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江
那鸟的叫声如此清丽,如接通了深涧溪鸣、乳子初啼、幽谷丝弦;又如融汇了天籁清音——这绝非纯粹的凡间之声——因为那刻,我被这种鸟鸣引入虚无,整个身心陷入迷幻,灵魂遭遇绑架。
那刻,我脚下的土地不再负载沉实,而如云朵缥缈;我周围的物景不再是人间草木,而是太虚云烟。
——在琼布拉克村一排参天的白杨树间,在一片蓊郁得不见云日、流连其间,忘却人间为何物的树叶间,我撞响了这阵鸟鸣,并沉沉地化入这股清流。
我不知这是偶然的路遇,还是冥冥的刻意安排。因为于我,普通的鸟鸣和普通的路人一样,常有相遇,擦肩而過时,彼此互不相睨,如一朵云错过另一朵云,一缕风跨过另一缕风,一片树影掩过另一片树影。忘却迅过记忆。
而今晨的鸟鸣,犹如神赐的殊遇——这奢侈的音乐盛宴,只一次,便有终生的陶醉、来世的恋想。
这似乎不是一次人与鸟鸣的邂逅,分明是一次灵魂的提升——那神谕般的流瀑,是人与自然之神一次无隔膜的溶融。
——虽然我最终无缘识得那只鸟,虽然我最终没有叫出那只鸟的名字。
但我清楚地知道,那只鸟就是我命定的青鸟。
只可遇,不可求。
四月的杨树
四月,吮饱春光的杨树已经绿得忘乎所以,那些蓬勃着生命的叶子,站在悠动的枝条,极力抻长脖子,怂恿树木接吻云天,仿佛那里有一位衣袂飘飘的仙子,正嘟起香艳的红唇,等待谁去享用。
无论出于猎艳,还是出于爱情,那些树们都拼死往高里成长,昨晚的高度,已被今晨的新叶赶超。
这一夜,杨树没干别的,晃动身子上下左右四处扎根,泥土中的水分、养分照单全收。与其说天地间矗立着一个个意志高远的伟男,毋宁说一位位痴情儿站在一个圆形星球上,向另一个圆形星球翘首以盼。
我曾于月夜徜徉杨树林——月光笼纱,树影绰绰,原野万籁俱寂,只有树们扭动腰肢在集体拔高。我听见骨节交错的低沉呻吟,也听得见抽筋裂皮的咬牙坚持。风传树涛,其痛如咽,脚下土地也似微微痉挛。
我知道,每一种成长,都是一次血与泪的交谈、伤口与疤痂融合;都是一次炼狱的游走,生命的涅槃。
翌日清晨,当我再次光顾杨树林,那些青枝翠叶的精灵们,经过一夜历练,又有一个全新面貌——威武的更雄风,精壮的更伟岸,伤疤已化为洞悉世界的眼睛,正在审视我灵魂的结石。
四月,熟读中庸,既不持隆冬腊月的刮骨之刀,也不举七月炙肉的火把。此时,阳光是柔的,一阵阵婴儿的鼻息;风也是柔的,一丛丛猫儿的触须;空气还是柔的——流动的少女的梦幻呓语。只有杨树的追求是阳刚的,一根筋,向着高处的所爱,冒死挺进。
在四月,我没有像一棵杨树那样倾慕天上的爱情,而是倚在树身上明眸静睇,默默等待一个和我一样执着四月、苦守四月的有缘人。
——我坚信,正有一个笃信四月的人向我款款走来——她会停在我身边,柔声细语地说:
愿意和我交换灵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