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三章)

2020-10-21 06:23吴泊宁
散文诗世界 2020年1期
关键词:气枪马蜂河堤

吴泊宁

麻雀

麻雀一直没有放弃江南,它们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留鸟。

我臆断过,麻雀是和稻谷相连的。后来,在海南、南京、海拉尔、撒哈拉、张家界、塔里、丽江、威海、吴哥、墨尔本也见过它们。我改了想法,认定它们是地球上的公民。

江北的故里是麻雀的天下,有草屋的地方就有它们夜的归宿。白天,雪地或秋后的田地都有它们似走似跳的尾风。

看着一群海底鱼群般翻滚的麻雀,卷过我的头顶,越过水塘,在一片稻桩里奔窜,是我强说愁的童年时光。

雾里,稻草人留守着平畴沃野,麻雀照看了被村人留下的谷粒,一直到乡场上的二层稻绿绿青青,它们才回到树叶下:村里的草屋都消失了,瓦沿下,不能安居太多的族类。

想想我们对麻雀的伤害史:用粘知了的竹竿,在顶端插上一个网套,两个孩子在夜晚出发了,一个用手电筒在屋山的披草下寻找,见了安静在草间的麻雀,横向压过去,能逃脱的很少。我希望它们落在更小的孩子面前,用红绳子拴着脚,还有回到自然中的机会,落到大孩子手里,只能是美食。

枪,黑洞洞的,开始是散子的火枪,后来是单发的气枪。前者,一扫一大片,土墙上,闷声一响,一大群滚落到墙底,半天下来就是几网兜,毛花花的,血淋淋的,许多是在同伴的挤压间,慢慢死去的;后者的可怕在于,气枪端在我最敬佩的一位老师手里,他的妻子是疯子,收养的女儿也是残疾人,一家三口挤在一间杂物仓库里。开始,他用气枪打老鼠下饭,渐渐地他把枪口对准麻雀。

他唯一一次诚惶诚恐留我吃饭,一碗大白菜,一碗红嘟嘟的麻雀。

我也用弹弓对准过一只老麻雀,它在皂荚树间唧唧喳喳地飞。我是在匆匆赶向学校的途中,因为迟到了,我在逃课与奔跑中选择,麻雀让我有了停留的理由,一片粗碗的碎片,捏在牛皮间,慢慢地使劲,丢手,闭眼,那只母亲拍拍翅膀落在了布满蝉蜕的地上。

我把麻雀塞进草垛里,放学回来时,她已经由温软变得硬邦邦的了,顺手把它扔到的水塘里。

几年后,我去了鸡笼山,一片开阔地上布满了天网。一只麻雀媒子在叙鸣,乌压压一个麻雀阵,不知就里,全部钻进了网里。

这些年,麻雀好像还没见少。乡下的地里,它们还是人群般的多,多到几只麻雀睁着圆溜溜的惊恐的眼睛,盯着一个人。

城里,好像少起来,在我怀念渐渐远去的麻雀的踪影时,它们以商品的形式来到了我们眼前,比如,一只玻璃器皿,里面的麻油里泡满了黑乎乎的油炸麻雀。

河堤與地衣

出了村子,翻过沟渠,有一条河堤向大圩的心里游去。水光隐隐的和远村模糊在一起。因为洪水的原因,这条堤坝出现在家谱的第一页上。三十年前,有一个人和我晃到这里,他说,你能用三句话把这里说清楚吗?

唯一的一株春柳被牛滤去了嫩叶,它们对天呼喊一下,向深处啃过去。 蒲公英的嫩茎紫得亮眼。我们等着一场春雷的来临。

还在穿越冬梦的地表草,发出稀拉拉的声音,就像知了经历深远的前世。这些探头探毛的小东西,路要近得多,它们已经露出深褐色的冒顶了。掀开去年的巴根草,一窝窝地嘟囔在青老相拥的根茎间。它们的邻居更多是丫头草,椭圆的,小小的,深绿的,护着什么人的头顶似的。

一阵阵油汪汪的雨滴,撒在草棚、水面、伞和绿龙一样围着河滩的河堤上。闷闷的雷声从山岗上向这边滚过来,我想起了土屋教室前的三角铁发出的声响,空气里有了波浪般的气息,从秧田边掀上河堤,透了草尖漫入浅土,翻进河水里。

庄稼人一碗饭的功夫,整个堤坝改变的颜色,地衣,这条没边的黑色长裤一下子套在了坝体上。

孩子们成了赶海的人,向堤坝上蜂拥而上。

地衣是春天里河堤坝的皮肤吧,堤坝已经是地衣们年年回来的家园了。

多年了,我仿佛没有离开过那里,那种滑腻腻的感觉,牢牢贴在指尖。

马蜂

蜂类细分起来肯定有许多种,我只认得马蜂,头部两边圆润润的复眼,翅膀盖在尾纹第二节就止住了,下身恰好的饱满,七道黑色半弯的纹身,从不胖不瘦的腰间直达尾椎。

像人类有房屋一样,马蜂的家在土墙上,越是古旧的,越是他们安适的家。我记住了一堵墙,凸凹起伏,间或还有几枚螺丝壳镶嵌其间,土是恰到好处的硬软。

经历了夏夜,清晨的墙面有了雾气的侵染,酥软了,马蜂们开始了家的营造,在呜呜的低鸣里,没有见到墙下的灰尘,钻出的碎土,润湿地垒在小孔四周,多了一份挡风避雨,仿佛阳台上雨棚。几天下来,整个墙面密布了星罗棋布的家,麻赖赖的,门口有橘黄的粉末。

油菜花开满村前屋后,清晨,马蜂们开始倾巢出动,傍晚时分三三两两折返家园。

孩子们玩了水,抓了知了,疲了,来到墙边,看看洞口不深处黄褐色的圆乎乎的头,心痒痒的,回家找来小瓶小罐,选一根棉花棒,或者草秆子,心沉气静地靠近墙体,将瓶口半斜对着洞口,用杆子轻轻拨弄马蜂的头部,一掏一个,盖起瓶口,嗡嗡声,一个热闹的夏天就在瓶子里。

是一个老太太告诉我们,马蜂的体内有甜甜的蜜露,一场惊心动魄的残杀就这样开始了,拽断马蜂的下身,圆滚滚的甜露晶亮地流出来。这么多年,没有哪个孩子能记住那种甜,这个秘密和自然一样深不可测。

一堵墙就这样安静下来,季节流转,人类的参与,让一种生,来来去去。

墙还在,不过是记忆中。马蜂生生不息,我们都不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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