我说不要,你又劝留下,说有了孩子就会好——黄婉莹讪讪地说我低估了方奇这小子,在我面前他一直表现得还好,谁知道做起事来这么不靠谱。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你现在啥也别想,安心养胎,有什么想法等孩子生下来再说。雅丽长长叹口气,摸着自己的大肚子,不这样还能怎样?
楠楠生下来,雅丽爸爸妈妈高兴地从老家赶来。外婆高兴地把外孙女抱起,拿手刮脸蛋,瞧这胖脸蛋,和小丽小时候一个样。方奇看她那指甲里嵌着黑泥的脏污手指,嫌弃地提醒您把手洗过再抱孩子,孩子小,免疫力低。雅丽妈讪讪地放下外孙女,背过去对女儿说人家嫌我脏。自家的孙子都不能抱,我这姥姥怎么伺候月子。雅丽不高兴,住在婆婆家,脸上也不能多表现出来,安慰妈妈说他是头次得子,高兴得昏了头,你多担待。妈妈不认可地撇嘴。
雅丽爸手里捏根烟,满意地伏在小床上看熟睡的外孙女,满眼都是疼爱,那张粉嫩肉团的小脸怎么都看不够。方奇紧张地盯着他手里的烟,岳父浑然不知,半天吸一口只顾再看。方奇实在忍不住,您小心烟灰掉在孩子脸上——当着这么小孩子抽烟不好,孩子肺还娇嫩,最好到外面抽。雅丽爸陡地一惊,不好意思地将烟头扔到地上,拿脚撵灭。方奇看着地上的烟头,又提醒您该把烟灰烟头扔到烟灰缸里,地上不能随便扔东西。岳父脸窘得通红,讪讪搓着两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岳母委屈地带了哭腔,这家里规矩这么多,可让俺们怎么待。你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我父母放下地里农活、家里的鸡猪鸭,还有正上高中的弟弟来伺候你女儿,你倒好,百般嫌弃!雅丽再也忍不住,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愤愤发作。方奇看着婴儿床里的孩子,不好意思解釋我是为了孩子好。雅丽呵呵冷笑,我当初忍着羞辱和你举行了婚礼,结果怎么样?你还不是背着我和白玲一直交往?放不下她娶我做什么?你毁了我的生活,我恨你!方奇被戳到痛处,恼羞成怒,猛地摔掉手里的尿不湿,又拿这个说事,我是想放下她,你老不让我放下,让我怎么办?
黄婉莹出来调和,不是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现在不提了。雅丽抱起孩子准备喂奶,不满地瞟婆婆,妈你知道我什么心理?我始终觉得我们家的床上躺着三个人,我和你儿子中间还有另一个女人,让我怎么大度?够了!方奇又把宝宝一件白地蓝碎花小裤子摔到地上,气得脸通红,当着你爸妈说这些话,成心要我难堪!不想过就拉倒!雅丽冷笑,终于露出你真面目,你根本不爱我,只爱钱,是不是看上了我那一百万嫁妆?可惜我现在才看清你自私嘴脸!
勉强挨到满月亲家两口子就回去了,雅丽带着孩子继续住在婆婆这边,方奇借口看店住在店里,两人实际处于分居状态。一向惯于给孩子们拿主意的黄婉莹倒没了主意。孩子还小,这时候离婚照她想法绝不是好时机,可看儿子媳妇冷战,她又觉得这样不死不活拖下去也不是好办法。左思右想,她刚开口说雅丽啊——雅丽拖着长音说是不是又想说孩子还小,先忍着,等孩子大些就好了?我老后悔自己没主意,当初不办那个婚礼就好了,不生下这孩子就好了,就没现在这些烦心事!黄婉莹被顶得哑口无言,看着宝贝粉嫩嫩的小脸蛋,想这么小就缺爹少妈,造的什么孽。
方奇和雅丽的关系吊起来,方奇回家来也是看孩子,雅丽对他始终淡淡的,连话都很少和他说。方奇待着尴尬,要走,黄婉莹把他叫住。见婆婆要和他说事,雅丽抱着孩子出去。黄婉莹在客厅里和儿子对坐,单刀直入问你和雅丽这么拖下去也不是长久法子,一直吊着?方奇满脸尴尬,妈你知道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况且有了孩子,可你看雅丽对我态度,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这样子也没法在一起过。那也是你伤了她心。黄婉莹稳住神,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打算怎样?方奇窘迫地不敢抬头看母亲,声音低低地说她父母也很排斥我,这样子过下去很难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见他只是一味迷茫,并没有个干脆痛快的态度,黄婉莹也犹豫。
方奇心里也有想法,他原来喜欢的人是白玲,可她爸妈都下岗,母亲身体又不好,家境贫寒,和她结婚不是强强联手,是包袱和拖累,母亲一直不吐口。和雅丽好上后,原本打算结了婚就这样过着,谁知道婚礼被白玲搅了,雅丽一直耿耿于怀,对自己一直淡淡的,和自己隔了一层。
黄婉莹问儿子对雅丽到底怎么打算的?方奇面色泛红,挠着头为难地说其实走到这一步都怪我,优柔寡断,雅丽是个好女孩,是我毁了她的生活——我们俩再往下走,中间有了太多隔阂矛盾,有点没信心走下去。
黄婉莹知道了他态度,心里有了底,温声劝他我和你父亲也忍受了很多不愉快,但我们都是忍,退让,委屈自己;你们这代人和我们不一样,你们都是优先考虑自己感受,所以你们的感情生活、婚姻家庭早早就起波折。方奇见妈妈敞开心扉,索性也放下戒备,把领子敞开,苦恼地说是,什么都想要也是痛苦的,我现在就充分品尝到。方奇大眼睛里的清秀光亮黯淡下去,定定转动茶杯,看着里面金黄色液体,我和雅丽不好好过,也是走了弯路,其实雅丽是个顾家顾孩子的好母亲。
那就好好过,把她父母当做自己的看待。她父母离得远,平时多打些电话,逢年节该给钱给钱,该寄东西寄东西。别把钱看得那么重,房租这样的钱还是让雅丽收。你们有了孩子,该把心收回家里,还是暖暖雅丽的心,好好过吧,黄婉莹温声劝道。方奇有所触动,都一一应下来。
那也是你对不起人家。提起结婚、婚后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黄婉莹总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就算都过去了,可你看她现在——就是个没本事还不省事的,店子明明是我做起来的,她倒摆出副当家人态度,老想说了算,让我一个男人脸往哪放?方奇气焰上来,气咻咻地望向窗外。二人同心,其利断金,这些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呀,也不能作为你瞎七搭八的借口。告诉你啊,和雅丽离婚可不成,我不许你把家弄散了。你转告雅丽,就說我和你爸的意思还希望你们生个二胎,最好是男孩,一子一女凑个好字。黄婉莹敲打。方奇嘿嘿乐,又摇头,想不到你们还有这想法。怎么,凭着你们的经济实力也不是养不起两个,现在有这好政策干吗不用?黄婉莹期盼地看着儿子。
黄婉莹以为在自己干涉下儿子婚姻稳住了,没想到已经岌岌可危。这天夜里十一点多,她已上床睡下,突然手机响了,是雅丽,她心突突跳,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楠楠病了?发烧还是腹泻?说完才想起急昏了头,孙女在自己这里,在那个屋里安睡着。黄婉莹抑制住心跳,问怎么啦?电话里传来雅丽啜泣,妈看来咱们娘儿俩的缘分就到这里了——黄婉莹心一沉,嗔怪大半夜的怎么说这没头没脑的话?和方奇吵架了?要不我过去咱娘俩说说体己话。雅丽抽泣地说妈你别跑了,我开车过去。
过了半小时雅丽披头散发进来,眼睛通红,脸上还红肿了两块。黄婉莹仔细察看她脸,这是怎么弄的?方奇对你动手了?他还不至于这么浑了吧?雅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捂住脸委屈地耸动双肩,他和那个收银员住在了一起,就住在我们刚买没多久五大道那套新房里。那个房子装好了我还没住过,他倒把野女人带进去——见雅丽情绪激动,黄婉莹挨着她坐下,抚摸她肩膀,拿张纸巾给她擦脸上的泪,别急,有妈呢,我可是个讲道理的人,他真对不起你,我不护犊子,给你做主。
雅丽平静下来,黄婉莹才搞清原委。雅丽一直怀疑方奇和小美有了实质性接触,方奇最近借口要拓展业务,都很少回到结婚时黄婉莹给他们买的婚房里住,即使回来有时也是后半夜,草草洗过背对着雅丽自己睡去。今天晚上又是过了十点半还没回来,雅丽躺在床上睡不着,给他发信息,说在谈业务。洁具也不是什么急买卖,就代理那些品种,进一批货要卖些日子,骗谁呀?雅丽有种预感他在新家。穿上衣服开车过去,拿钥匙开了门,果然方奇和小美在卧室床上。
雅丽气得上去要撕扯小美,方奇拉住她,让小美穿衣服快走。雅丽气不过,踢踹丈夫,哪里是膀大腰圆的方奇对手,没沾到便宜,反挨了两个耳光子。那你打算离婚了?过了好久,黄婉莹才艰难问出口。新房夫妻没住把野女人领进来温居;丈夫心不在家里,夫妻躺在一个床上像两个陌生人,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思?雅丽婆娑的泪眼里盛满绝望。黄婉莹沉吟半晌,长长叹口气,咬牙切齿道种系不好,他骨子里和他老子一个德性,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
好好的家就这样散了,黄婉莹哪里甘心?看着越长越可爱的孙女,想到小小人不是没爹就少妈,她比孩子还伤感。找到儿子黑着脸训斥你也太不堪,玩儿玩儿暧昧也就算了,能做出这种龌龊事情来!方奇先还羞涩,见挑开了反而放开,嬉皮笑脸说现在这种事情多了,偏雅丽思想保守,接受不了,年轻却长了个老脑筋。真有你的,拿着不是当理说!黄婉莹恶狠狠瞪他,婚姻不得彼此忠诚?要是雅丽和别的男人上床、给你戴顶大大的绿帽子你怎么样?她敢,看我不打断她腿!一个女的来这套让我这大老爷们脸往哪放?方奇好像已经被戴了绿帽子瞪圆眼珠子。嗬,还有脸说人家年轻脑筋老,你才是满脑袋封建意识,都什么年代还男尊女卑。黄婉莹撇嘴嘲笑。方奇窘迫地扭嘴唇笑。啥也不是,都是钱烧的。你要腰包瘪着,就那个连毛孔里都散发着金钱欲望的黄毛会看上你?成天胡吃海塞,瞧瞧你这大肚子,快耷拉到脚面上,要不是腰里鼓,这能吸引小姑娘?连老姑娘都不稀罕。黄婉莹不屑地戳他胖肚子。方奇抚摸着大肚腩不好意思乐,都31,中年男人了么。
雅丽要离婚,你什么想法?黄婉莹提出要害问题。方奇支吾着,现在稍微混得有点头脸的男人,谁在外面还没有个花花草草的?也就她想不开,那么当回事。她实在要离我也没办法。混账逻辑!黄婉莹皱眉呵斥,比你有本事有钱的大老板多了去,很多人都很好,岁数不小了还守着白发多皱的发妻,谁像你这么沉不住气,腰包稍稍鼓胀起就烧包!
方奇不服地抽抽鼻子。可惜了小楠楠,才刚三岁多的小人。黄婉莹伤心地落了泪。听到提女儿,见母亲又难过,方奇脸色也暗下来,舔着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讪讪地。为了孩子,你就收收心,还和雅丽好好过吧?黄婉莹哀求。过也行,不过我坚决不求她,认错更是没门。方奇也不后退,态度强硬地说想让我服软求她才是做梦。
黄婉莹又去劝儿媳,雅丽对丈夫的态度很伤心,哀哀地说别提夫妻情分,都开始蛮不讲理了,这样子还过个什么劲儿?方奇越发来了劲儿,表态不过就不过,还放话说离了谁也别后悔,千万别提复婚的话。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满大街都是。黄婉莹气得直骂说的是人话吗?!
儿子媳妇都铁了心,黄婉莹一时没了主意。和丈夫说,谁知道方大志倒不多当一回事,一下一下拍打着大腿说现在离婚的多了去,有的上午结下午就离呢。现在的年轻人思想新潮,可不跟咱们那时候,好也罢孬也罢都捆在一起,只要结了婚就是一辈子。黄婉莹听着气结,呛他听你这口气咱俩的婚姻你还觉着吃亏了怎么着?就你这死牛犟脾气,当我和你过着舒心呢?不是我这些年一味忍着,八百遍婚也早离掉!方大志只是悠闲地撇嘴笑,并不多认可的样子。黄婉莹气恼地瞪他,谁家做父母的不希望孩子婚姻长久和睦?离婚只是说句话那么容易?楠楠这么小就缺爹少娘多可怜。方大志继续不以为然,他们要真动了离婚心思,你以为是方奇会听咱们的还是雅丽会听?你不是双方工作都做了,人家不还铁了心?倒把黄婉莹说住了。最近她满脑子都是这事,夜里睡不着,常常后半夜还睁着两只眼。
打和方奇翻了脸,雅丽也不回家住,住在店里。天气热起来,她回家去拿换季衣服,钥匙插进去锁打不开,几乎要把钥匙扭断也打不开,俯下身仔细察看,才发现锁被换了。雅丽气得手哆嗦给方奇打电话,先前咱们已经商量好离了这房子归我,那个大的留给你,又搞这个鬼是什么意思?方奇底气不足地回答我是答应了你,可你也得为我考虑,这房子是我父母出的首付,房贷都是拿我爸妈的公积金一直在还,也不能说归你就归你。你真要,就补偿我一部分房款。
咱俩的婚姻,你欺骗、出轨在先,是有过错一方,怎么还好意思使这些下作手段?你连一点夫妻情分都没有,可惜我这个傻大头和你过了这几年,还生了孩子!雅丽气得牙痒。现在是真要离了,我不能当冤大头。方奇说得很沉着,显然经过冷静思考。你真不是个男人!我瞎了眼和你婚姻一场!雅丽愤愤掐了电话,先拨110,又给婆婆打。
警察前脚到,黄婉莹后脚赶来。警察看着气愤得脸通红的雅丽,问明情况,要了方奇电话,打给他说你们现在还没办理离婚手续,房子还是夫妻共同财产,任何一方都没资格采取这种手段限制另一方进入,你还是回来把门开了。至于离婚分割财产,你们自己达不成协议该上法院。方奇电话里不知道说些什么。雅丽推测是找理由不来,对着电话大声喊再不出现我抱着孩子到店里闹去!让你做不成生意。方奇在那头不屑哂笑还拿老观念看问题,现在家庭事顾客才不管,他们只在意产品质量,你闹给谁看?黄婉莹拿过电话呵斥离也离得像个男人,别搞得这么难看。听婆婆这样说,雅丽稍稍消点气,黄婉莹安慰她你们已经成了这样,我再劝和也没意义,但我不会护犊子,让你吃亏。你们把财产分割好,婚离掉,各自开始新生活。总纠缠在里面对你和孩子都没好处。雅丽脸色开朗些,点点头。警察见她们自己处理好,开着闪着红灯的警车离去。
黄婉莹买了菜回来,在沙发上坐着出神。儿子要离婚的事搞得她最近做啥都心不在焉。方奇猛然推门回来,进门瞟她,气呼呼埋怨你也看人不准,还说我呢。当雅丽是啥好人,吃了多大亏。你知道她能做出啥事?黄婉莹呆呆看着儿子,不是你不听劝和那个黄毛瞎搞,才伤了雅丽心吗?又怨人家。哼,她又是什么好东西!声都不吭,把陶吉顶了出去,把我们住的房子也挂到了网上。真是狠人哪。黄婉莹惊讶地哦了一声,脸僵着,呆愣半天不做声。这个媳妇自打结婚,近五年了,平日看着倒也温婉和顺的一个人,看不出关键时候倒有这么股狠劲,事情做得这样绝。又想终归是儿子有错在先,伤了她心。现在的人都现实,就算夫妻,感情好一起过还好,没了感情,谁都会考虑现实问题。拿雅丽来说,与其和丈夫离婚时为财产争来争去,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来个利索的。她还年轻,肯定得为自己的将来着想。站在她的立场上,这样想也没错。
那套房子现在值三百万,店子听说顶了二百万,她这五年的婚姻可没亏。真个心狠手辣。不行,房子怎么都不能全归她,当初咱家出的首付,贷款我爸公积金顶了不少,我得要求一半。一半还便宜了她,至少该三分之二才公平。方奇拧起眉毛,叉腰在地上转圈圈。行啦,说到底是你左一次右一次出轨,对不起人家。婚姻法规定有过错一方在财产上还应该少分呢。黄婉莹烦躁地看着儿子。方奇羞愧地闭起嘴。你不是还有陶品么?那个更值钱些——雅丽把房子和店都出手,她住哪里?做什么?黄婉莹忽然回过神来。把我拉黑了。听说是去了北京,也不知道做什么。事先一点都没露过风。女人狠起来真不得了。方奇沮丧地直摇头。黄婉莹哀其不幸斜起眼打量他,准是把人家心伤太狠,才快速处理掉一切,离开伤心地重新开始。黄婉莹倒有几分佩服雅丽的决绝。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敢想敢干,放到自己身上,就是当年雅丽这个年龄,绝对没这杀伐决断。
黄婉莹接到条短信,是老白发的,问有时间么,约着见个面。她略思忖,丈夫的前领导,约自己见面,多半是和方大志有关。这个不甘寂寞的家伙是不是在暗地里搞什么名堂?真是不让人省心。她到了约的一处茶馆里,老白已经先等在那里。见她进来,紧忙起身,满脸笑地招呼嫂子快过来坐。黄婉莹在老白对面坐下。老白五十了,面皮虽然不黑,但川字纹抬头纹都不浅,波波头铰得齐齐地遮住眉,身型肥厚,穿件红白条西服,下面是条藏蓝色紧身过膝裙。一看就是基层滚打的女干部。黄婉莹想一个女同志当个基层领导也不容易,要应付上面,下面还要摁得住,方方面面都得摆弄得开。老白问喝什么,黄婉莹对茶没研究,也不讲究,说随便。老白贴心地说小青柑吧,这个养颜,现在女同志很流行的。黄婉莹不好意思地说都老太婆了,再养还能养成啥样,还不是这副黄皮寡脸。老白说嫂子谦虚了,你看着一点不老,也就四十多,连五十都不到,比我可年轻多了。摸着自己垮塌的脸,我给糟心工作糟蹋的,真真老了。黄婉莹抿嘴一笑,想这些恭维话只是热场,肯定不是今天主题,静等下文。
服务员把老白要的熟普洱端上来,把小青柑也摆在黄婉莹面前,退下。老白端起茶喝了口,問方老哥退了后还好吧?黄婉莹不自觉地皱起眉,早知道他是个待不住的,我可不会让他早退。每天在家瞎折腾,白天不起晚上不睡,今天把柜子从窗户处挪到贴墙,明天又把沙发从墙根推到客厅中间。家里成天骨碌碌的,简直烦死。老白听了扑哧乐,茶喷出来,又觉不妥,忙拿纸巾擦去。苦恼地摇头,嫂子这就是我今天来找您的目的。您肯定也知道,方大哥在职时我们工作中有些不愉快,现在想我也有做得过头的地方,讲话稿领导念过就一张擦屁股纸,上报的报过就完,上面也不会看得多重,文字材料再追求“精品”也就那意思。我也是太认真,总想精益求精,为那些对仗标题遣词造句和老方发生了不少冲突。其实老方的文字能力还是可以的,他退了,现在的年轻人看着全日制本科研究生,门面很是了得,其实哪里有他那文字功底,写的东西简直没法看,连个通知都写不好。害得不单郝主任加班,连我都老加班,报上去还挨呲。老白转动茶杯频频摇头。
黄婉莹呷口青柑同情地看她笑。她没退前在学校当老师,对单位那套再清楚不过,哪个单位里都有人事纠纷,都少不了明争暗斗七七八八,好在黄婉莹是个大度的人,在职时领导交代的事情都能按着办,和同事也不太计较,相处得也都愉快。退了后和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还经常小聚,说说心里话。自己丈夫啥性格她太了解,所以对老方眼里的“王八蛋”“女老鬼”上司倒不多嫌烦,反而有几分同情。
老白身子向前微倾,嫂子有个事想麻烦你一下,方哥都退了,老往纪委、监察委、检察院写信反映我、还有郝主任,说我们联手“迫害”他,又没啥实质内容。搞得我老被调查,要求说清楚。郝主任家庭为这都受影响,她爱人说她为人处事就不行,还当个啥办公室主任,该去收发报纸去。你也知道,街道是最基层单位,上面千条线,都要通过我们下面这根针穿起,我每天忙得跟耗子似的,半夜回家是常事,搞得我丈夫意见也大了去,说一个老娘们快变成了老爷们,有时都不给开门。方哥再给我来这个,这段时间我血压血脂心脏都吃不消,再这样下去,担心自己撑不住——老白烦恼地拿手撑住额头。
他搞这个?黄婉莹大吃一惊,拿餐巾纸擦嘴边茶渍,我只知道他有时一个人写着啥,还以为是把以前的经历写写。他喜欢写点东西,文笔也不错,但也就够在老年时报、晚晴报上发发,真不知道是在做这种名堂。实在对不住。他那个人什么样我太清楚,好钻牛角尖,但做这样事情也太下作,对你和郝主任影响也不好。人家都是反映公职人员贪污受贿行贿渎职,他搞什么?简直浪费国家宝贵司法资源。黄婉莹既生气又愧疚,真诚地道歉。老白眼里闪出希望亮色,转忧为喜道嫂子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一直都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善于体谅别人,为别人着想,就知道你家事外场事都处理得不错。先还心里敲小鼓,不知道该不该约你,今天叫你出来真是太对了。老白激动得一击掌,又把手覆盖到黄婉莹手上感激地摩挲。听表扬自己家事处理得好,黄婉莹倒有几分吃不消,暗想要知道自己儿子做下的事肯定就不会这样拍马屁,只是客气地笑。
老白拿出张超市购物卡塞给她,嫂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和方哥说一声,回头我请你们夫妻吃饭,让他一定赏光。黄婉莹推着不要,老白径直塞到她手里,正色道嫂子是我自己花钱买的,你就别客气了。本来郝主任也要跟着一起来的,我说还是我先来见见你——事情是我们惹出的,还得要你帮擦屁股,真是不好意思。
你真是闲得蛋疼,实在闲不住可以出去找点正经事做,哪怕给人家看大门、做物业呢,好过瞎折腾!回到家,见到正在伏案疾书的丈夫黄婉莹的气直冲脑门,甩掉鞋子就骂。我好好的怎么惹你发神经了?方大志抬头怔怔看她。待知道原委,也来了气,把笔啪地一甩,两个都什么东西,一白一黑哼哈二将都是小人!我反映问题是行使我的权利,光明正大,至于组织调查是什么结果,那是组织的事。她们不该从中作梗。有本事冲我来,曲线找你是什么做法?分明是胆怯,下三路!
只是工作上有分歧就上升到“迫害”,人家要说你有被迫害妄想症呢?你认可吗?退下来就消消停停在家里待着,接接孩子做做饭买买菜,实在不行出去做小区志愿者都比这有价值!给我看看,你又在写什么黑材料?黄婉莹往跟前走,吓得方大志慌忙将纸卷起。警告你,麻溜停止这些下作行为,把纪委监委的招家来我饶不了你!黄婉莹发出最后通牒,方大志抱着膀子冷笑,一张购物卡就收买了你,分明是行贿受贿,要放在解放前,你就是叛徒。怎么,又想举报吗?人家自己买来送的,为了堵上你无中生有的嘴!你是退了,不然人家举报你打击陷害。现在无端诬陷也麻烦的,看你吃不了兜着走!听到后面这句,方大志脸陡地变得惨白,肌肉紧张抖动。
方大志被黄婉莹骂过,不再四处投递申诉材料,也不窝在家里调台、阳台客厅地瞎鼓捣了,开始往外跑,早晨吃过饭就夹起上班时拎的那个旧提包出去,匆匆忙忙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上班时候。黄婉莹好奇他在外面做什么,问怎么这么忙,方大志笑得神秘诡谲,在家里你嫌我烦,出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是去做志愿者?黄婉莹实在想不出他能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志愿者算什么?比那意义大了去。方大志嘴角下弯透着得意,儿子离婚不是被媳妇搞走一大块财产,你和他都心疼吗?我就堤内损失堤外补,再挣回来。你这么大岁数,没一技之长,靠什么挣钱?不是卖苦力吧?这年龄做那些辛苦事也做不来,可别累坏身子。黄婉莹既担心又疑惑。咱才不挣那笨钱——反正不是犯法的事。你就不要猜,等到时候把钱拿回来只管张着嘴使劲乐吧。看我方大志退了休有用没用?不单你,我也要让老白老黑那两个黑心娘们看看离开她们我是不是依旧混得风生水起!还有那些打我退了就不正眼瞧我的混账东西,让他们知道自己眼眶里长的是眼珠子不!方大志掠掠不多的头发神采飞扬大步走出家门。
黄婉莹也没心思细问丈夫,儿子和媳妇终归还是离了。孩子归儿子,雅丽网上挂的房子卖掉,给黄婉莹发信息说妈几年来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我和方奇没缘分继续做夫妻,去北京发展。孩子就拜托你了,等我有能力了再把她接到身边。好好的家就这样散了,黄婉莹难过不已,埋怨儿子,方奇不爱听,黑着脸冲她,有什么好难过的,这样心狠的女人倒让我看清她真面目。等我大大发达了,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她哭着回来跪到我面前都不带心软的!方奇两只手向外使劲扩着圈,好像那圈里就跪着哭泣哀求要回头的前妻。
黄婉莹冷眼打量他,想着钱真有神奇魅力。儿子刚开店时可不是这样,见人谦恭得很,对雅丽也好得很,嘘寒问暖,有了钱脸倒变得这样快。别看亲生儿子,自己还真不太了解他。知道他正在兴头上,劝也听不进去,只提醒告诉你啊,和那个黄毛结婚绝对不行,我就不同意。你要非和她结,我不会让她进门,还和你断绝母子关系。方奇呵呵一笑,把摩丝打过的头发使劲向后一甩,胖肚子一挺,你放一百二十个心,谁说我要娶她来着?她哪里是合适结婚对象。轮到黄婉莹奇怪了,不解地望他。方奇歪头冲她笑,不打算结婚为啥和她交往是吧?那是你的老观念,男女交往才不一定都是奔着结婚去呢。黄婉莹越发不明白,不奔结婚那是扯啥?照她观念,不打算结婚还交往等同于耍流氓。当然她没说出口,毕竟这么大的儿子,得留点面子。
家里有笔五万的存款到期,黄婉莹到银行办理转存,大堂经理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业务熟练,积极性也高,热情向她推荐几款理财产品。她对一款保本、年息在百分之四的产品产生了兴趣,存定期一年利息才1.95,算上通脹基本是亏的,基金股票起落大又容易亏,这种保本的起码利息高些,还没风险。见她动了心,小伙子越发热情介绍要是超过20万年收益可以浮动到5。黄婉莹忽然想起方大志退休了,他的公积金还没清户,该有几十万,取出来还可以吃几个菜钱。她和大堂经理说了,对方高兴地说阿姨您取了来找我,肯定让您收益最大化。
黄婉莹回到家,方大志恰好也从外面回来,她问你公积金账户里还有多少钱?银行现在有保本理财产品,一次性买20万5个点呢,咱们去取出来吧。拿去理财吃几个利息,好过闲放着。方大志摆手,笃定地说别信,骗人的。你啥都不信,银行都不信信谁?黄婉莹不高兴地沉下脸,闲放着一个小儿子都不会下出来。方大志换了口气,就是理财也不理那种,5个点一年才有多少——要能生大钱的。黄婉莹狐疑地看他,你有俏门路?别是社会上那些巧立名目的高利贷吧?2分利4分利,听着诱人,就怕最后连本金都被骗没了。没听过那句话,你看上人家利息,人家看上的可是你本金,玩得就是比你狠。方大志又是笃定一笑,眉头得意地挑几挑,纯拿钱去放贷当然不保险,可以投资呀,投进具体生产项目里产生利润不就安全了么?什么项目这么既利润大又安全?黄婉莹没底,难不成这家伙在单位混不出名堂、退下来反而成了精?方大志看看她,欲言又止,和你也解释不清,等挣回来大钱你就张大嘴等着接金子吧。难道你把你公积金账户已经清了,都提出来了?黄婉莹直接问。嗯,方大志迟疑地答,之前给儿子买房还贷用了一部分,还剩35万,不然还多。这些钱我都投了进去,你就净等年底丰厚回报。别把嘴巴笑歪就成。方大志得意地嘴巴先向左一歪又向右一扯。
这么大一笔钱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全提干净投出去,咱们还是夫妻吗?黄婉莹气得胸脯一呼一扇,咕咚跌坐在沙发上。方大志略显尴尬地摆手,你看你你看你,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又是个小心翼翼的,说了你能同意?还能投?到底投的什么项目?美娇丽营养美容系列。方大志两道眉毛得意地飞起,说“娇”的时候还有点嗲,声音拉长,听着肉麻。听名字是女性用的,化妆品还是保健品?黄婉莹细问。集化妆美容保健营养于一身的全能产品,十全大补,这个产品贴合女人的所有需求——还最安全有效。方大志语速极快,说得过于流畅,不知道背过多少遍,好像从心里流出的。大眼珠子翻上去,只剩下得意的白眼球。好多保健产品都是骗女人老年人钱的,哪有全能神奇产品?吹得越邪乎越不可信,你是不是入了传销——得得,打住打住。就知道你要知道了就这副嘴脸,还埋怨事先不告诉,能告诉么?方大志不耐烦地把脸扭过去。这么一大笔钱招呼都不打就做这个,我严重怀疑咱们是不是真夫妻!黄婉莹气得脸先红后白,眉头蹙到一起。我也是为这个家好,儿子那里需要钱,他们离婚你不开心,楠楠将来也需要钱,我这个当爷爷的也得为这个这么小就没妈的孙女做点啥呀——老伴,我哪里有错?方大志放低声音解释,想过来搂老妻肩,黄婉莹烦躁地闪开。
妈你这里能拿出多少给我用用?方奇中午时候顶着大太阳回来。这个时候该是在店里,他还从来没在这个钟点回来,还张口就要钱。黄婉莹有点奇怪地看着儿子,要多少?能拿多少?方奇口气急迫死盯住她。不是高档货走得很好,生意日见红火吗?黄婉莹以为他要多进些货周转不开——缺得多了,先看看家里能拿多少,我再从别处想办法。方奇头发蓬乱,脸色晦暗,胡子都见黑见密。几天不见,人也瘦了不少。是遇到什么事了吗?黄婉莹紧张观察。方奇长叹一声,一屁股跌坐在沙发里,把手插到头发里使劲抓。
事情还不小。高档货走得好,有人找上门来,说卖高仿的,根本看不出来仿,利润却高出几倍去。方奇动了心,又有点担心,万一被发现怎么办?来谈这事的是个精瘦的四十多岁男子,留着两撇黑胡子,一双小眼睛透着精明。他飞快地转着一对小眼珠,低声说也不是没人卖过,至今还没被发现。真的也就卖个名字,其实做起来还不是那些东西。咱东西也用的真材实料,不过名头不响罢了,借用下他们名字,让利顾客,是有利于消费者的好事。方奇托着腮帮子笑。歪歪理讲起来还挺过得去。
他看了下货,和真的从外表根本看不出区别。想到丰厚利润,他动了心,试着进了两套,装出去后住户没反应。他胆子大起来,又进了十套。谁知道出事了,有个顾客以前是做这行的,拿电锯锯开,发觉水龙头、八字阀,包括软管里面的金属部件根本不是宣传的澳洲进口铜的,连国产铜都不是,是铸铁。工商找上门来,不仅处以高额罚款,还要关门。罚款是必须交的,现在能做的是找人活动,尽量别吊销执照关店。方奇急得上蹿下跳,嘴角起了明溜溜的一排燎泡。
急疯了,让钱把你吃了!黄婉莹恨得咬牙切齿。妈,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都把自己骂了几百遍:想钱想疯了、自以为是、天下再找不出来第二个的蠢货——得赶紧想办法摆平。他还有个原因羞于对母亲说出口,小美要结婚,他说不可能,惹毛了小美,要举报偷税漏税。简直他妈趁火打劫。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前后也给了她四十多万,还不知足,一个打工小丫头,野心也太大。人走背字真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我能拿出来10万。你爸把他公积金都提出来投资了,你先取出来给儿子吧。黄婉莹把头转向丈夫。一直在旁默默听着的方大志听见,猛地一惊,脸憋得通红,脖子迅速缩下去,肩拱起来,快速低下头,像个做坏事被逮个正着的孩子。就别等着年底丰厚回报,先提出来救急吧。总不能让把店封了。留着店,以后规规矩矩做就是,总还可以东山再起。黄婉莹以为他舍不得“丰厚回报”,温声劝。那倒不是,是,是——方大志嘴里含了棉花糖吞吞吐吐说不了全乎话。赶紧的!平时琐碎事叨叨起来没完,到正经时候倒磨叽起来。黄婉莹不耐烦催促。那些钱——取不了——他们——被打击——倒闭了。方大志嘴里压了块大石子般艰难地说完,再也不吭声,脖子伸着眼瞪着,两手放在膝盖上,缩在沙发里像个做了错事等着挨骂的孩子。啊?黄婉莹不相信地看着他,你前后一共投进去多少?65万。方大志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难怪这些日子不出去跑,窝在家里。我还奇怪呢。半响,黄婉莹气馁地只说出这一句,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真有你的!方奇愤愤瞪老爸。还好意思说我?老子再发昏不过头脑发热损失些钱,没像你这么出格,搞小三,好好的家搞散掉,還一下子就损失五百万!方大志总算找到出气口,声音陡然提高起来,眼睛发红骂儿子。呵呵,你这父亲当的,这辈子给家里做什么正面贡献了?除了发牢骚写告状信就是破财。没我妈把持着这家早散了。方奇冷笑一声出去。混蛋!轮不到你数算老子!嘭的一声,方大志将一个凳子冲门使劲丢过去。
方奇将五大道的房子抵押,赔偿用户损失,交了罚款,打点过,好容易保住了店。又拿钱出来将小美打发走。几下子折腾下来,却是元气大伤,陶品开始走下坡路。都知道他卖假品,高端客户的消费理念是多花钱不要紧,要紧的是真,来这么一下,等于自毁长城,高端老客户几乎全部丢失。不但没钱进高档货,就算有也卖不动,只能卖中低档,利润大不如前。
方大志被传销坑得狠,倒是不出去,电话却多起来。他现在接电话有个特点,就是背着黄婉莹,老婆要在卧室,他就到客厅,老婆要在客厅,他就在阳台。打电话时把声音尽量压低,还捂住嘴,黄婉莹听不清他讲什么。她奇怪地过去问你搞婚外情啊,这么神秘?方大志正对对方说千万别来我正在想办法再容我三五天,猛回头见老婆站在身后,吓得捂住手机听筒,这个年纪哪里有啥“情”,这辈子在单位受两个娘们的气,在家被你管得气都喘不过来,尽吃女人亏了,再和别的女人有牵连,除非我有病!黄婉莹听了又气又笑,暗想他不出去,钱也被“投资”折腾光,在家里能折腾出啥名堂来,也就不再追问。
方大志不出去,在家里越发折腾得凶起来。白天没觉,晚上也不睡,不知哪来的精神头,擦地、抹玻璃,实在找不到事做就挪凳子、搬桌子。楼下住户把地板捅得嘭嘭响。黄婉莹烦得够呛,和他分居,搬到另一个卧室和孙女一起睡,他一个人折腾得越发凶。说也不听,黄婉莹只得把卧室门紧紧关闭,图个耳根子清静。
这天夜里,黄婉莹正睡着,有人敲门,她迷迷糊糊醒来,起床去开门,是楼下邻居关姨。关姨穿着睡衣,头发蓬着,脸灰着,慵懒地立在门口,一脸不高兴道咱们都是老邻居,楼上楼下住了这些年,我都是一忍再忍,可现在实在忍无可忍。我家孙子马上高考,老伴刚查出心梗,你们家总是半夜里闹,到底是在折腾什么?白天折腾还不行吗?为什么非得夜里也搞动静?让人连个安稳觉也睡不了。黄婉莹一连声抱歉把她让进来。方大志没在客厅,也不在卧室里,黄婉莹正奇怪,听见咯吱吱的一声刺耳怪响,就见方大志蹲在厨房,反复开拉推拉门,仔细观察着卧槽。
你瞎捣鼓什么?实在没事干到煤矿洗煤去!到街上泼水去!黄婉莹恨不能上去踢这个瘟神一脚。方大志懵懂地抬头看两个女人,说这个推拉门不好使,我看看是不是卧槽有污垢造成的。有什么不对吗?这些事情不能放在白天做?半夜三更你不睡别人也不睡?搞得楼下邻居都不安生。黄婉莹大声指斥。方大志没多内疚的样子,低声嘟囔在自己家里,影响谁了?黄婉莹又气又羞,低声下气对关姨实在对不住,他可能退下来不适应,神经出了问题,等天亮我就带他到安定医院去看。
送走邻居,不待黄婉莹出声,方大志倒抢先发作,你安的什么心思?我好好的说我神经有毛病,要送精神病院?在邻居面前败坏我名誉,让我还怎么出门见人?精神没问题会半夜半夜地折腾?黄婉莹也不客气。要去你去,别打我主意。我看你是想谋害亲夫,没安好心!方大志警惕地看着妻子。又喃喃地,儿子离婚,生意么又跌大跟头,投资么被骗,桩桩都是烦心事——方大志两个血红的大眼睛里都是失落。黄婉莹心里咯噔一下,和他说儿子离婚,当时那不往心里去的笃定样子还觉得好气人,却原来心里也是别扭着。到底是父亲,哪里能做到那么云淡风轻。好像我心里好受一样。关起门来谁家都有烦心事——警告你,再别在家里瞎折腾,惹得左邻右舍都不安宁。实在睡不着,到马路上转悠去。黄婉莹说完进卧室使劲把门关上。后来好像听到大门响了一声,她睡意来了,也懒得起来看,迷糊睡去。
接近四点时,黄婉莹被手机铃声惊醒,电话显示是方大志号码,她奇怪这家伙是不是真的不正常,一个家里待着打什么电话。疑疑惑惑接起,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男人,说他是警察,问她是不是方大志妻子,告诉她丈夫出了车祸,现在在附属医院,让她来一趟。黄婉莹心发慌,手抖得连电话都拿不住,颤着声音问人要紧不?对方说昏迷中。具体情况来了就看到了。我马上去。黄婉莹穿衣服的工夫才想起该告诉儿子,又想这个点,别再让儿子受惊吓,还是等早晨吧。
黄婉莹赶到医院,看到ICU里的方大志闭着眼,戴着氧气罩,浑身插满管子,胸脯一下一下很卖力地喘息着。看着艰难地游走在死亡边缘的丈夫,她心乱如麻。想到自己让他睡不着到马路上折腾的话,万一就这样过去了,自己岂不是杀害他的凶手?可是不撵他出去,惹得家里不安宁,连邻居都不安生,又让自己有什么法子?护士说看一眼就行了,这里不宜久待,怕带进来细菌感染别的病人,攆她出来到走廊待着。黄婉莹无助地坐在椅子上正胡思乱想着,方奇匆匆来了,耷拉着脸,从门缝里看看沉睡的父亲,无奈地摇头,找到那个肇事司机了,全家四口人,母亲心脏病,老婆糖尿病,女儿高中,合家就指着他那台没白天没晚上跑的出租。那车的贷款还差着十几万呢。他能拿出的最多五万。已经打听清楚,车祸不走医保,黄婉莹的心一下子沉下去。
护士过来,拿来缴费单子,你们得缴费,从昨晚到现在共是11300。他这样子一时半会好不了,干脆一下子放个十几万进账户吧,省得我老找你们催缴。一下就是十几万?看护士说得好像几千块的轻松样子,黄婉莹心里一咯噔,拿着缴费单到医生办公室找主治医生。
主治医生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保养得很好,两腮长着现在不多见的络腮胡子,不过打理得很干净,一双肉泡眼倒是看起来精神十足。黄婉莹问我丈夫多长时间能治好?主治医露出很有教养的笑,打开看片灯,把方大志的片子放给他们看,你看,他左大腿粉碎性骨折,左肩肱骨骨折,下颚脱位,最要命的是颈椎二、三关节脱位。这些不是骨头长上就算治愈了,还有后期功能恢复的问题。所以看你们的所谓“治好”是指什么程度,骨折部位愈合是一种治好,基本功能恢复也是一种治好,要是功能彻底恢复的治好又一说。打算要什么程度的“治好”要看你们的经济实力,一百万拿来,可以保证功能彻底恢复;70万是功能基本恢复;30万是骨折愈合。黄婉莹听得后脖颈子发凉,她不知道现在医院竟然是这样治法,跟买东西似的,完全看钱下单。
把我房子卖了吧。出了医办室,方奇在走廊里和妈妈说。那怎么行?黄婉莹脱口而出,你还得结婚,没房子怎么结?那是下一步的事。其实,我爸走到今天也是我作的,他心里难受,没处发泄,才到处乱跑,我对不起他。说到这里,看着呼塌呼塌沉重喘息的父亲,方奇眼圈红了。那个出租车司机就是拿5000转的高速榨汁機也榨不出几两油来,还得咱自己想办法。房子没了以后还可以挣,眼下得救我爸。方奇舔着干枯的嘴唇笃定盘算。黄婉莹眼睛红了。想想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黄婉莹守在医院里,一下子来了三个看方大志的人。她仔细辨认,都认识他们,是方大志先前部队的战友,但自打转业后都忙于自己的事,只是战友聚会时、或者孩子结婚办喜事见一面。黄婉莹知道他们平日来往得少。今天见一下就来了三个,以为他们知道战友出了事来看望,心里激动得不得了,连声感谢。他们问过方大志情况,表示了同情,依旧窘迫着,有话不好说的样子。黄婉莹解释老方走到这一步纯粹自己作的,在体制内待惯的人,迷信自己能发大财,一心投什么资,不单把公积金都折腾光,还把家里存的折腾进三十多万。三个人一听,面面相觑,越发有话难出口。黄婉莹不好意思讪笑,早知道该让你们劝劝他的,我说不听,没准听你们的。为首的谢天不好意思挠头,嫂子不瞒你说,我们今天来一是看他,二是问能不能还钱。他说投资能挣大钱,都找我们集了资,我二十万,张志十五万,孟德森三十万。黄婉莹觉得掉到油锅里,浑身酸软要往地上出溜,扶住墙才站稳。缓过神来,虚弱地说你们怎么能把这么多钱交给他投什么鬼资?这事有多不靠谱呀?张志搓着手讪笑,嫂子你当过军嫂还不知道,一起扛过枪的么,老铁呀。孟德森也附和嫂子战友么,和兄弟一样的,那么多年同吃同睡同训练的老感情,招呼声需要钱,又是能生钱的,哪里能含糊?谢天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们几个是特别讲义气的,据我知道他也找了其他战友,人家觉得这事不靠谱,有的拒绝了。大志还老大不高兴,总埋怨他们不讲战友情。
黄婉莹声音发颤问他共欠你们多少钱?三个人说我们只知道欠我们65万,至于其他战友、还有他认识的别的人还欠不欠就不知道了。黄婉莹觉得自己的脊梁被人抽掉了,要瘫成一摊泥。她看依然插着一堆管子昏睡的方大志,恨不能上去把那些管子统统拔掉,让他彻底停止喘气。
不瞒你们说,撞他的出租司机家里精穷,只拿了五万。车祸又不走医保,我儿子把自己房子卖了给他治疗。但既然你们的损失是他造成的,我少不了你们,不能对不起你们。麻烦你们先缓缓,我先给他治疗,等他稳定些了再给你们筹措,黄婉莹定下神来说。三个战友看着脸色蜡黄不能说话的方大志,倒好像自己是冷酷无情的黄世仁,都不好意思地说嫂子钱的事先不急,我们只是来看看他怎么样了。
雅丽听说公公出了事,从北京来看他,劝婆婆想开些,千万别难过,爸爸会好起来的。黄婉莹眼睛从活死人样的丈夫身上棱过去,气鼓鼓的,别劝我,我一点都不难过——他是作的。雅丽被噎住,怔怔地看她,思忖是否被公公的意外搞蒙,脑子一时转不过圈来说昏话。
不能顺应时代潮流,还活在过去的年代里,那就老实点。看看他后来这几年把家里折腾成什么样子?给我和孩子带来了什么?最后又来这么一出,让小区里的人都看笑话,让我后半辈子都活在不安里。外面欠了不知道多少,给他治病得一百万,大志把房子都卖了。真正冤家!同着前儿媳,黄婉莹一股脑儿说出自己怨恨。真想给他治个半截子,让他坐轮椅彻底老实了,以后我和孩子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黄婉莹声音萎顿下去,恹恹的像几天没吃饱饭。雅丽惊讶地张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打她离开方家,只逢年节给婆婆发个信息联络一下,倒不知道公公后来这么能折腾,公婆关系这般恶劣。
方大志倒是醒过来了,一时还不能动,还得床上躺着。从ICU里搬出来,到了普通病房。人瘦得脱了相,只有两个黑洞洞的大眼睛和干枯的嘴唇突着。他看着围在身边的老婆儿子,把目光对准楠楠,声音虚弱地说乖孙女,爷爷最惦记的是你,别害怕,爷爷这口气还一时停不了,为你也得喘着。放心,爷爷每月还有六千多的退休金,20年后给你攒出一百万嫁妆,风风光光送你出嫁。楠楠还不知道一百万是个什么概念,只好奇地问爷爷出嫁是啥?我咋出嫁?黄婉莹拦住她说你还小,那些都是你大了以后的事。她实在不愿看方大志那张快枯萎成纸片的脸,对他爱恨交加。她这段日子都弄清了,他在外面以投资的名义共欠了二百万,好多人以为他不行了,都陆续上门讨要钱。亏他还好意思夸口给孙女存一百万,欠人家那些钱不用还是怎么着?
方奇外面的大房子卖了,黄婉莹让他住回家里,方奇拒绝了,我都33了,不能还和父母住一起,得独立生活。他租了母亲小区里的房子,两千块一个月。这样离母亲和女儿近些,凡事有个照应。他知道妈妈受的打击有多大。
方奇打开始走下坡路就不再志得意满、目空一切,开始变得平和起来,每天按时到店里做生意,晚上下班回来就陪孩子。楠楠高兴地说爸爸现在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多了。黄婉莹逗她,亲爸爸,陪你应该的。她劝儿子,和雅丽联系过没有?是不复婚算了?毕竟有孩子,怎么说也是原装父母好。方奇呲牙苦笑,我也想过,前几年有钱时太嘚瑟,做得太过,对不起雅丽和楠楠。我和她联系过,问能不能再重新开始,她当初被我伤得狠,拒绝了,说我是个靠不住的人,不能给她安全感。我再联系她,把我拉黑了,也拒接电话。听说她在北京发展得不错,又找了人,准备结婚呢。说罢黯然低下头。黄婉莹心里失落,顿顿,缓缓道生活还得向前走,往前看,你刚三十多,有合适的再找个吧。反正楠楠一天天大了,我帮带着,也不用费多少力气。方奇若有所思点点头。再找了可得珍惜,好好过,别再朝三暮四。黄婉莹警惕地提醒。方奇不好意思哂笑,有了这一次还能不接受教训么?再说现在这副鬼样子都走不到人前去,折腾得有资本,现在我有啥?要房没房,还拖着个油瓶,要不是你帮着,哪个头脑清醒的女人会跟我?黄婉莹默默地笑,不做声。当初劝不听,走到这一步怨谁?自己的儿子,埋怨他也不解决问题,只能帮着往前走。
方大志在医院恢复得差不多,医生说要站起来还得些日子,回家还得继续锻炼,黄婉莹把他接回家里。医生说得还真准,他住在医院的这些日子,整整花了一百万。黄婉莹每天给他擦洗身体,在家里装了拉力器,买了双拐给他拄着,扶着他练习走路。方大志打遭了这大难,身体大不如前,虚弱得很,走几步就喊累,要回到床上。黄婉莹气得骂,我自打和你结婚就一心想把日子过好,可你看看咱们这个家现在……你折腾够了把烂摊子扔给我,让我替你擦屁股,倒好意思矫情!方大志眼睛红起来。方奇一旁安慰道妈妈别灰心,还有我呢。儿子不接话还好,听他口气这么大,黄婉莹又气得回头嚷他,你也是个不争气的,有点钱就瞎折腾,把家折腾散了,把你爸折腾成这样,这下高兴了吧?老实了吧?方奇羞愧地把头低下去。黄婉莹又不忿地嚷我也是要强的女人,打年轻起就一心把工作干好,把家庭日子过好,可是——老天不公!方大志像个孩子,眨巴着眼睛愣愣地看着她,嘴唇抽抽着,半天却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