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建华
北京文友写得一手好散文,世界上有点名气的古镇他好像都去过,自然就有不少文化散文見于大型期刊。他第一次说要来长沙看古镇靖港老街时,作为靖港人,我不是特别情愿,甚至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心虚。那时,这个上了历史教材的古镇还没修复,一两排烂得只剩下屋架的木楼,三四家废弃的厂房,上十条堆满歪坛裂罐的巷子,有点活动能力的老鼠都不愿意留守了。大都市像一只只眼孔特别大的筛子,把街上的青壮年男女都筛走了,能看见的都是满街晒太阳的老年人。我不情愿,但他还是来了,看完后居然还有点小激动,说,这个古镇,历经风霜雨雪,还能够保持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等着谁来救它。
当然,他这话说得不错,后来是灵验了的。他在网络上,也看见了不少古镇修复后的照片,时不时还发条微信赞一把。前不久的小长假,他又发信息过来,提出要再来靖港。我很诧异。
我问,为什么还来?
他说,我不是来看风景的。
我笑道,看我?那就大可不必了。
他叹了一声,说,我感觉做什么都没劲,文字也软绵绵的,我就想着来看看打铁,看一天两天十天半月,我还想给那个铁匠……做崽,或者做个小徒弟,你看行不行?
他上次来,和铁匠铺老板一聊大半天,望着铁匠手臂上凸起的腱子肉,甚至摸着一把柴刀锋利的刀口作沉思状。我就知道,这个不安分的家伙,一定在构思些什么。
现在他居然说要来做古镇人的儿子,估计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以为你是谁啊,想做就能做?别一厢情愿,你不够格,要说啊,你倒是可以去当余秋雨老先生的干儿子。
说这话,我不是调侃。铁匠是个响当当、硬邦邦、劲鼓鼓、火旺旺的行当。灰色屋子里,半裸的汉子,巨实的腰板,宽实的肩,古铜色的臂膀,摔动几十斤的大锤,准确无误地砸在通红的铁胚上,铁花飞溅。叮叮当当的脆响,一路撒泼出来,撞向邻近的铺面和窄巷,每一个老字号的招牌都在抖动。在这样沉寂的古镇,唯有这样的打击,才让人想起旁边的芦江和湘江有过的厮杀,以及船帮和排客泛起血丝的呐喊。
想想文友瘦弱的手臂,他的文笔尽管可以力透纸背,但我知道他举不起自己的野心。
靖港就这么回事。从东门走到西门,不管你是在主街行走,还是在后街溜达,亦或经挖口子、南岸堤、牛轭湖、哑河渔场、堵坝慢慢悠过去,使用计步器统计,就是个螺旋腿,都走不满一万步。但,不管是生客还是熟客,都愿意来做回头客。想想,也见怪不怪。走主街,一路上,小钵子甜酒、结巴花片、臭干子、八大碗、米豆腐、红豆酸奶、油炸毛毛鱼、芝麻豆子茶、豆藕粉、上水红菱、拌黄瓜皮有你好吃的;绣花饰品、老秤杆、圆木盆子、手制布鞋、烫画、油纸伞、印花布有你好带的;信鸽屋、影子戏院、杨广兴行、陨石馆、玉山居、宏泰坊、观音寺、老井口、书画长廊有你好看的。经后街,一片阴凉,柳和杨,还有桂,就不必说了,现在到处抢着栽,有点千树一面的泛滥,但在这里,你冷不防就碰见一棵上了年纪的泡桐树、酸枣树,长满眼睛的梧桐,尤其难得看见的苦楝籽树,树已经结下累累的果实,上面的黑鸟,下面的冬茅,让人记起“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谷皮叶、野胡椒树和鸡屎藤、巴壁藤从来就不嫌弃老同志,越是老旧的墙、壁、梁、柱、脊、檐、塔、栏,越是有了皱、纹、缝、穴、隙,它们就越是亲近,以至喧宾夺主,自成一景。往水里佝偻的瓜架,爬满苦瓜、丝瓜、菜瓜、葫芦瓜,还没有来得及换腰鼓队服的胖嫂子,拿着绑了弯镰的枯竹竿,试图获取最远处的果实。树荫里很不起眼的一老头,晾着肚皮靠在一木把椅子上打着瞌睡,年纪不小了却耳聪目明,随便和他一聊,哈,薛刚反唐、十二寡妇征西、孟姜女哭长城、介子推割股,一套套给你说过来,细问,就说,我算什么能说?我算什么记性好?街上会讲“老黄历”“白话子”的多着呢。绕南岸堤那边,在堤委会后面,吹填留下的沼泽长出一丛芦苇和杂树,如今没有人来打柴,也没有牛来觅食,蛙、鼠和蛇,还有许多不知名字的虫子就在这开疆辟土,乐得自在逍遥。牛轭湖的荷塘依旧那么生动,和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相连,就像一个憨厚的作田汉子牵着俊俏的新讨的堂客。芦江就是喜欢把自己扮成妆镜,不厌其烦地将古镇那排错落有致的吊脚楼、回廊、临水院落,倒映在一弯碧波里,让微信高手的流量飙升。诸多的照相师傅乐意扛长枪短炮来,站着、趴着、猫着,横着、竖着、斜着,一摆弄,一咋呼,照相师傅就可能升格为摄影家。靖港就这样好玩。
一直以来我却总是魂不守舍,总是在找寻什么。我不仅是老街回头客,更像一条想翻越坚如磐石的堤坝的回头鱼。
很小的时候,在历史书上,翻到这个古镇的名字。我以为搞错了,常常惦记着的拥有肉包子和馄饨店的那个小镇,为什么可以出现在历史书里?那时候老师讲到一个叫“曾剃头”的人,老师的口气比批评某个不听话的学生还要严肃。后来,我们延伸阅读的触角,发现某年某月,在“曾剃头”自个看准的某个日子,带着黑压压一班人马、一溜子战船,志在必得似的杀向被称为“长毛贼”的太平军。直杀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奔流不息的江水里,半边脑袋、一截胳膊、半个身体、几件血衣,不时掠过。船帮上的断箭和炮孔,血红的眼,卷曲的长矛,和带血的吼声,居然能够让这个大人物胆战心惊,那一阵子,他怕被太平军千刀万剐,也就顾不得岌岌可危的大清江山了,疯了一般两度投江,害得部下一边御敌,还要一边捞人。后来,靖港这个名字一出现在他的梦里,这位晚清名臣就要惊出一身冷汗。在挖口子,据说是埋着八十八个战死的身躯,我一直不喜欢那里滚烫的细沙和不规则的石头,总是希望那里依然是延绵不绝的江滩,没有那铜墙铁壁般的大堤阻隔,没有那些捞沙船打扰,满目是高高低低的芦苇,抬头望芦花随风飘荡,一年四季会有不同的水鸟来做窝,黑色的,白色的,黑白相间的鸟,想来的都能够来。它们不再厮杀,就像那传说的八十八人,死都死了,掩埋在一起,都到了一条战壕里躺着,也就无所谓敌友的。但,我不希望那些鸟缄默,是咱靖港口的鸟,那还是要叫出来,叫出点血性,叫出了龙舟竞渡时万众欢呼的宏大气势。我不愿意听“失败是成功之母”,也不想对大家都很敬佩的历史大人物有所不恭,但我总是固执地认为,那一回,他的跳水不值得唱颂,毕竟他是帅!他应该挺立船头,仗剑长啸,而不是做完落汤鸡,再去和桐溪寺的住持论道。他可能做梦都想不到的是,若干年后,从这片土地走出了一位叱咤风云的“独臂将军”,这位将军留给妻子的遗物里,竟然有他曾经端枪杀敌无数的一条“断臂”,这只手曾经为他的主人新婚妻子揭开过红盖头。这个靖港人啊,硬是把湖湘人视死如归的血性,淋漓尽致地书写在中华大地。我一直想知道,三十八岁的“独臂将军”临刑前,高呼口号响彻环宇的慷慨,和四十四岁大败靖港的“湘军统帅”,一而再、再而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宣泄,究竟是该多一点理直气壮地弘扬前者,还是该多一点研修守望传承后者?世纪之初,我有幸在文化部门任职,带领文博系统的同事,小心翼翼地修复被“文革”毁损的位于伏龙山的曾氏墓园,我一直在琢磨伟人毛泽东说的“我独服曾文正公”,真的好希望主席“独服”的他,有那么一尊高昂头颅的石像,如同主席在庐山和北戴河的样子。可惜,没有。
所谓血性,当年应该是船帮和码头特产。不然不会有“抢滩”和“出湖”一说的。
水运唱主角的年代,船家就在水上漂着,全家大小,一船装着。吃喝拉撒,一江连着。多少个孩子,背上背着大葫芦,在船上拉拉扯扯长大。无根的水上人家,今天“仰河水煮河鱼”,说不定明天就被几条大鱼给分着吃了。大家伙必须相互照应,靠着抱团来寻找漂泊的安全感。他们在一起推出几个管事的,立规立矩,无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反正命也好不到哪里去,“打赤脚的不怕穿皮鞋的”。抱团的热度就能孵出一个“敢”字来。
八元堂就是当年“宁邑八埠”的窝,是宁乡船帮踏在靖港口的一只脚。宁乡人勤快,且有木材、烟煤、谷米、夏布、篾货、药材、猪肉要运出去,有盐巴、绸缎、陶器、洋油要贩回来,靖港口是绕不过的滩。三千艘乌篷船在沩水、湘水、洞庭湖漂着,遇到天老爷翻脸,总要找个地方避一避,“麻雀还有个竹筒眼”呢。上千户人家,遇到磕磕碰碰的事,总要找个踏踏实实的干地方从长计议,任何一家的船舱也坐不下一大桌人。这么多的交易要做,也该有个地方进出货物。于是就有人提议,筹钱在镇上找块好地,建个会馆。主意不错,但落实很难。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立足啊,很难有本地人愿意卖地给外乡人。“岸分十都,水分八埠”的宁乡,埠首费尽心机。我无法知晓清代道光年间那个叫熊仕远的宁乡人,操办这个事的时候,是和当地哪位厉害角色洽谈的。我所有资料都是口口相传来的。说是宁乡人后来找了一个娘家在宁乡双江口的的寡妇,费尽口舌劝她再寻个好人家嫁了后,硬是弄到老街中心杨家坪三间茅屋。这地位置不错,风水先生也说好,但就是屋场台子太小,只够建几间木屋,要想建成几十百把担箩筐能够进去交易,几百号男女老少能够开席、看戏的前后两进的院子,低洼的深潭需要填大量的沙和土。买地都难,买土就更不易。宁乡人一合计,一咬牙,一狠心,就动员起所有的乌篷船,没日没夜,往这块低洼地填充煤炭坝的烟煤、双江口的河沙。千艘船不断往返在这条湘江的支流里,哪是怎样壮观的场景。我看见过延绵三四十米长的黑蚂蚁大军搬红薯地的肉虫子,开始好奇三分,尔后敬畏七分。我想,当年两岸人家,也该有我看蚂蚁搬食的感受。我没有办法去挖开八元堂,看看底下是否有厚厚的煤层,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倘若如此,那这块宝地的最深处,藏纳的就不仅仅是煤和沙,而是更加可贵的见血见骨的精神。听说后来,还是有“吵棚的”不断线,也有官司不消停,但不管过程怎样曲折,反正宁乡人把他们的“驻靖港办事处”给堂而皇之建起来了,推选设立了堂董、文牍、庶务管事,有两层的木楼、柜台、账房、茶座、大殿、回廊、戏台,梁栋、花脊、飞檐、峙墙都十分讲究,就连墙上的青砖也模印上“宁邑杨泗庙”字样。他们在自己的会馆统收谷米、议价发货,拜平浪将军、给观音菩萨做寿,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猜着拳、赌着钱、行着酒令、发着酒疯、看着大戏,侃着突变的天气、各路的行情、牵挂的女人、诡异的水上历程,哭、笑、吵、骂、癫、狂,是他们自己的事。来这里砍价、疗伤、矫情、摆谱、还愿,也是他们的事。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不再怕压榨和欺凌,讲帮口、重义气,可以把每一个船家的小事合拢来成为船帮的大事。“一只鹭鸶一个滩”,有了会馆的调理和补充,沩水船帮就敢带着血性出湖了。
“出湖”,是不是出洞庭湖?我想应该是的,要不然,古镇人说道某人能够干成大事,怎么就说这个人搞得出湖?“洞庭湖的麻雀见过几回风浪”,何况是一杆青篙能逼退惊涛骇浪的汉子。其实在古镇,八元堂这样的会馆不只一家,还有江西会馆等,这些建筑物就像承重的骆驼,背负着所有的平头百姓、贩夫走卒创业打拼的血和泪。
每一次从古镇回家看新闻,看到南海问题,看一带一路,看马六甲海峡,看有关大使馆的消息,我的脑海里就出现八元堂的影子和那一支蚂蚁一样的乌篷船队。
古镇不理会我在想什么,它在人们渴望的慢生活里,慵懒地等待画意诗情。某位“策神”来过,古镇兴奋了几天,从来不“策”的人,也天南地北人云亦云“策”起古镇的前世今生来,把一个上了年纪的古镇完全彻底“策”晕。习惯喝野生蜜和鲜牛奶的人们,在被分割的水域,开始关注成群结队的白色鹭鸶,在自觉和不自觉里,将鹭鸶作为了古镇的精灵。在白色鸟翅擦亮的天空下,我却慢慢失去了写诗的激情。我一直在等待某种下落不明的东西归来。等什么,我也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我去过健身房,我请老板在跑步机前的放像机里放《亮剑》,老板说放别的行吗大家都爱看韩片,我说我还是散步去吧,韩片留给他们吧,不放《亮剑》我跑不动,也就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
直到不久前的某天,才猛然感觉,我在找寻什么。
那天,東南沿海的台风往这边送福利,风刮得古镇封火墙头的篙子草偏头扭颈,落叶树趁机抖下一层萎叶,斜插的黄色酒旗已精神错乱,所有的活物,包括唤作高级动物的人类,都在匆忙避开有可能劈头盖脸砸下来的冷雨。街上冷清下来。我很担心有不安分的燕子瓦从檐口掉下来,忍不住抬头观望。这一抬头,有了惊人的发现。
鹰!
我居然看见了鹰!
是的, 多年不见的,古镇人过去唤作“麻鹰婆”的鹰。
这鹰,不知从何方来,要往何处去,我怀疑它是和风一路赛跑过来的。它的利爪死死抠在八元堂的灰色屋脊上,醉汉子一样的风一次次要将它掀下来,身躯上的毛被吹得稀乱,它铁锚一般,牢牢定在那里。它的眼,根本不朝向人们呼喊的方向,视而不见,或者忽略不计。它不时低下头,舔着一条流血的伤腿。从容、淡定,就像我想象里昔日撑船的老大。我完全相信,只要眼前有它等待的猎物一闪而过,它就会腾空而起再俯冲过来,哪怕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生死搏杀,它的眼里再没有伤痛和惧怕。逼出来的坚强,成就着独一无二的精彩。
我被眼前的场景震撼。我突然想起文友说的铁匠铺。
这不死的鹰,古镇你留得住吗?
街头的铁匠师傅,鹰的精气神你锻打得出来吗?
当年那些鹰一样拼杀的人,你们都去了哪里?在今天无数人娱乐至死的欢呼里,还有谁在念记着难能可贵的昔日古镇澎湃的铁血精神?
万能的铁匠师傅,你能否能为缺钙的脊梁骨加钢、淬火、再造?
若你拍着胸脯说,能!那好师傅,你稍等几日,我这就介绍那位文笔和你的铁锤一样有力的北京文友给你做崽,你接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