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船王卢作孚的“粮食梦”

2020-10-20 07:08陈启兵
红岩春秋 2020年5期
关键词:粮价蒋介石粮食

陈启兵

粮价蹿涨

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后,重庆、成都粮价持续上涨,赛过夏季气温蹿升速度:1940年3月,重庆米价每石法币40元,到7月初每石上涨至100元,短短三个月,涨幅倍余,且上涨势头不减。一向平静的巴蜀粮食市场,掀起前所未有的骇人波澜。

粮价蹿升,源于日机不间断对重庆、成都狂轰滥炸,将米粮大量烧毁造成市场紧缺。大后方民众性情坚韧,不惧日倭轰炸,始终与国家共度时艰。但民以食为天,无食则天塌,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蒋介石决定,组建一个专门机构,统一全国粮食运作,名称就叫全国粮食管理局。

1940年7月,蒋介石主持召开行政院会议,提出成立全国粮食管理局的主张,当即获得一致通过。同时,蒋介石提议卢作孚出任局长一职,理由在于卢作孚以破解大难,能挽狂澜见长,名望尤高。

卢作孚,重庆合川人,著名爱国实业家。他从经营一艘小客轮起家,不到10年时间,缔造了中国最大的民营航运企业——民生公司。1938年,在他的指挥下,几万名人员和代表当时国家工业精华的物资从宜昌码头经长江水路抢运到重庆及四川后方,创造了世界航运史上一大奇迹。

参加行政院会议者认为,卢作孚有经天纬地之才,别无他人能承此国家重任,均一致通过。为示全国粮食管理局非同寻常,蒋介石专门召见了卢作孚,直奔主旨:“目今重庆、成都粮价蹿涨,危及国计民生,唯望卢弟再展雄才,平息价患,恢复常态。”

既担大任,卢作孚自忖有责任向委员长报告实情:“粮价上涨之快速,以及产生之危害,超乎预料。今年3月14日,成都因市场无米供应,聚变生事的几百饥民,捣毁米市,打砸商家。同时冲进潘文华在成都开办的重庆银行,哄抢粮仓。潘文华曾任重庆市第一任市长,现为第七战区23军军长,哄抢其粮仓,等于哄抢军粮。”

卢作孚补充:“饥民在难以存活之际,聚众砸仓抢粮,自古有之。但成都抢米风潮最大不同、最为要害的是,哄抢军粮。饥民当然清楚,军粮是供护佑国家军队所需,军粮有军队守护,哄抢必遭枪杀。只要有一线生机,饥民不会冒掉命之险。但饥民仍无所顾忌,出手哄抢,这表明已是到了无可奈何、铤而走险的地步。当务之急,是平抑粮价,不能懈怠。”蒋介石闻之,频频点头。

对如何保障市场供给,平抑粮价,卢作孚又言:“初步设计,要抓好几大关键紧要处,一是健全四川粮食管理机构,二是制定切实有效办法,三是调查粮源情况,就像中医号脉摸准症结。”

8月中旬,卢作孚完成全国粮食管理局内部人事、组织机构建设后,赓即赶赴成都。此时的四川省政府主席一职,由蒋介石兼任,代省主席、省府秘书长贺国光,正为成都米价蹿涨弄得焦头烂额。他对卢作孚诚恳表态,四川省会与他本人,全力配合。卢作孚言:“非常时期,上下左右,精诚合作,才能国家、民族幸甚。”

卢作孚在出席四川参议会时直言:川省历来习惯粮食自由买卖,时值国家面临态势严峻,再也不能放任买卖自由,得根据战时需要作出调整,强化粮管。这不但事关川省全局,而且关系全国抗战前途,并提出了几大举措。一是设立受全国粮食管理局指挥、监督的省、市、县粮食专责机构。二是调查米粮产地、产量,市场需求量及供求关系,妥加分配。三是严禁囤积居奇,操纵市场。四是都市米价由官方确定,供给民众。几大举措,省参议会一致拥护、通过。其中,卢作孚最为重视的是调查,认为政策、法令是否有效,皆赖于调查功课做得够不够好。

根据调查,卢作孚掌握了两大至关紧要的情况:1939年四川农产丰收,除去农家自用,到1940年麦稻收割前,农粮有余,也就是说粮源不缺;只占全省农户总数9.8%的地主,拥有全省62.5%的土地,这部分人由地主、商人、乡绅、官吏构成。这批人拥有多数土地也就拥有富足粮源,是粮食储存囤积的大户。但他们大多唯利是图,无大利可获不会轻易松手。

卢作孚凭借在巴蜀的声望,派员劝说:国家遇难,当以大义为重,将粮投放市场。若劝说无效,就以官定平价收购。若顽固抗衡,就以囤积居奇罪全部没收。卢作孚作派,除极少数者恨之入骨,多数拥戴。

重庆、成都米价蹿涨盛炽,由来已久,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平抑的。就在卢作孚紧锣密鼓谋划的同时,9月初,重庆粮价每石蹿涨到115元。

9月7日,全国粮食管理局公布了《四川省政府管理全省粮食暂行办法大纲》《四川省粮食调查暂行办法大纲》。此“两法”是卢作孚在充分调查、弄准情况,参照7月蒋介石主持召开的行政院粮食会议决议精神而制定的,核心内容囊括了省参议会一致通过举措以及征收粮食的实践作法。但“两法”却遭到蒋介石的反对,原因是国际态势日益严峻,日军“101号作战计划”对重庆持续狂轰滥炸加剧粮食紧缺、粮价蹿涨。蒋介石认为,应当行使快速有效之法,吹糠见米之功能,所谓调查研究,只能是费时耗事,贻误国事。

就在集卢作孚心血、智慧的“两法”公布之日,蒋介石致函卢作孚:“昨日谅达。再三研究,所定办法恐无效果为念……在此紧急生死关头,若不破除正统派自由贸易观念,则谓管理者必等于纸上谈兵,必误大事。盖粮价高多由心理造成,而主自由营业者,多以为粮价抬高则货源自畅,不知结果必得其反,因价愈高则人心愈慌,藏匿愈多而来源愈少。故无封锁,不能控制余粮之区。无限价,不易大量收购。务望一本此意修正办法。”蒋介石要的是尽快恢复市场正常供给,快速平抑粮价。

9月中旬,卢作孚与全国粮食管理局副局长何北衡分赴四川产粮第二、第六、第七区再作调查,并召集三区县长、专员商讨粮管办法。

为进一步强化粮源掌控,卢作孚与四川省政府研究商定,将全川划为14个粮管区,每区设置粮管督察长一人,业务员与事务员各一人,雇员若干,不懈粮源调查,并实施米商登记,分区编号,凭证供应。

重庆人口众多,粮物需求量尤大,又是米价蹿涨重灾区。卢作孚派调查员千余,对重庆粮管区19縣市彻查,凡储粮300石,先封存,再交市县处置。奖励商运,限期农户出售粮食。市场严格推行平价米。卢作孚的所作所为,归结到一点:“着重于打通产粮地区与重庆和成都两市的粮食通道,使粮食能够上市,粮价高自然能平息降下来。”

他的举措落实到位后,的确见到了成效。9月下旬,重庆米价每石回落到100元左右。

勉力而为

假若卢作孚的举措正常运行下去,粮价有可能会持续回落。不料,一天,他接到蒋介石侍从室来电,委员长要同他再度会晤。

蒋介石对他依然态度和蔼,但卢作孚感觉到委员长另有他意。蒋介石言:“卢弟稳步推进,搞清弄透之法,在应对天灾和一般粮官失控能见大效。但目今欧战爆发,国际态势严峻异常,日倭凶焰盛炽。就在你再赴四川等地期间,日机除疯狂轰炸陪都,并对三峡口的奉节、川南重镇泸县等地狂轰滥炸。”

蒋介石见卢作孚没吭声,语调加重:“造成米价蹿涨的根源,在于日机疯狂轰炸。只要我华夏不降,日机越会狂炸。卢弟之法虽然取得了一定成效,但系修补,不是长远、根本之法。米价一定程度回落,系返照之光,米价还会蹿涨。”

卢作孚心头一沉,明白蒋介石并不认同他的所作所为。他也知晓蒋介石个性不宜忤逆,便顺着他的语气:“委座英明,必有更加有效之法。”蒋介石接口道:“非常时期,必用非常之法,我意推行粮食统制之法,也就是说由政府平价购粮,实行粮食专控专卖,并统清人口,按口供粮。卢弟经过一段时间的粮食运筹,积有一定经验,我蒋某人所提之法,是否得当,请言直述。”

卢作孚性格耿介,便从算账入手:“根据在下掌握情况,每年需军粮500万石,重庆、成都、自贡三市需300万石,全川135县、5000乡镇等机构、单位、工矿企业等需粮2300万石。按政府平价米粮,每石25元计,仅四川一省每年就需购粮款5亿法币,如果按目今市场价每石100元计,所需购粮款数额更会庞大,国家财政负担自会骤增。且每年所购的几千万吨粮食,还需仓储、人工管理等,又是一笔庞大费用。”

卢作孚见蒋介石在听,又言:“在目今国难尤堪,财政捉襟见肘的境况下,委座之法,几乎没法办理、完成。敌我双方交战,自古皆是打粮草,若足,胜算则大,若缺,败数增大。目今国家粮食危机若把控不当,前方军粮及后方民食,均有溃堤之险,引发米价疯狂蹿涨,国计民生将会陷入更加险恶境地。”

但事与愿违,蒋、卢晤面不久,全国粮食管理局便收到蒋介石批文“照粮食统制方针办”,明确否定卢作孚为管控全川粮食平抑粮价的所作所为。

老天也在考验卢作孚。1940年3月至4月为粮食播种、成长期,川省却久旱不雨。9月至10月稻粮收割期,又是雨淋久涝。当年主粮粳稻全川总收量只有1939年丰年的55%,如果碾制成白米,实际总量只有上年的50%,小麦等其他粮类也是大幅减少。总量减少过半,如何征得统制所需的几千万石粮食?而且,蒋介石又给全国粮食管理局下令三个月内增购军粮600万石,这无疑是竭泽而渔。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卢作孚感到平抑粮价之路就此打上了结。卢作孚在拜访时任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翁文灏时,说了一段话:“物价不宜骤平,必须信托主管,次第进行,中途偶有波折,不宜朝令夕改。现在求治太急,形势困难。”此时的卢作孚难掩失落,萌生去意。

相反,蒋介石要实行政府粮食统制,就会有人不顾事实迎和,给蒋介石报称:1940年全川米粮总收成仍有上年的85%,1938年、1939年两个丰年尚有余粮,完成政府统制所需年粮总量不成问题。而蒋介石一意要实行政府统制,也就信以为真。事实上,蒋介石认为卢作孚“敷衍不为”“偏执行事”,由原来对卢作孚高度信任,寄予厚望,转而对其心有芥蒂,甚至强烈不满。

由于年粮严重歉收,大幅增加军粮的消息又充溢市场。物缺价贵,本已回落的粮价出现反弹,重庆、成都尤甚。到9月30日,成都米价每石蹿涨到160元,10月上旬每石250元,下旬每石260元,仅半年余翻涨6.6倍余。粮价成为脱缰的野马,百姓心生恐慌,生存艰难。

有报刊登载:青楼女子接客,不要钱钞,只要米粮或其他吃食。若无,拒绝提供服务。有一男子,饿得遭不住了,吃无门路,喝无去处。旁人点醒,监狱有吃有喝有睡处。男子答:“我没犯事,咋个进去得了?”“那就得看你怎么做了。”于是,男子在大街上破口大骂国民政府,无人理会。他改而痛骂蒋介石,语言恶毒,闻所未闻。结果被军统人员抓捕交治安惩处,拘留半月。但半月后被放出,又无吃喝,男子就挥刀在大街上砍人,被判刑关进了监狱。男子高兴,不再担心吃喝无去处了。

民生百相,卢作孚闻之,痛若刀剜。欲面见蒋介石陈述,被友善者劝阻:“天命难违,何必自作之!”

田赋征实

蒋介石采用川人治川,卸任四川省主席,由出生四川华阳的张群出任。而张群面对涨势不衰的粮价,深感棘手,便请卢作孚再赴成都,商讨对策,既要按蒋介石政府粮食统制之法行事,又要拧住粮价狂奔之笼头。

经过通盘考虑,反复谋划,卢作孚提出将全川划为重庆区、成都区、自贡区、犍乐盐区、川北盐区、南部西充区共六大米粮消费市场中心,每个中心划分若干县,以保障供给确定的粮食数量。以重庆区为例,确定每月需粮总量4万石,划分渠江、嘉陵江、长江上游24县,每月承担向重庆供给完成所需总量。24县将总量分摊,各县又将分摊量再分摊至各乡镇,而各乡镇又分摊至各村社,各保甲长督促各农户出售粮食。如此层层分解,织成粮源供给网络,确保重庆米粮来源有保障。而米价则以米源地为基础,加运费与合理利润计算之,关键环节在米源地米价,米源地价高,消费中心就高,反之则低。故各县、乡镇粮管人员,必须认真调查核算米源地生产成本,当地保甲长认真配合协作,以防人为提高米源地粮价。

卢作孚此法,意在保障划分的各市场消费中心粮源总量不短缺,并从源头上把控好粮价,若把这两大关键紧要处把控好了,就能掌控住粮管态势。应该说,卢作孚仍在奋发作为,为国为民计。

但蒋介石始终认为,四川不缺粮,造成市场粮食缺少、粮价蹿涨的主因是囤积居奇所致。卢作孚多是做的无用功,没有抓住主要症结。加之日机轰炸日甚一日,国际态势演变愈加严酷,一旦国内民情生变,后果不言自明。

蒋介石决定自作管控粮食办法,并提出具体做法:限令所有囤有粮食的商店行号及私人,一律在1941年1月26日农历大年除夕前全部售完,如囤积居奇者不在统一限定时日上市售完,除全部没收还要参照军法严惩。凡按令销售者,政府保障其合法利润。蒋介石在严禁民间囤积居奇的同时,严禁官商勾结,政府包括军队人员若以权囤积居奇或从市场谋利、营私舞弊,一律军法惩处。先后有安县县长江东、綦江县县长李向英、万源县县长邹明光等人,或被撤职查办,或被判重刑。

蒋介石原以为,如此乱世重典,沉疴猛药,应该是药到病除,見到实效。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各处都市尤其是重庆、成都,米价只涨不跌。按成都人的说法,“粮价就像不停打滚样地乱涨,没得法停下来”。缘由在于利欲熏心的地主、乡绅、不法商人、官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瞒天过海,联合耍弄县乡镇粮管人员。那些无意与政府对抗者,因怕套上罪名,也想尽办法瞒粮少报,而不敢将粮上市。等等手法,可谓花样百出。

卢作孚在连遭蒋介石否定乃至冷落,几近抛弃的状态下,不计个人得失荣辱,仍负重跋涉。他清楚,事已至此,没法扭转粮管逆势,但还是尽最大努力作出了一些补救性措施:全国粮食管理局颁布了“民国30年各省粮食增产大纲”,大纲的核心在于开源与节流,“对增产粮食、生产原则、区域、途径等,均有明确规定”。为最大限度的节粮,禁止酿酒;鼓励消费者包括农户掺食杂粮、蔬菜;请川省从1941年5月1日起,暂缓两个月征兵,停建都市非必要的建筑,让进城做工的农民返乡参与粮食运输;在重庆、成都两大重镇,成立粮食统购统销处,统一收购、配销。同时利用由涪陵、彭水至湘西的川湘新线,图谋调剂湘粮入川,但湘粮已是紧缺,调剂未获成功。

蒋介石面对自己的失败之法,心焦似火。他使出了最后杀手锏:釜底抽薪,实行全国“田赋征实”,即按亩征收粮食实物。

1941年4月,国民党五届八中全会决议通过成立“国家粮食部”,以统筹全国“田赋征实”运行实践。虽然蒋介石不认同卢作孚为平抑粮价蹿涨的做法与努力,但目睹卢作孚不懈操劳、奋发作为,他仍提议卢作孚出任粮食部长。然而卢作孚去意已决,婉拒蒋介石提议,推荐徐堪出任国家粮食部长。

卢作孚出任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近一年,到此终结。

编辑/韩西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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