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作用
(江西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北京画院的馆藏作品中,有两幅《背面仕女图》,一幅是王梦白的作品(图1),另一幅是齐白石临摹王梦白的作品(图2)。近年来,有不少自媒体文章谈论“二白”的关系时,往往涉及这两件作品,但多有讹误。实际上早在2013年,北京画院研究员吕晓女士便在文章中介绍了这两幅作品的由来并作了比较,后来陈传席教授与梁鸿先生也有文章谈及①。但是这些文章都有未尽之处。出于对先贤的崇敬及文化遗产的珍视,笔者就两幅《背面仕女图》略作分析,并讨论王梦白与齐白石之间的关系。
王梦白是民国初年北京画坛的名家,虽然他以善画花鸟著称,但人物画也极为精彩。《背面仕女图》是王梦白居京期间创作的一幅立轴,纸本,水墨,高129.5cm,宽33cm,无年款。画中一女子手执团扇,侧首背面而立。题诗及跋语占画幅上部五分之二左右,诗及跋语云:
美人颜色近如何?背面含情羞态多。莫是檀郎太薄幸,桃花红雨几消磨。予年来不作美人久矣,偶过君异画室,试为写此,并题一绝句,未免太近香艳也。梦白
王梦白未署年款,但现今各种转述此画的文章大多将其定为1915年②,并据此作进一步地推论。但就现有资料推测,此画的创作时间要往后推迟若干年。在此不妨稍作辨析。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1915年王梦白不可能居京。关于王梦白入京的时间,已有多位学者在文章中论及。有的认为在1919年上半年,有的认为在1918年或1919年③,皆有理有据,在此不再赘述。既然王梦白居京时间不早于1918年,那么他就不可能于1915年在北京创作《背面仕女图》。
图1 王梦白 《背面仕女图》129.5×33cm纸本 约1924年后 北京画院藏
其次,王梦白与跋语中的“君异”也是在1919年之后相识的。“君异”即王君异,是王梦白在北京美术学校任教时的学生。王君异系四川宣汉人,早年在重庆川东师范学校学习,1919年因参加爱国运动,被校方开除,旋而北上,于同年秋天考入北京美术学校,并成为王梦白的学生。在此之前,他们二人互不相识。因此,王梦白不可能于1915年在王君异的画室中作画。
既然王梦白《背面仕女图》的创作时间不是1915年,那么为什么会被误认为1915年呢?其真正的创作时间又是什么时候呢?
关于被误为1915年的原因,笔者通过对画面的仔细阅读,推测系有关人士误认了跋语中的“予”字所致。王梦白在画幅上方七绝诗后的几行跋语中,首句便说“予年来不作美人久矣”。其中“予”字写得比较长,也稍显潦草,不易辨认。陈传席先生在《评现代名家与大家·续—王梦白(兼谈命运和幸运)》一文中便将其认作“多”字—“多年来不作美人久矣”—显然这在文法上是读不通的。但陈的误读却给我们提供一个思路:会不会有关专家在确定年份时将“予”字误认为“乙卯”两字呢?因为民国“乙卯”正是1915年。将“予”认作“乙卯”,整句便成了“乙卯年来不作美人久矣”,语法上也说得过去。但是由于释读者并未深究彼时王梦白与王君异均未入京,导致关于此画创作时间问题的以讹传讹。
虽然上文推翻了1915年之说,但要确定真正的创作时间并不容易。因为王梦白自1918年至1919年间入京后,其主要活动一直都在北京。王梦白在跋语中提到“偶过君异画室试为写此”,可见此画是在王君异的画室里创作的。王君异1919年入北京美术学校,1924年毕业后执教于北京各大中学校,并于1925年与同仁创办了私立京华艺专。按照常理,他在就学期间大抵很难有自己的画室。据此推论,则王梦白此画的创作时间最早不早于1924年。至于具体年月,尚有待于新史料的发现。
笔者在此颇费笔墨辨析王梦白《背面仕女图》的创作时间,并非仅仅对此细节耿耿于怀,而是关涉到另一件同题作品—齐白石的《背面仕女图》。
在北京画院的馆藏作品中,另有一幅《背面仕女图》,其作者则是大名鼎鼎的齐白石。实际上,齐白石的这件《背面仕女图》正是临摹王梦白的同题作品。关于这两件作品为何会一起被北京画院所收藏,吕晓女士的文章有详细说明。1959年3月,收藏家关蔚山将76件作品捐献给了北京画院,其中73件是齐白石的作品,另有两件王梦白的作品和一件姚茫父的作品,这两幅《背面仕女图》就是在这次捐献中入藏北京画院的[1]49。
与王梦白的原作类似,齐白石在画幅上方题七绝一首,又有数行题跋对临作的发生情境加以说明:
年年春至愿春留,春去无声只合愁。夫婿封侯倘无分,闺中少妇岂忘羞。此幅乃友人索予临王梦白,予略所更动,知者得见王与予二幅,自知谁是谁非。因老年人肯如人意,有请应之。白石齐璜并题记
这段跋语无疑是研究齐白石这幅《背面仕女图》的最重要信息。从中我们可以确定几点:第一,“临王梦白”一语区分出了两件作品孰先孰后的问题,为后人省去了同题作品经常遇到的一大麻烦;第二,“友人索予”“肯如人意”两语说明齐白石的临摹并非主动行为,有碍于面子之嫌;第三,“予略所更动”一句说明在临摹的过程中他是主动更改了画面的一些细节的,这句似乎也有意引导看画者去发现两件作品的不同之处;最后,“自知谁是谁非”一句意味着他是在与原作较劲,而且充满了自信。
除了上述信息,还有两点未明之处:齐白石的临作与王梦白的原作一样没有署年款,而且跋语中的“友人”指的是谁也不得而知。
我们先讨论一下“友人”的身份。根据跋语的语境,齐白石所言的“友人”应持王梦白的原作向他索临的,那么此“友人”应该也是原作的持有者。根据上文王梦白的题跋“试为写此”,原作的第一位持有者必定是王君异。而从捐献行为可知,在被捐献前,原作的最后一位私藏者是关蔚山。中间是否被他人收藏过不得而知,若有,则收藏者也必须是齐白石的熟人,才可能被称为“友人”。而目前没有任何资料表明此画在王君异与关蔚山之间另有他人收藏过,在此暂不作讨论。
那么,在王君异与关蔚山之间,谁更符合齐白石跋语中的“友人”形象?王君异是北京美术学校的毕业生,同时也是王梦白的学生。虽然齐白石也在北京美术学校任过教授,但那是1927年之后的事了,彼时王君异早已毕业,并创办了自己的美术学校。因此王君异与齐白石并没有师生之谊。这说明从感情上讲,王梦白与齐白石在王君异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因此,作为自己老师的作品的持有者,王君异不大可能拿着原作找其他人临摹。这样一来,这个“友人”极有可能是关蔚山。根据吕晓女士的研究,关蔚山是齐白石作品的重要收藏者。齐白石曾在画跋中称其为“余友蔚山先生”,并称“天下藏余画者以先生为多”,还为他刻过多枚印章。这些都高度符合跋语中的“友人”身份。因而吕晓女士也认为齐白石之临画是应关蔚山的索求[1]48—52。
如果的确是关蔚山请齐白石临摹王梦白《背面仕女图》的话,那么具体是在哪一年呢?对此,现存文章或图录中也有两种观点。陈传席先生文中有“北京画院定齐白石所画是1927年之后”句[2]3,但没有举证。而《北京画院秘藏齐白石精品集·人物卷》的图注中写“约1937年”[3]。另有《齐白石绘画作品图录》的图注中也写“约1937年”[4]。笔者以为,1937年之说比较可靠。理由有三:其一,比起陈传席先生没有举证的说法,北京画院对自身收藏作品的审定应该更加严谨;其二,据吕晓女士研究,关蔚山与齐白石的交往最早可推到1937年;第三,齐白石的跋语语气直接,似乎无所顾忌,应该是在王梦白身后写的。
当然,今天谈及这两件《背面仕女图》时,人们往往聚焦于“自知谁是谁非”一句,把关注的中心放在齐白石与王梦白之间的是非恩怨上。
齐白石与王梦白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恩怨?现在比较的流行的说法是王梦白瞧不起齐白石,甚至对其出言不逊。朱京生在《<白石老人自述>索隐》一文中曾转述过石谷风的说法,说王梦白、齐白石当年同在国立北平艺专任教时,两人隔案相对作画,王梦白往往一边画一边对齐施以谩骂,还经常在画家聚会的时候学齐白石的湘潭口音,以此来取乐[5]。今天无法验证这一说法的真实程度,但王梦白“善骂”的名声却是时人所共知的。被他骂过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关于他骂齐白石的传闻也属常理。至于在绘画方面,在当时的北京画坛,王梦白的名声并不低于齐白石,出于文人相轻,他自认画艺高于齐白石也合常理。据熊佛西说,王梦白曾言:
我王梦白画小鸡与齐白石绝对不同,他喜欢用墨“点”小鸡,粗野不堪,我则喜用淡墨干皴,你看是不是比齐白石高明?[6]
王梦白的这份自信似乎获得过齐白石的认可。据石谷风回忆,齐白石曾在王梦白的画上题“鄙人自愧不及”[7]。坊间传闻齐白石还让自己的两个儿子跟王梦白学画。
由此观之,齐、王较劲应属事实,而且齐白石一度对王梦白是服膺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直“自愧不及”,《背面仕女图》可能就是一件极好的例证。
从齐白石《背面仕女图》的跋语中可知,他希望通过对王梦白原作“略所更动”,使见者知道“谁是谁非”。其潜在的含义十分清楚—他自己要比王梦白略胜一筹。为了验证齐白石的这份自信,我们不妨先看看两件作品本身的差异。
大体上看,两件作品比较相似,这也反映了齐白石忠于原作的临摹态度。但仔细审阅,还是有差异的。其一,仕女的头发,王梦白用墨有浓有淡,齐白石则均用浓墨;其二,仕女的衣裙,王梦白画得稍简,用墨也略淡,齐白石画得比较详细,各处交代得很清晰;其三,腰带,王梦白画得极为随意,位置也偏低,似乎腰带已松开并且脱落至臀部,齐白石的则紧紧地束在仕女腰间。
关于这两幅作品,有不少学者专家曾作比较,其中陈传席先生观点鲜明,他说:
齐临摹时王梦白还健在,从齐的题诗看来,齐王二人虽有隙怨,但并非仇恨,而且齐对王虽不服气,但还是认可的,不轻视的。齐王二画基本相同,但齐画的仕女头发不如王画的层次多,且王画更生动,齐画缺少变化。衣纹线条,王比齐也更有古意,更有内涵和变化。诗相当。但王梦白创作此画时是28岁,齐白石临摹时是63岁。[2]3
且不说此处“齐临摹时王梦白还健在”“王梦白创作此画时是28岁,齐白石临摹时是63岁”这些判断因为缺乏论证陷入错误,就对二画的评判而言,也过于轻率,难免流于偏见。
相比而言,梁鸿先生的遣词则更为谨慎,他首先认为“二者差别,见仁见智”,同时也表示“齐白石笔墨厚重,裙带线条硬而多棱角,王梦白的处理更富于动感,更有古意,更能表现出美人的慵懒娇态”[8]148。
吕晓女士的持论显得更为中肯,她认为:
王梦白笔下的仕女用笔率意流畅,但人物的动态和比例还是有所缺憾。……齐白石尽可能忠实了原作,但又作了自信的“改良”,用线收放自如,流转之中很好地表现出仕女身姿。画中的题诗虽也写怨妇思郎之情,却显得凄清婉转,与画中仕女温柔娴静的仪态相吻合。[1]60
综合上述各家观点,结合对两幅作品的细读,笔者以为:王梦白的仕女用笔自然率性,墨色浓淡兼施,的确在笔墨方面古意颇足,而且情绪饱满,那种挥洒自由的状态跃然纸上。但是或许由于太过自由,其缺点也十分明显。主要表现为人物形体上的不足,比如裙带位置太低,俨然有裙子脱落之感;上半身墨色偏淡,服饰刻画也过于简单,看上去宛如画中女子不着上衣。这些似都有悖常理。也许是因为抓住了这些不足,齐白石在临本中便一一加以调整,因此齐画的人物比例,服饰细节都非常严谨。就笔墨而言,齐白石笔力遒劲,墨色富有变化,完全不在王梦白之下。笔墨不让王梦白原作,造型又略胜一筹,齐白石的自信是颇有道理的。
当然,对艺术作品的评判完全是一件见仁见智的事情,没有标准答案,但是评判的立场应该尽可能接近客观公正。为此,我们在做出评论之前,便要深入研究作品的历史信息,为合理的评论夯实基础。这也许就是两幅《背面仕女图》给我们的启发。
注释:
①吕晓《不该被遗忘的捐献之举——关蔚山及其捐献的73件齐白石作品》,载《齐白石研究》,第一辑,2013年10月;陈传席《评现代名家与大家·续——王梦白(兼谈命运和幸运)》,载《国画家》,2016年02期;梁鸿《胸中有墨须藏拙 莫向人问论是非——王梦白历史地位再认识》,载《荣宝斋》,2017年02期。
②关于此画的创作时间,一些图录未注年款,但网络上的文章多写1915年。据说确定这一时间的是北京画院具体可参见陈传席《评现代名家与大家·续——王梦白(兼谈命运和幸运)》,载《国画家》,2016年02期。
③认为王梦白于1919年入京的有吕作用《王梦白与陈师曾交游考略》(载《新美术》2014年8期)及梁鸿《胸中有墨须藏拙 莫向人问论是非——王梦白历史地位再认识》(载《荣宝斋》2017年02期),认为王梦白于1918年或1919年入京的有周伟华《民国名画家王梦白生平考述》(载《南方文物》2016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