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光年
一切都以阴影的形式,传播——
请不要怀疑那些构成的光,甚至是它的七种颜色。童年,我用瓦砾收集它们其中的一色。可众多的光依然会奔跑。即便是在黑夜,它以另一种反向速度潜逃回身体。然而,又能怎样?
吸走太阳里的陨石?一百年前的祖父,他还未曾出生。可如今又能到哪儿寻找被他自己拆散的肋骨?像笔记本,不知所踪。如若再过一百年,光又能跑多远?
又能以怎样的一种形式,返回我的躯体?
追逐一个伟大的姓氏,无疑,是一件艰辛的历程。其中带血的部分,可以合理想象为两个人的战争。一千多年前,那个轰然倒塌的王朝,它到底留下多少纯种的崽子。
父亲用一本盗版的家谱,支撑着脆弱的想象。“必须好好活着,不然愧对祖先……”
可祖先并不能返回来看我,他的龙辇早已破旧。正如我家的马车,没有一个部件是新的。
我们都被光追逐着,无法回头。稍不留神,也许就会被砍掉高傲的头颅。如果血液凝固了,给我一千个光年又能怎样?也换不来一支烛火的亮光。
生命的册页被装订,一页页翻阅,咔咔作响。忙于生计,我多久没有逐一校对祖先的身份了。
肺气肿、肺结核、癌症……他们一个个平庸地死去,博取廉价的眼泪。即便是在饿殍遍野的年代,也有几滴泪水里含着盐分,用来搅拌冰凉的稀粥。
父亲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在虚构的光年里,他会为我们打开缄默的话匣子,如同从虚掩的门缝里挤进的光。而一直存在着一个伪命题:逝去的人,他们的魂魄被安置在另一个人的躯体里,代替他生活着……
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从另一个光年里误入的落魄书生,他被迫当掉的唯一的信物
却难以认祖归宗。
有谁能从另一个身体里抽走一段光阴?那个纸上的日晷,它替一个陌生的人日夜活命,历史仿佛是许多只燃尽后的灯盏——
等待我的捡拾的,只能是满地的灰烬。在凹陷的村落深处,无法控制地下沉,如礼崩的道德,比一寸更短了一寸。
飞 行
幻想给自己添加一个铁做的翅膀,给从未飞翔过的肉体,做一次超失重的飞行。肉体有时也犹如纸片,给它一个动力,它也会近距离飞翔,也会破碎成古诗中的一章。
最易飞行的物体,往往最容易碎掉,消失——
成为另一种瓷质的羽毛。
它到底在哪儿?
它到底在哪儿?
一个信号发射出去,寻找另一个信号,在太空。宇宙无边茫茫,信难求……
谁是它的另一个孪生兄弟,谁又是它的世纪敌人?
飞机无疑是鲲鹏的变异后裔,铁是另一副铠甲,太空铝是它的骨骼。这并不是异兽,在蓝天之上,它几乎是正义的化身,并带着歼灭的力量。
可现在,飞机与飞机之间,并无敌意。每个航线都是单行道,都需要把人带到高空。可这并不是目的,运到异乡才是另一种殊途同归。驾驭鲲鹏的人,他看到了航道;座在舱中的旅客,只能观到空中的白云。
打印一张机票,身份是进入舱中的证明。在铁鸟的腹中,我担心自己成为一条蛔虫,只需一枚药片,便可以将我溶化。
可在进入之前,我的身上不允许带尖锐的器具,不允许带光、带电……
甚至是带着一颗叛国的心,也要被隔着衣服摩挲到,扣留下来。
通常行李无法误国,它只能误机。与我分离的行李,它迟迟不来。在遥远的另一个机场向我发送“SOS”。
在机舱中,我们吞食着鸟食,它那么少,精致如粳米。我们的胃如同饕餮,撑爆后,碎成了一地的瓷片。
我系紧了安全带,却还是有一丝担心;这肉体凡胎,如果从两千米以上的高空坠下,骨头会不会脆得如同玻璃,皮肤会不会像烟花一样绚烂。
鸟会尖叫,飞机却只能轰鸣。
旋转的螺旋桨,一刻也不能停歇,如同振动的翅膀,拍打着近处的气流,远处的天空。
飞多高,才能摸着天,才能在天空上烙下自己的倒影。需要搭建一架自由天梯,
高度任意上升,直到将天也戳出尖锐的窟窿。
这么高,我居然也能小憩一会,也能安放一个短暂的小梦。梦见凤凰,它的羽毛作为华丽的衣裳,被机翼轻轻地穿在身上。
鸟飞得太高,因此而恐惧天空。它想找个树杈歇一歇。我靠在座位上睡着了,想想自己突然掉下去,会不会醒。
飞机不单单是合金的大鸟,也要给它注射一针智能的药剂。关于配方,那些膏药
每一块都像一个精密的仪盘;打碎它,这些人工的玻璃,闪烁着智慧的光。
穿舱而过的信号,更像是一条条神经,控制着结实的命门,每一个企图打开的非法分子,他们粗暴如政治。
我是那么地温顺,如同等待,被宰割的羔羊。尿意如此的少。
气流为什么会突然来袭?我们颠簸如病态的电梯。在广播的深处,是另一岸的外语,从疲惫的舌苔下传来。
气流是另一种敌意,而古老的交流也是。
我与邻座,试探着相互鼓励,吐出不同的方言。
方言。它为什么像猫咪,为什么像幼蛇,迷离在心。
被吸引回地面,仿佛一块磁铁,找到了磁场。大鸟的家乡,空旷得只剩下蜻蜓练习停靠。
我的重心也重新找回来,回到跑道上,可并不要我们绕圈跑。飞机一圈圈在跑,更像是另一种汽车。
我按顺序出来,蜕变成旅客。手里的拉杆箱并不沉重,把地面碾压出两道浅浅的辙痕,须要低头才能看清。
在机场里迎接我的并没有亲人,出租车司机也正在打着粗鲁的小盹。我该怎样绝尘而去,像一匹马,想快些逃回马厩里。
黑色的石头
石头,一直在这里,一直是黑色。在最早的瞳孔里,发育不全。耀眼的是远方的景物,它们的来历不明,像源于坟茔里的磷火,却无法推算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祖先。
田野里一片,一片,在郡县制度产生下的疮痍,难道需要直接去抚平?
我的记忆仅仅在这里,就在这里,可并非是飞来的真相。
火车以倒叙的形成从远古而来,它以坚硬犁开冰冻的土地。越往前,也许越不真实,昏暗有时并不仅仅是灯的过错。
到底要贮存多少铁,才能让远方的人垂涎三尺?在石头的内部,铁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或不存在。
敲打它,吸附它,融化它,谁能有一种可以感动它的力量?
挖掘者手里捧着一本古籍,偷盗的地图,戳破纸背便可以显现。手持烛火的人,甚至也会不慎失火。
大惊失色。那可是绝版——
年轻时的慌张,到了中年就变成了世故,远方的鱼肚白像一块白银。
除了金银之外,我们什么也不需要。随便同一个人交换时光,我们除了付出体液,还要交出银两,所有的偷盗者,都认可老大的箴言。
铁是一种沉默者,它什么也不说。她的嘴巴在石头里关闭着。
挖掘者的出现,以阴影的形式,偷走山背面的光阴。我是如此地幸运,足可以拣到黑色的乌金。乌金?
信奉一只巨大的手,它挖走,搬运着一半是泥土;而另一半是坚硬的黑石,里面到底蕴藏着什么——
火被贮藏了,石头也会自燃。
听到歌唱声,也听到过哭泣声。在乡间流传的风俗,如同邮递员的疟疾感染
为一块石头啼血而咳出雪花——
哦!寒冷总是大于陌生的雪。
在发病的年份,我孤独地同一阵风作战,常常被抛到高空。可并非所有俯瞰人间的悲剧都能让诸神落泪,游走的幽灵却轻易地,到处搬弄着是非。
石头,一个最坚硬的污点。被它砸死的死者,他的命可以用数字填空。而一个久居异乡的游子,他恍惚已找不到家鄉的一条河流。断流的河流,已不复存在。给它披上一件时尚的外衣,可又怎么能掩饰,腹部的暗疮?
我始终相信在这些黑色的石头里面,藏着一颗野兽的心。被它咬噬过的巨石,到如今还矗立在高高的山坡之上,准备着随时滚落。
可闪电还没有劈中它——它依旧还用孤独威胁着整个村庄。
作者简介:辰水,本名李洪振。1977年出生,山东兰陵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