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子
南货店作者: 张忌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出版年: 2020-7
年初暴发的新冠肺炎疫情,让全国人民都经历了一场精神上的破碎和重建。世事变动,总有一些微小的事物亘古恒长。或许只有经历了不寻常之后,人们才知道生活里的那些触手可及的日常有多么弥足珍贵。结束被动蛰居,街头巷尾逐渐恢复起人间烟火,我们在这些点滴里重获安稳前行的力量。
正是在如此特殊的时期,青年作家张忌进入了《南货店》的收尾阶段,这本关于故土乡情和过往怀念的小说已耗时两年。突至的疫情触发了他对生死更深远的思考,使得《南货店》的结尾格外回韵悠长。
浙江宁海,一个拥有1700多年历史的南方小县城,几乎没有文学,鲜少出过作家。张忌生于斯长于斯,安心地生活在此地,进行着无人问津的写作,像故事里那个一门心思学好手艺的小伙计,捆酒瓶、打算盘、卷布匹,也见识各种人情世故,然后一一落在纸上。小小的一隅县城为张忌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在他看来,这里永远鲜活,永远生动,永远值得怀恋。他说:县城这样的规模刚刚好,它卡在大城市和村镇之间,既规避了大城市的虚无,又连接了村镇的真实,对写作者来说,这是很有营养的一个地方。
张忌的创作数量并不多,但是他的每篇小说都以沉重厚实的美学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而显得卓然不群。中短篇小说集《海云》《小京》《素人》,长篇小说《二人世界》《公羊》《出家》等都引起了一定注意,尤其是后两部长篇获得了非常多的好评,为张忌在当下文学中赢得了一席之地。张忌小说的总体面貌是清晰的,简而言之,就是从城市生活的罅隙中关注社会边缘的生活形态,从而建构起这个时代社会生活的别样结构。张忌的叙事眼光是犀利的,往往能够穿透这个繁华时世的表象而将人性里无奈、绝望而温暖的那些因素直接摆放在放大镜下。张忌擅长从生活世界的小小角落逐渐扩展到时代、社会、世界的全景,人物的心理结构及其内在各种因素随之洇开,略带沉重的生命感受就像一个不断扩散的墨点,慢慢占据了小说叙事的空间。
与其他“70后”作家一样,张忌面临着在前辈作家的社会书写与后辈作家的私人书写的夹缝中寻找突围路线的写作宿命。为此,他为自己找到的方式是,回归平淡的生活但不放弃犀利的目光,留在生活现场的表面但赋予人物形象深刻的心理背景,建构完整的生活世界却抵制一切史诗冲动。他用大量的心理现实构建人物的性格与命运,却并不对其进行极度的隐喻化处理,而是将人物深深根植于具有当下社会全部特征的生活世界里。张忌的笔下,没有惊心动魄,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奇思妙想,有的只是在日常生活的流水中,在平常人生的层面上,凝聚他的人生思考。他写的大都是无处不在的社会大众,却又是境遇不同的生活个体。他们没有特别之处,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这些人物的故事里,读者可以看到自己每天都必须面对的生存现实。
张忌坦言,自己也曾经历过写作迷茫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生活的理解在小说里是找不到的,就是虽然也在写东西,但感觉怎么写都不是自己真正想写的。”2010年前后,张忌感觉自己“突然失去了写作的能力”,一位作家朋友的一番话打消了他的顾虑:有了好的想法,不要急着写,让它在脑子里慢慢生长,等它枝繁叶茂、瓜熟蒂落,自然就会写出来了。十年后的今天,已过不惑之年的张忌变得耐心许多,也逐渐进入小说创作的黄金时期,虽然他还是喜欢对文稿反复修改。据说《南货店》的开头张忌改了绝对不少于十遍,但他这次并不着急,终于有一天觉得通畅了,腔调找到了,他才开始往后写。等到写完《南货店》的那一刻,张忌觉得不管是语言还是人物刻画都写得很舒服。“我終于写出了自己想写的东西。”张忌笑谈道。
《南货店》的创作缘起于一段渺远的父辈记忆:“2016那年我爷爷去世了,当时我跟我父亲聊天,谈到了我爷爷的父亲。他告诉我,好像是在一个下雨天,我爷爷的父亲穿着蓑衣去余姚打官司,却一直没有回来。”一个老人,一件蓑衣,一场官司,一片烟雨,变成了一幅张忌久久难忘的画面,最终凝结成《南货店》里横跨四十余年的一段故事。祖父的离世让张忌意识到即便是最亲近的人其实都是陌生的,对他们的了解其实只局限于只言片语的窄小范围内,这勾起了他一种巨大的创作欲望。“ 我特别想把那一层遮挡的东西给揭开,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上一代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社会现在的局面是怎样构成的。”于是,他选择“供销社”这个颇具代表性的场所作为着力点,写下这部关于祖父辈的小说。
旧时南货,指长江以南盛产的风物。南货店是售卖这些甜点腌货、干果海味的店铺。语言和词汇往往带有强烈的历史感和年代感,在人们的记忆中,“南货店”绝不仅仅是个商品和货币往来的所在,它与生活密切相关又保持距离,是一个如同食品万花筒般的存在,是由复杂气味构成的记忆迷宫,其间穿梭往来的生人熟客,更是一幕幕人间悲喜剧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正是在这样一个由南方果品、日常物件构成的生活世界里,张忌敏锐地捕捉到历史变迁之中个体生活的细微裂隙,用干净素朴的南方方言,勾勒出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极具烟火气的江南城镇生活图景。四十年江南物语,被安放在这小小的供销社之中。我们可在南货店老师傅的斧头包、象牙秤、紫檀算盘中读懂世情图景,也能在酒酿圆子、冬笋肉片、姜丝黄酒里品尝百味俱全。美食器物与俗世日常、世风升降与人性明暗,在物质匮乏年代,一家小小的南货店,各式人群迎来送往,上演着平凡人不褪色的生活故事。
张忌善于用平淡的语气去讲述俗世的残酷与温情。在小说中,老师傅们的隐忍、坚毅、生活智慧与后生们的懵懂、冲撞、刚烈,共同书写了南货店的接续与传承。在江南乡下一个叫长亭的地方,只有四个人的供销社,十九岁的秋林来这里做小伙计,岂料上班第一个月月底盘存,就少了价值两百元的一匹布。故事看似由消失一匹布的悬念来开场,实则开门见山。小说中各色人物粉墨登场,每人的心志、旨求各不同,叙述的焦点也随人物的渐次出现灵活运转,各有侧重,勾勒出鲜活的众生百相。
塑造一个个形象鲜活、有血有肉的人物,是《南货店》的根基所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尤为精彩,改革开放启动,市场经济与道德自律终于劈面相逢。有的人钻营、献媚半点不会,依然保持着不随外界变通的主张,有的人则从善如流也一落千丈。秋林的风格与以上两者都不同,他于此际平步青云。也就二三十年的光景,秋林从南货店小伙计做到店长,走出了小小的长亭到县供销社做文书,最后当上了土特产公司的经理。这一路他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也经历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事。各色各样的利益交换环伺,其中也不乏刀光剑影。
《南货店》里的世故人情遵循着张忌一贯的圆融之道。小小的一间南货店里,各式人群迎来送往,包蕴着异常丰饶的人生百相:老师傅的生意经,卖豆腐老倌的人情温暖,男女间的荒唐情事,父子间的冷漠关系……日子就这样过去,一代人被轻易地扔进历史的烟云之中。
《南货店》读来有难得的质朴自然感,没有丝毫西方后现代的炫技,也罕见古典传统的谱系承接,有的只是对人物故事的坦率叙述和对文字篇章的娴熟建构。书中角色的人生演绎,无形中成了书外读者的精神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