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与“送奶工”的故事

2020-10-21 04:53戴文子
方圆 2020年18期
关键词:贝尔法斯特伯恩斯北爱

戴文子

送奶工作者:[ 英] 安娜·伯恩斯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译者:吴洁静出版年:2020 年8 月

在没有诺贝尔文学奖的2018年,欧美文学界指标奖项,属于声誉最高的布克奖。但在10月16日之前,没人料到会是《送奶工》击败其他五部入围作品摘下桂冠。奖项揭晓后,外界反映大致分为两种,没读过书的人纷纷在问:“谁写的?”读过书的则有许多人表示:“看不懂!”这两种反映看似无关,其实互为因果。《送奶工》是一本“让人摸不到头脑”的实验小说,现年56岁的安娜·伯恩斯虽是北爱尔兰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作家,但从事写作20年来仅出版过3部小说,在英国当地称不上知名,对全球读者而言更是陌生。

没有显赫学历、没有文坛人脉的伯恩斯,写作之路走得十分坎坷。纵然她在2002年便以小说处女作《无骨》入围英国专门表扬女性作家的柑橘奖决选名单,但她并未因此踏上坦途,仍旧在退稿与经济困顿两大难题下奋力挣扎。伯恩斯当过游民,也曾靠帮人看家换取住宿,获奖前的她,仍依靠社会救济金与食物银行度日。四年前,伯恩斯就因为剧烈的背痛无法写作,直到现在仍处于手术损伤所致的巨大痛苦当中,但她至少可以靠5万英镑的奖金偿还之前欠下的债务。“我觉得自己有偿付能力了,这感觉很棒。这是一个巨大的礼物。”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伯恩斯如是谈道。

出身自蓝领家庭的伯恩斯,自幼喜爱阅读却无心于学业,而后离开北爱尔兰前往伦敦就读大学期间,因酗酒问题严重不得不中断学业,她加入戒酒疗程以摆脱酒瘾,也因此开始接触心灵疗法,这为她日后投身写作埋下伏笔。戒除酒瘾后,过去因酒精而麻痹的感官与回忆,也跟着一同复苏。

伯恩斯是个以灵魂写作的作家,在《送奶工》中,她并没有着眼于外部可见的暴力,而是以精细的笔触刻画了宗族主义、服从主义以及无处不在的不信任与恐惧,尤其是女主角在日常生活中产生的沮丧、创伤等心理。布克奖评审团高度赞赏《送奶工》这部小说,谓之“我们之中没有人读过这样的东西”“这是一个关乎残酷、性侵犯与抵抗之间的故事,却在其间交织着富于感染力的幽默感”,称作者以饶富特色的语调、挑战传统的形式、耳目一新的笔触,把人带回北爱尔兰问题时期的贝尔法斯特。

北爱尔兰问题有其复杂的政治与宗教背景,简而言之便是北爱尔兰内部对“续留英国”或“与爱尔兰统一”的意见分歧,从1968年到1998年近30年间,激进组织在欧洲各地策动一连串暴力攻击,其中暴力活动最频繁、死伤最惨重的,便是北爱尔兰首府贝尔法斯特,那正是伯恩斯的故乡。伯恩斯从小在北爱问题带来的暴力动乱中成长,身在其中的她不觉有异,反而是戒酒后感官全开的她,身处异乡才感受到儿时记忆的召唤。她开始阅读“北爱尔兰问题”的相关资料,才意识到原来这段过去深深影响着她。

伯恩斯重新与回忆情感接轨,意识到这段历史在她心头留下的伤痕,促使她决心投入这个题材。她受访时不愿多谈北爱问题对她的冲击,她说这个话题令她觉得赤裸。然而北爱问题对她造成的影响,已呈现在她的作品《送奶工》之中。伯恩斯属于一种特别的小说家类型,对他们来说,小说角色仅仅“附身过来并且用他们的声音把他们的故事告诉我”。伯恩斯并不十分乐意谈论写作,“现在这本书已经写完了,角色也消失了”。她说,“虽然你刚和我接触,但我相信书里的角色会给你一个很好的采访,其实你已经很了解我了”。

《送奶工》的情节其实并不复杂,讲述的是一名在家中排行中间的少女的平凡故事,她爱读书、对政治毫无兴趣,却被迫和一名年长且已婚的、准政治人物“送奶工”发生关系,亲历对方以风言风语、政治手段和社会默许作为工具,做出种种骚扰行为。一个18岁的少女住在一个充满暴力动乱且分裂的城市里,遭到已婚权威人物的觊觎。权威人物利用城市的分裂投机夺权,再利用权力逼迫少女就范。少女将此事视为不可告人的秘密,独自承受外在混乱与内心煎熬。然而,流言蜚语发酵过后,少女从受害者成了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不愿受到注目的少女顿时成了八卦焦点。当内外骚动合而为一,语言暴力與肢体暴力汇流成一股令人窒息的风暴,席卷了少女的命运。

虽然故事中并未交代时空与地理背景,但字里行间埋下的种种线索,很难不令人联想到20世纪70年代的贝尔法斯特。故事中分裂的社会、趁乱得利的权威人士、无辜的受害少女,充满各种政治隐喻。关于这点,伯恩斯说自己不希望读者把本书与北爱问题过度连结。

除了历史包袱以外,本书另一个引起两极评价的就是作者特殊的叙事风格。此外故事行进中,不断出现女主角的内心独白,亦让不少读者觉得读来难以进入故事。这位悲剧的女主角甚至只是一个喃喃自语的叙述者,没有姓名,只有代号。在那个波云诡谲的时代,一个正当盛年、原本心无旁骛的年轻女性,却被裹挟进了宗派对立、政治动乱、社会压力与父权宰制之中。也恰因为没有指代,其经验更具普遍意义,不仅刻画了北爱尔兰,更直击不同社会背景下具有共同经验的女孩们,以及她们的经验所反映出的阴暗核心。伯恩斯的第一部小说《毋庸置疑》写的同样是一个贝尔法斯特女孩的成长史。相较之下,《送奶工》的处理方式则更为隐晦,一个美好的、日常生活化的身份和书名,本该是无忧无虑的世界,却触及超乎想象的黑暗。虚实之间,小说背后的隐喻与对照,安娜·伯恩斯没有过多着墨,而历史就放在那里,一切不言自明。

走过20年困顿的写作人生,布克奖虽然纾解了伯恩斯的经济困境,把这本非主流小说送上了畅销榜,却也同时为作者本人带来过多不必要的争议与辩解。纵观伯恩斯出道至今的三部小说,都是以充满冲突的贝尔法斯特为背景,探讨了生活在这样一个“一触即发的社会”的心理余波。人们质疑她为何还在书写“北爱尔兰问题”,并劝她是时候放手并继续前进了,对此伯恩斯则淡淡地回答,“我该怎么前进呢?在我和别人的生活中,北爱问题是如此庞大的存在,它需要被写下来。我为什么应该为此道歉呢?因为在小说中它成了一个非常丰富、复杂的社会”。接下来伯恩斯的首要任务是努力解决她的健康问题。她迫不及待地想重新拾起她在《送奶工》之前开始写的一本书,她的“真正的第三本书”,她可以“感觉到它在呼唤她”。自2003年以来,她就没有回到北爱尔兰,但她有一种感觉,她可能很快就会回去。

在社会的翻云覆雨之下,总有人要与集体的遗忘对抗,像是搜罗城市身世的拾荒者,或是历史细节的侦探,唤醒过去,以待来日。安娜·伯恩斯,就是那个为大时代做出注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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