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媛淳
茫茫黄沙中,寻常人迹罕至的荒漠,此刻却人声鼎沸。居于中间的主帐灯火明亮,升腾起的篝火即将燃尽,空气中弥漫着酒味与肉香,席宴上剩下的食物的残骸,无不显示着这里刚落幕的喧闹。
元狩四年的春天是个必将载入史册的日子,大汉铁骑追缴匈奴于漠北苦寒之地,掘土堆山于狼居胥,南拜长安,祭天封禅,一雪当年白登之耻。大将军卫青帅军在此地扎营修整,军队刚获大胜,巡夜的士兵脸上都满是轻快的笑意。
和明亮的主帐相比,营地的另一端却气氛凝肃。
夜沉如水,只有火把的微光和清冷的月光笼罩,一个身穿黑色铠甲的男人靠坐在帐篷外的枯树之下,玄色铠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一动不动,不知已经坐了多久。
“呵吱——”,枯草折腰枯叶破裂的细微声响在黑夜里异常清晰,一个脚步由远及近的行来。夜色里,来人身形渐渐显露,是一个拎着食盒的黑衣小将。
黑衣小将远远躬身行了一礼,朗声打破了寂静:“将军让小人好找。”
树下的黑影动了,他抬起低垂的头望向了声源处,月光下男人的脸也清晰了,这是一张刚毅的脸,棱角分明的轮廓、凌厉的眉眼、削薄轻抿的唇,无不显露出了武将的威仪,可是脸上的纹路和头上的华发昭示着他的年纪。
男人抬眸,虎目炯炯盯着来人,缓缓开口:“所谓何事?”
小将埋头回话:“大将军念将军行军辛苦,备好酒菜,命小人送来。大漠平沙万里,道路属实难辨,不知将军此次迷失是否有内情?”
久久没有回答,小将抬起了头,树下的老将军摩挲着手里的剑,静默不语。
“将军?”
“你退下吧。”
“将军...可是...”小将迟疑着。
“退下!”老将军声如洪钟,凤眼凌厉。被男人周身的气势所摄,黑衣小将放下食盒,又行一礼便告辞而去。
此处恢复了寂静。
贫瘠的漠北苦寒之地,一到夜晚气温骤降,朔气似刀,裹挟着粗粝的砂砾,割得人皮肤生疼。树下的老将军从剑鞘里抽出了佩剑,只见明光晃晃,寒气森森。他一寸一寸抚摸着剑身,佩剑锋利的刀刃已经了细小的豁口,剑的凹槽里渗透的鲜血已经变为深黑,从戎几十年,经历大小七十余战,这把剑一直陪伴着他。
他站起身,扔下剑鞘,拿着剑在月光下练起来。剑气如虹,有气吞山河之势。恍惚间,这几十年的戎马岁月从中流过。
他生于将门,戎马戍边是他的使命。边关苦寒,他从不觉难耐。鸣响的号角,只为守护那万里长安。
一场场的战役,和他浴血奋战的同伴,有人倒下,化作一抔黄土;有人胜利,封侯晋爵;唯有他,独守边关几十载。
想当年,文帝对他叹息:“惜乎!子不遇时。如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矣!”
没有想到,封侯竟成他一辈子逃不开的梦魇。
“啊!”一声怒吼,他扔掉了手里的剑,躺在地上,喘息不止。他抬头看着天空,草原的天离地似乎很近,繁星万千,如同祖先在看着他一样。他想到曾经站在家里的祠堂,那个将星汇聚的地方,父亲将手里的剑赐予他,他终是辜负了父亲的厚望。
时间缓缓而过,寂静的营地传来喧嚣。他站身,拍拍衣角,恢复了之前的气度,拿起剑,向喧闹处走去。
营地里两拨人在对峙,去而复返的黑衣小将,和他手下的校尉们。
“怎么回事?”他开口。
“大将军命他们前去问话。”黑衣小将回道。
他重重的叹息一声,说道:“校尉们无罪,是我迷失道路,我现亲自到大将军前受审对峙。”
说罢,提步先行。
夜露深深,大将军的帐篷依旧灯火明亮,卫青埋首于案牍,奋笔疾书。李广站在帐外静静看着他,没有出声。这个昔日低微的小马奴已经蜕变为一代名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仪日盛。经此漠北一役,威名更将震慑大汉。
而他旁边站着的侄儿——霍去病,在此战中,率领大汉最为精锐的士兵五万众,越边关,踏阜兰,长途奔袭两千里,全歼匈奴主力,追击到匈奴圣地狼居胥上,成为大汉最年轻的战神。
这两颗冉冉升起的两个将星,衬托得其他人黯然失色。
帐外,李广久久伫立。
主账里,卫青终是看见他,起身相迎:“李将军。”
“大将军。”他回以一礼,踏入帐中。
“我正在给陛下上报军情,需要将军回禀这次迷路的详情。”卫青斟酌着开口。
李广不言,目光沉沉看着卫青,又慢慢移开,看向霍去病,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想当年他也曾鲜衣怒马,一朝踏遍長安花。
现如今,他已经垂垂老矣了,
这次漠北之役是他最后的封侯机会。没料到,他不仅没有立功,反因迷路延误战机,放跑了单于。
罢了。
他睁开眼,握紧了手里的剑,开口道:“我从少年起与匈奴作战七十多次,如今有幸随大将军,出接与单于,而大将军又调我的部队走迂回绕远之路,而又迷失道路,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语毕,众人还不及反应,便见寒光一闪,鲜血喷溅,一代名将飞将军倒在了血泊之中。
“催征的战鼓
不为开疆拓土
鸣响的号角
只为万家和睦
偶回首
沙海茫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