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色拖板卡车

2020-10-20 05:58陈润庭
广州文艺 2020年9期
关键词:拖板阿福鹦鹉

陈润庭

大红色的拖板卡车向前蛇行。路面上行人的大脚纷紛躲避。车灯从上个月起已经不亮了。前挡风玻璃看上去有些脏,只是司机不在乎。他坐在驾驶座上,从外边看上去一动不动。他戴着一顶蓝色的棒球帽,身子坐得笔直,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似乎抓着操作杆。车外悬着的黑色后视镜差点刮到街上的廊柱,但车轮前进方向稍稍一偏,又绕过去了。如果看得仔细,可以发现后视镜照不出人影。车后拖着一节半挂车,随着牵引车的方向慢半拍行进。天气太热,启元唱片行的老板娘拿着一桶水往门口一泼,人行道上的地砖嗞啦升起隐隐的热气。拖板车黑色的轮胎驶过,也溅起小小的水花。阿福身高接近一米八,他的骨架像个大人了。T恤上印有棕色小熊,下身的短裤太长,过了膝盖。运动鞋穿得有些旧了,变形了,鞋底两侧磨得很厉害。他走起路来左一晃右一晃,胯间张得很开,像个大孩子,但更像是奥特曼里出场时无所畏惧的大怪兽。仿佛所有的行人都与他逆行,他们在两米之前便自动向左右闪开,匆匆走过。避开的原因一半是因为他单一而凝固的笑。这笑好像是挂在脸上的皮冻,嘴巴负责了笑,眼睛则盯着眼前的蛇行的红色拖板卡车。他两根大拇指不停地在胸前操作着摇杆。长天线的遥控器被拴上了一根黄色的绳子,挂在阿福的脖子上。大拇指向左,红色拖板卡车向左。向右。向右。

时值下午四点,大港的阳光依旧猛烈。红色拖板卡车驶出了廊柱浅灰色的阴影区。阳光打在车头上锃锃发亮。这让阿福更加兴奋了。他停了下来,手指离开遥控器。拖板卡车马达声消失了,滑行出三十厘米后也停了下来。阿福把遥控器挂在肚皮上,伸手摸摸左边的裤袋,又摸摸右边。最后想起什么似的摸摸屁股后边的口袋,掏出了一只灰色的塑料考拉和三颗中午的薄荷糖。他弯下腰,把这些按糖、考拉、糖、糖的顺序依次放在拖板卡车的半挂车上。那是一块浅褐色的木板。阿福站起身来,感觉屁股后边变得有些空荡荡。他暗暗地希望这些心爱的物件不要倾覆。至少要坚持到不远处的拐弯吧,那就算是胜利。可惜人行道上的路砖之间总有细细的凹缝。车头的轮胎碾过时总要左右摇晃一番。这颠簸经过牵引杆传递到半挂车上,幅度又加剧了一倍。阿福看着考拉最先被颠落地面,接着是最前边的糖。他感到伤心不已,便把它们都收回了裤袋。又把最先跌落的糖剥了衣服吃掉了。他想,这是对你的惩罚呀。凉凉的滋味旋即在舌尖化开,让阿福忘了腋下湿漉漉的不快。

他在街角遥控拖板车转弯,鼻尖最先闻到了海风的味道。他想到妈妈曾经带他去坐哈玛星的轻轨。应该也是在这一带。这是高雄车站的附近,阿嫲总把哈玛星叫作新滨町。她会说,以前日本人在这里为了方便海产运输修的铁路,还打死了人。滨海铁路线被日本人称为Hamasen。妈妈教阿福叫哈玛星就好了。就像阿福一直搞不清楚高雄为什么叫打狗。妈妈也有一套说辞。她说原住民平埔族西拉雅族的分支马卡道族遍植刺竹作为防御工事,以抵御来犯的日本倭寇与中国海盗,并将地名取为“竹林”,读音是takao。后来福建人根据闽南语译为“打狗”。后来的日本人觉得“打狗”好难听,发音又近似日文发音的“高雄”,所以就成了高雄。阿福记住了说辞,还是没办法理解其中的道道。话都背下来了,究竟不理解的是什么呢,阿福也不知道。他总觉得自己和这些飘在风中的话之间,隔着一层雾状的东西,就像某天阿嫲领回来的乡下妹妹要叫姨婆一样,都是一样陌生不可信。

路旁的廊柱消失了,空气之中的咸味越来越重,阿福皱了皱鼻子,打了几个喷嚏。拖板卡车的速度变慢了。下午四点的阳光猛烈,从地表无建筑遮挡的方向斜照,拖板卡车的影子在地面上被拉长变形,半挂车像是缓慢的长调,贫民窟低矮的楼房,车头则是一块方正的黑影,像大厦,也像是独栋的透天厝。车窗玻璃则是黑影之中稍微浅色的部分。阿福还是想到玻璃,不过是他们家的窗玻璃。前几天菲佣干活时不小心打烂了一块,半块玻璃飞下楼,在街上摔成心碎的声响。妈妈闻声而来,阿福在房间里玩着农场游戏,还听见各种“靠夭”夹杂着三字经。他知道菲佣阿姨统统都听得懂。她时常在事后骂自己,也是用类似的词语,有时候也讲自己听不懂的话,也许那是菲律宾语的“他妈的”。阿福对这些并不太在意,毕竟菲佣阿姨帮他穿衣服脱衣服,自己吃不下饭时,还要靠她喂食,让她骂两句,又有什么不得了。多数时候她的话很少,就只是在家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做她该做的事。只有跟菲律宾那边打起电话,她才会有几分笑容。这笑容会在妈妈高喊一声“玛利亚”的瞬间立马凝固,继而消失。在这里,她就叫玛利亚,在她们的岛上,她们有千千万万个名字和背后千千万万个故事。但在这个岛上,她们都叫玛利亚,她们干着一样的工作,用着一样的拖把,就连拖地的姿势都有些相似。

在七贤三路和必信街的路口,阿福停了下来。他向四周望望。路上的行人已经变得很少了。汽车和机车到了这里,都像被解放了似的,带着洋洋得意的速度疾驰而去。妈妈曾经带阿福到过这里,她说路的尽头是香蕉码头,但是香蕉码头没有香蕉。这是以前日本人要把台湾的香蕉运走的码头。现在早就成了一个文创园区,政府还在招商局的旁边修建起一座港史馆。可是现在,阿福忘了哪条路有路的尽头,也就忘了香蕉码头的方向。其实他也不是非去香蕉码头不可。只是他喜欢吃香蕉,下午又有两个小时的放风时间,就想把拖板卡车和考拉带来香蕉码头,让喜欢的所有东西都聚在一起,自己也就开心了。阿福想到的是在一根大香蕉的弯弯上边,载着红色拖板卡车和考拉。他坐在最底端,拖板卡车和考拉在两头玩跷跷板,他愿意让哪头赢,就把重心移向哪头。

欧巴桑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她已经跟着阿福穿过三个路口了。本来她只是闲着没事出来走走,活动一下腿脚。她先是发现了在人群中遥控拖板卡车的阿福。凭着阿福看上去已经是成人的背影和他的举动,欧巴桑不用绕到前边去看阿福的脸,心底也有了几分判断。阿福看上去像是在闲逛,又似乎不是。他经过每一个路口停留的时间不同,有的很熟悉,身体自然而然便转换重心拐了过去;有的则要想一想,拖板卡车扭曲的蛇行就是阿福纠结难测的想法。经过上个路口时,阿福由于突然想到应该向左,大拇指便猛地从左掰向右,而另外一只拇指死死地顶在前进的方向,拖板卡车的车头撞到了来不及反应的半挂车,吱呀一下侧翻了。欧巴桑正犹豫着,这是不是跟阿福打招呼的时候,阿福又开始往前走了。

他隐隐约约听见海浪的声音,便循着那个方向走去。走了十分钟,眼前渐渐开阔了。不是条条大道通罗马。所有的路最后都通向海的一角。走到路的尽头让阿福感到莫名欣喜,就像将一款游戏打通关。同时也感到一阵虚无。路的尽头是一条长长的水泥堤坝,宽度可供两辆轿车并肩行驶。登上堤坝需要爬上五六级的台阶,阿福蹲下身,把拖板卡车抱在手里,就像抓住一条可怜的小狗。他把拖板卡车抱在胸前,一步步登上去。远处一轮红日低沉,伸出手去,在视野中距离海平面只有四只手指的宽度了。从最淡的橘色到艳得像火的红色一股脑全被丢在海上熠熠生辉。近海平面处的几艘货轮以肉眼无法感知的速度在远去,像几只忙着扑火的黑色飞蚊。欧巴桑抬头看见阿福的背影,觉得是时候了,便也一步步地登上堤坝。

听见了脚步声,阿福便扭头去看,发现一个胖女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鞋底在水泥地上,拖出微微一声“泣”。红彤彤的光线把欧巴桑发胖变宽的臂膀勾勒出一圈薄薄的黑色,让她看上去又微微大了一圈。她明黄色的连衣裙长及脚踝,直筒式的腰节让她看上去像一根大香蕉。朝阿福走过来时,她的重心有些后仰,左手在身侧缓缓摆动,右手像老佛爷一样缩臂平掌。右手中指和食指上缠着的几圈细细的绷带。一只硕大的琉璃金刚鹦鹉停在欧巴桑的手上。不时轮流抬起双脚又落下,爪子勾起一丝纱布在海风之中飘荡。鹦鹉的喙在落日下反光,像一个黑色的螺号。除了额部是黄绿色之外,整个上体都是明亮的翠蓝色。紫蓝色的尾羽拖在身后,几乎快挂在欧巴桑的手肘上。欧巴桑停下脚步的刹那,鹦鹉突然缩起一条腿,翅膀扑腾着变大了两倍。又安静下来,歪着脑袋作出张牙舞爪的怪相。阿福本能地护住了怀里的拖板卡车,想到了自己裤袋里还有一只考拉。

对方的声音高亢而平静,阿福一时间分不清楚究竟出自鹦鹉还是欧巴桑。他说自己叫阿福。欧巴桑点了点头,阿福也听清楚了,鹦鹉没有说话。欧巴桑说自己是一个魔术师,从三条街外就已经跟着阿福。不,准确来说是从三条街外就发现了阿福手里的红色拖板卡车。她说自己感兴趣的是这个。那你拿什么换。话说出口阿福就后悔了。这意味着交易。可是女人身上并没有什么让阿福感兴趣的东西。阿福并不需要钱。妈妈才需要钱,妈妈才用钱。她用钱雇佣菲佣阿姨,用钱给阿福买衣服,剪头发,吃土魠鱼羹。可是阿福自己不需要钱。欧巴桑的身上没有阿福想要的东西。鹦鹉看起来很凶恶,不好养,可能会咬人,而且妈妈常常说自己最讨厌的就是宠物了。

于是趁着欧巴桑还没开口,阿福又补上了一句转移她的注意力。你的鹦鹉几岁啦。鹦鹉抬起左边的翅膀,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小屁孩,没礼貌!然后又像石狮子一样蹲着了。欧巴桑还是不开口,笑眯眯地看着阿福。好像在等阿福说出自己想交换的东西。她的眼睛很大,眉毛画得像个贵妇。身材与一般的中年女人无异。走形是无可救药的事实,大中小三款下巴,依次叠放在嘴唇下和脖颈之上。整个人看上去介于臃肿与雍容之间。她的气质总让人想起假的金项链和冒充豪门的骗子。欧巴桑的笑容凝固地持续着。阿福有些发慌。每次妈妈这样看着自己,阿福便觉得自己肯定是哪里做错了。阿福没有一次能想到,妈妈的笑背后意味着什么。接踵而来的定是一声尖利的怒吼,那些关于自己错误的词语会冲自己的脑袋砸过来。尖尖的角撞在脑袋上倒也不疼,反而胸口有些发慌,肋骨有些发紧。既像吃多了巧克力的样子,又像是前两年在疯狂长高的时候。那也是妈妈骂自己骂得最多的时候。

阿福无由觉得自己要在欧巴桑和她的鹦鹉巨大的阴影之下被消灭掉。他暗暗地捏紧了拖板卡车的车身。拖板的金属边缘把他的手指硌得生疼,新的主意一个也没蹦出来。倒是欧巴桑给阿福出了个主意。一个很老土的主意。但对阿福当时而言,只要有人能够将自己从阴影之中解围,即使这个人是阴影本身,他也愿意言听计从。

傻孩子,你就不想看我变魔术吗?想啊。为啥不想。可是这有个条件。条件是什么。阿福又捂紧了自己的拖板卡车。欧巴桑耸了耸自己满是肥肉的肩膀,阿福好像看见鹦鹉也跟着耸了耸肩膀(如果鹦鹉是有肩膀的话),嘴里还发出一声类似于人类表示轻蔑的声响。

我会给你表演三个魔术,但条件是你把我带回家。我會在你家里表演第三个魔术。

那不止是我,还有红色拖板卡车。

你是挺不值钱的。欧巴桑大笑着,说自己要开始变魔术了。当她说出魔术二字的时候,鹦鹉跟着怪叫一声,扑腾起翅膀朝着落日飞走了。阿福把拖板卡车放在地上,一直盯着鹦鹉的踪迹。它飞得有些歪歪斜斜,尾巴看上去变得很沉重,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努力在风中保持飞翔的姿态。也许这是它第一次在那么大风的环境下配合欧巴桑表演魔术吧。阿福斜眼看了看欧巴桑,发现她既没有伸出双手,张开手指,做出煞有其事的表情,也没有像个巫婆那样口中念念有词。她肥短的双手努力地抱着胸,闭着眼睛,嘴唇一动不动,像一根冥想中的大香蕉。很难相信她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魔术。她看上去好像在替自己一去不复回的宠物默哀。这让阿福也跟着担心起鹦鹉了。他努力地眯着眼睛,逆着光的方向,将空中那点越来越小的黑影放在自己视域的中心。但不久之后,小黑点还是在五彩的光影之中彻底地销匿不见了。

约莫过了五分钟。阿福对此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他不再盯着海面,也不想看着一动不动的欧巴桑。他觉得欧巴桑一定不太开心,毕竟她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宠物。阿福盯着地上的红色拖板卡车,犹豫着要不要把它送给欧巴桑。虽然不太确定欧巴桑是不是真的想要,但是她说过自己想要。她在表演里也失去了鹦鹉,自己是不是应该拿点什么补偿她。不过魔术也不是自己要的,是她自己说要变魔术的。阿福还没想清楚,究竟要不要把卡车送给眼前的欧巴桑。眼前的大香蕉突然睁开了眼睛,她又干笑了一下,说,阿福,魔术变好了!阿福有些疑惑,什么叫魔术变好了。听起来就像妈妈大喊了一声饭菜做好了,可是饭桌上什么也没有。阿福听见后边有微微的“吱吱”响声,便扭头去看,但那响声也跟着一扭,又转到了阿福的身后。阿福原地转了几个圈,多少有些着急。眼角的余光瞥见羽毛从边上掠过,吱吱声更加凄厉了。然后就消失了。阿福觉得自己的屁股后边一松。扭头一看,鹦鹉已经稳稳地站在欧巴桑的手上了。它看上去有些疲倦,但努力保持着邀功请赏的姿态,就像芭蕾舞服都湿透了的男演员在谢幕。它的嘴巴里叼着一只小灰鼠,看上去刚刚长了毛,尾巴还不够长。垂头丧气地被夹在黑色的喙上,已经发不出任何声响。

阿福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两条眉毛在指缝之中抽动着,眉尾高高扬起。他看出来了。那是他的小考拉。半个小时前,它还坐在红色的拖板卡车上周游大港,即使跌落也不感到疼痛。它只是没有生命的玩具,却也省却为人的诸多烦恼。欧巴桑的鹦鹉将它变为活物,却又在瞬间将它杀死。阿福在悼念他的考拉的时候,不禁偷眼去看这只被叼着的小灰鼠。它们之间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只是耳朵变尖,嘴部变长了。外貌上形状的变化与同样熟悉的灰色毛皮,似乎在阿福的心中变成对垒的双方。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好好地哭出声来。为了失去玩具考拉也好,为了它出生旋即死去也好。当他想要哭泣的时候,心中的疑惑就制止了他。就像在一片大海之中滴入了一滴墨汁之后,你很难再理直气壮地指着海面说,这是完全纯粹的蓝色。

相比之下,欧巴桑和她的鹦鹉就纯粹多了。阿福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鹦鹉已经飞出了他无名指的黑柱之外。它飞到不远的海面张开了嘴巴,死老鼠坠落水面瞬间被经过的海浪吞没,一丝浪花也没有被惊起。重新停在欧巴桑手上的鹦鹉显然轻松了很多,它把翅膀送到自己的喙下,低着头整理了一下毛羽。看上去十分惬意。在此期间,欧巴桑除了看着阿福的情绪变化之外,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趁着鹦鹉飞离手掌的片刻,把额前的乱发稍微往后拨了一拨。她让阿福带着拖板卡车走下台阶,又让他把卡车放在路边。阿福看见欧巴桑往前走了几步,挡在了自己和卡车之间。她面朝阿福,张大了嘴巴,发出奇怪的声音。从她嘴里蹦出来的字词,阿福一个字也听不懂。欧巴桑越念越快,字词之间距离缩小,一个接着一个,粘腻得不能分清彼此。欧巴桑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痛苦的样子。第一只鸟儿从她嘴里蹦出来,在欧巴桑的门牙上驻足了一会儿,便飞走了。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阿福看见欧巴桑的嘴里不断飞出五彩的鸟儿,它们旋即逃离了自己的出生地,飞向城市夕阳的天空。被欧巴桑黄色连衣裙所遮挡的拖板卡车也渐渐露出身影。随着金属光泽不断地增强,它的身形与真实性每秒剧增。它的成长与落地像是欧巴桑用鸟儿给它充气一样。阿福怀疑在欧巴桑肥大的衣裙之下,藏着一个魔术师专用的打气筒。最后一只鸟儿飞向了天空,卡车也停止了生长,稳稳当当地停在欧巴桑的身后,像一面鲜红色的巨墙。欧巴桑看了看阿福,说上车吧,你来开。

驾驶员已经不见了,只有一顶蓝色的棒球帽留在了驾驶座上。阿福戴上了帽子,用手试着掰一掰方向盘,发现后者纹丝不动。欧巴桑和鹦鹉已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欧巴桑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发动吧,用遥控器。我们要在夕阳落下之前赶回你家。阿福听见拖板卡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自己的座椅也为之一震。卡车开始朝着来时的街道行驶。阿福开得很慢,眼睛左顾右盼。现在街边的廊柱和行人都比自己矮了许多。大家都走在自己的路上,并没有谁对阿福多看一眼。阿福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穿过街道。不知道之后卡车会不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都会让阿福感到若有所失。

阿福从没有骑在爸爸脖子上走街串巷的经历。从他出生的时候,他就没有爸爸。他也不问爸爸是谁。妈妈会给他吃的,阿嫲会疼他,菲佣阿姨会给自己穿衣服,带自己出来玩。只要把这些问题解决了,阿福不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爸爸。他也没问过,爸爸去了哪里。爸爸不重要,所以他在不在,爱在哪里就在哪里。阿福坐在拖板卡车里,路边行人的头顶为他尽收眼底时,他才突然感觉到一种奢侈的缺失。似乎自己确实是少了个什么。即使是小时候,妈妈和阿嫲也不会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穿过街头。菲佣阿姨看上去强壮一些,但她太矮了。就算她肯让他骑,骑上去也不见得有高人一等的感觉。阿福的手指头有些犹豫,他想把这种感觉保持得久一些,让红色拖板卡车的速度再慢一些。他不太想回家了。对欧巴桑即将要表演的魔术,阿福变得有些不太渴望。他有些希望欧巴桑的第三个魔术,就是自己在城市的街道上不停地开下去。

阿福始终想不起,爸爸这个最简单的音节的两次重复。他也见过邻居家里的小弟弟。他们家除他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年长的男人。比自己要矮一些,妈妈让阿福叫他叔叔。因为他有絡腮的胡子,也因为他每天会离开家去上班,傍晚时分又提着公文包敲门。记忆中他从来不带钥匙,不苟言笑,不轻声关门,不让小男孩和自己玩。有一回阿福偷偷给了小男孩一颗糖,傍晚时分对门便传出他的哭喊声。大的是叔叔的声音,他在教训小男孩。阿福贴在自家的木门上,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阿嫲看到了,叫他别管闲事。阿福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于是阿嫲又把他训了一顿,叫他以后别再跟对门的小男孩玩耍。人家会被你害死的。阿嫲又讲了几句阿福听不懂的话,中间夹杂着一个人名。阿嫲埋怨妈妈,埋怨她以前在车站附近工作。话还是那些话,阿福已经听过太多次,很难让他再专心听下去。他还是在想,对面的叔叔在打小男孩。他们家有两个男人。

当天晚上阿福发了烧。十一点妈妈喂了退烧药,过了一个多小时,阿嫲起身发现阿福小脸通红。于是又从抽屉里掏出羚羊角。那是楼下药店阿伯的作品。他用刀子把羚羊角刨成像纸条一样的小薄片。阿嫲平时用塑料袋装着,一到紧要关头就掏出一小把放进碗底。冲上开水后,又放点白糖搅拌搅拌,用嘴吹凉了端到阿福嘴边。阿福昏昏沉沉中抿了一小口。在甜味的覆盖下,羚羊角依旧带着一股素斋的腥味。它让阿福想到中央公园的草地,想到什么也没有的自来水公园的五彩水塔雕塑。后来的事情阿福记得不太清楚了。再次醒来时嘴边已经没有了草腥味。只看见阿嫲和妈妈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她们都很生气。几个转角之后,阿福看到了家附近的大路口。只要经过眼前的红绿灯,再向左拐一百米,就到了自己的家。本来直直地盯着路前方的鹦鹉突然聒噪起来,嘴里颠七倒八地发出一些音节,连接起来不见得有什么意思。阿福缓缓地把车停在自家门口的路边。欧巴桑给鹦鹉顺了顺毛,又把它举到自己的嘴边亲了一亲,这才让鹦鹉平静了下来。

临走进家门前,阿福回头看了看拖板卡车。它停在路边占据了半条道的位置。如果这时候有骑着摩托的警察经过,一定会贴罚单。这时候阿福才想到,自己的拖板卡车似乎没有号码牌。它仍然不是一辆真正的拖板卡车。只是欧巴桑没有表现出任何把它变回去的意思。下了车之后,她便和鹦鹉走进楼里,从暗不见光的楼道里盯着阿福。

客厅里空空荡荡的。沙发上堆着全家的衣服,菲佣阿姨收下后还没来得及叠好。对着沙发的柜子上摆着一个老式的电视机。平时阿福用它来看动画片。小时候阿嫲还规定自己一天只能看几个小时,但近几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已经不管了。这几天她回乡下老家,说是要参加那个来过的姨婆的葬礼。阿福对她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她长得和阿嫲多少有点像,但矮一些,也土气一些。妈妈当然不会在家。她每天都要到半夜才能下班。回家的时候她总是醉醺醺的,并且总是忘了带钥匙。阿嫲也骂过她,就像在管阿福的时候一样凶,但后来也懒得再骂了。妈妈和阿福睡最大的房间,奶奶的房间在阿福的隔壁。通道的尽头是厨房,一旁是浴室,对面则是菲佣阿姨的工人房。阿福带着欧巴桑在家里导览了一圈,站在每间房间的门口学着大人的样子指指点点。以前有人来家里做客时,阿嫲就这样带着他们参观。但阿福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悬在半空的手指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最后就说了一句,这是我和妈妈的房间。

进门之后,鹦鹉和欧巴桑似乎都被阿福家吸引住了。在阿福带着欧巴桑参观的时候,鹦鹉就摆动着五彩的尾巴在房子里乱飞。它看上去很兴奋,像是在寻找什么。它在电视机上停留了一会儿,用喙把塑料外壳结结实实地敲了几下,阿福在房间里就可以听到凿凿的响声。它也在晾衣架子上缩着肩膀,像荡秋千一样前后摆动。之后又飞进每一间房间,翅膀扇动得格外疯狂。欧巴桑在阿福的厨房里拿起每一样厨具又放下,阿福站在门口疑惑地看着她。他听见自己的房间发出木头的响声,猜想是鹦鹉在翻箱倒柜寻找什么。欧巴桑把所有菜刀摸了一遍,抬头看见消毒碗柜。也不问阿福能不能打开,便一伸手打开了。阿福有点不太开心。他不喜欢欧巴桑随便地动他的东西,或者是在他们家那么随便。但是他也没吭声,一直站在那里。他看见欧巴桑从消毒碗柜里拿出一只筷子。关上柜门后,又拿着筷子在空中挥舞了几下。阿福明白,欧巴桑刚刚是在找一支棍状的物体。因为一会儿欧巴桑要给自己变第三个魔术。他看着欧巴桑用筷子胡乱挥舞的样子,觉得她有点像真正的魔术师了。

阿福跟在欧巴桑身后回到了客厅。欧巴桑转过身来,对阿福说第三个魔术已经变好了,但不是她自己变的。准确来讲,她只是一个发现者。她拿着筷子在空中不断地书写着。之后他跟阿福说,自己书写的是阿福的名字。他觉得有点失望,这个魔术看起来还不如之前的那个。房间里的响动还是持续着。阿福透过欧巴桑肥大的身躯偷偷往自己的房间一瞥,发现房间里已经没有了鹦鹉的踪迹。看上去跟之前一模一样,不知道鹦鹉刚刚在里边做了什么,才发出那么大的声响。他听见一声怪叫,鹦鹉已经稳稳地落在自己的肩膀上。鹦鹉嘴巴里似乎叼着一本什么东西。阿福感觉自己眼角瞥见了,笨拙地转动着身子想看清楚。阿福当然什么都没看见。欧巴桑不再书写阿福的名字,她双手抱胸,绿色的筷子拿在她的手上像收音机天线。她脸上依旧挂着怪诞的微笑,显然很乐于看到阿福越来越快,越来越笨拙的动作。

接着,欧巴桑上前一步,从鹦鹉的嘴巴里取下一本小册子。阿福也停止了转动身子,定神看着欧巴桑手上的红色本子。鹦鹉扑腾起翅膀,重新落在了欧巴桑的肩膀上。本子只有手掌大小,边角已经发卷,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欧巴桑微笑着递给阿福,给你吧。你认识字吗?阿福接了过来,上边贴着一张盖了钢印的照片,眼睛有些像自己,但又不太像。小孩子看上去只有一两岁的样子,歪着个头。阿福还是觉得很陌生。旁边一栏写着一个名字,不是阿福,也不是阿福的大名。他姓蔡,也不跟妈妈一个姓,阿福跟妈妈一个姓,姓刘。在父亲母亲那一栏,都填了同样的“不详”。而妈妈的名字则在领养人的那一栏。阿福有些愣住了,一瞬间似乎有万千只黄色的蝴蝶从他不大的心里飞散了。家中四壁似乎也被推开,在飞速地离他远去。但他并没有感觉到更广阔的空间与更怡人的空气,只有更强烈的逼仄感。阿福在大口大口地喘气,自己的肺好像老迈的发动机一样颤抖个不停。阿福觉得越来越多的海水涌上他的眼眶,也涌上香蕉码头的堤岸。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一抬头看见欧巴桑正歪着脑袋在看自己,只是不再挂着小丑式怪诞的微笑。鹦鹉学着主人的姿势,看样子随时要失去平衡倒向一旁。

你要不要跟我走。我每天都给你变一个魔术。阿福说,这不是魔术。如果这是魔术,那你快把妈妈给我变回来。欧巴桑说这个魔术早就成了现实,再也变不回来了。这一定是欧巴桑的阴谋。把妈妈变没了,把阿嫲变没了,家也就跟着不见了。阿福环视着客厅,看着地板一角散落的玩具。他还是想认定这是自己的家。再过一个小时,菲佣阿姨就要回来了。如果她看到自己把陌生人带回家里,肯定要告诉妈妈,让妈妈来骂自己。阿福根本不知道鹦鹉是从哪里翻箱倒柜找出红色小本子。妈妈发现小本子不见了也要骂自己,妈妈知道阿福看到了本子一定也不开心。她要是无所谓,为什么不一早就告诉自己呢。阿福的脑袋只能想到这里。他一点都不想自己失去妈妈。阿福蹲下身,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想把这件事情打死,碾碎,再也不要记得了。

他听见自己大声地哭喊,感受到脑袋坚硬的疼痛。只是依旧不想停止。鹦鹉竖起了毛发,看上去既怪诞又可笑。它站在欧巴桑肥厚的肩膀上用双脚轮流跳動着,好像面对的是一个着火的灶台。鹦鹉的声音变得很尖,大喊着,救他救他救他救他救他救他。欧巴桑耸了耸肩,鹦鹉就便腾空而起,在室内四处乱窜,只是嘴里还是一直高喊着。欧巴桑的脸上不再有笑容。她带着功亏一篑的沮丧上前一步,把绿色的筷子伸向了阿福。窗外的夕照正好打入室内,阿福停止了哭泣,抬起望见黄色渐渐融化在橘红色的光芒之中。光持续变幻旋转着,他仿佛置身于巨大的万花筒之中,感到有些眩晕。那光旋转着,在融化了欧巴桑的明黄色之后,又变得更加明亮通红,继而像失去了生命力一样变得暗淡,红得让阿福想到早餐的咸蛋黄。光像烛尽一般地熄灭之后,是沉默的黑色。黑色渐渐离去,放远了,在视野的周围出现了其他的颜色。阿福发现自己的手正握着圆形的黑。他认出来了,那是一个方向盘。阿福有些想不起,究竟自己想不起的是什么。只觉得眼前的喜悦有些熟悉。他的屁股底下有些湿湿的,黏在皮座椅上很不舒服。阿福记得那是因为抓小灰鼠时,一个趔趄坐进了马路边上的小水洼。红色的拖板卡车向前蛇行,又一次穿过纷纷抬头的行人。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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