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
军区院里的孩子从记事起,就认识了李庄叔叔。李庄叔叔个子不高,长得圆头圆脑的,这都不是重点。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有很多,别人都穿军装,戴着军帽,军容仪表都整齐得很;他很多时候,只穿着军装,脑袋被一块白布从脑门到后脑勺死死地勒住,那块布勒在李庄叔叔的头上一定很紧,他的五官都变了形。最突出的是那双眼睛,不勒这块布时,眼睛是圆的,勒完之后一双眼睛又细又长。后来我们知道,李庄叔叔是因为经常头疼,造成他头疼的原因是,有一块日本人的炮弹皮飞到他脑袋里了。当时做手术没有取出来,后来部队进城,条件好了,李庄叔叔又去医院检查他的脑袋,医生说还是不行,原因是,这块炮弹皮离大脑中枢神经太近了,取出来弄不好人就瘫在床上了。李庄叔叔不想让后半辈子瘫在床上,就把那块炮弹皮留在了脑袋里,结果就是经常头疼。每次头疼就让小松妈把他的头用布勒紧,似乎这种方式会缓解他的头疼。
小松是我们的同学,每天拖着鼻涕,鼻涕在唇上慢慢地流,积攒够多了,又吸口气把鼻涕吸回去,天天在我们身边吸溜吸溜的,鼻子下方总没有干爽的时候。小松有两个姐姐,分别叫大灵和二灵,长得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几年之后,大灵二灵都成为了我们暗恋的对象,这里不提,还说李庄叔叔。
李庄叔叔头上勒块白布条也就罢了,关键他一头疼就回到了过去,忘记了现在。他又回到哪了呢,哪场战役不一定,全看李庄叔叔的心情。按现在的话讲,李庄叔叔这是穿越到了过去。大部分时候,他会回到抗日战争时期。那时,他在冀中平原打過游击,是县大队的一名中队长。他经常穿越到当中队长的年代,
头上勒着白布条,腰上系了条板带,板带上插了一只扫把疙瘩。扫把是小松妈扫地用的,年头久了,扫把的枝条磨秃了,只剩下一个扫把头。李庄叔叔就把这个扫把疙瘩当匣子枪。对了,忘记介绍李庄叔叔的身份了,他现在是军区军需部的副部长,自从他脑袋里飞进了一块弹片,就没做过正职。年轻那会儿,他还不乱穿越,只是头疼,每次头疼他就胡乱找块布把头勒起来,据说在战场上头疼发作,还撕过自己的军衣勒在头上。在我们小时候,军区机关团以上干部都是有配枪的,配枪意味着可以随身携带,下班带回家里也可以,但不能出岔子,毕竟枪是杀人的东西。李庄叔叔以前也有配枪,他是军需部副部长,有条件也有理由配枪。后来不知为什么,李庄叔叔穿越了,他经常舞着枪在操场上耍,有一次还冲着天空连开三枪,他说这是总攻的信号弹。后来怕他闹出人命,上级便在他又穿越回来时,把他的枪收了回去。李庄叔叔只要不穿越,是个非常温和的人,懂礼数讲原则。我父亲代表组织去收他的枪。父亲和李庄叔叔是老战友,他们一起在县大队当过中队长。两人关系要好,经常在一起喝酒,喝着说着就多了,抱在一起哇哇大哭,他们为什么要哭没人知道,酒醒之后又跟没事人似的了。
父亲站在李庄叔叔办公室里,李庄叔叔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刚头疼完,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对刚才发生了什么,似乎记得又似乎不记得了,像梦境一样。父亲就伸出手,李庄叔叔不解地说:咋地了老石,我不欠你啥呀。父亲就说:你欠我一把枪。李庄叔叔疑惑着把刚放到桌上的枪递给父亲,嘴里说道:这枪不是你的,是组织配给我的。父亲接过枪,“哗啦”一声把子弹退出枪膛,然后把枪口抵在李庄叔叔的鼻子下道:你闻闻。李庄叔叔皱起鼻子认真闻了下,望着父亲说:刚射击过?父亲又把弹夹从枪身上卸下来,扔给他道:数数吧,还有几颗?每把枪里子弹是五颗,这是每个人的标配。李庄叔叔顿时傻了眼,弹夹里只剩下两颗子弹了。父亲就绷起脸道:老李,你不能这么玩呀,再玩就要出人命的。李庄就木头似的立在那儿,疑惑地说:我,我刚才梦游了?父亲把枪装了起来,握到自己手里:老李你不仅梦游了,还打了三枪。司令部党委研究决定,没收你的枪。说完把枪别到自己的腰间。李庄叔叔怔住了,枪是他的伙伴,从参军那天到现在,枪一直陪伴着他,就像自己的左右手,早就习惯了。突然没了枪,就像少了一条左膀右臂。他无措地立在那里,惶恐地望着父亲。父亲不忍,立住脚还是劝了几句:老李,这是组织决定。李庄叔叔一听到组织,下意识挺直身子。父亲又说:咱们岁数大了,这东西带在身上不好。万一你再梦游,伤了人,你说该怎么负责?
李庄叔叔听懂了,挥挥手,有气无力地道:拿去吧。他冲父亲努力挤出一丝笑意。父亲一走,他就抱住头,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了一回,一边用拳头敲打着脑袋,一边说:都是你害了我呀。没有枪的陪伴,李庄叔叔顿时就蔫了,总觉得比别人矮了半头。父亲还有黄河叔叔轮番找他喝酒,都被他拒绝了。黄河叔叔是我家邻居,住在另外一个单元,长了一脸麻子,听说是闹革命时,被大户人家的霰弹打了,留下的疤造成的。小时候我们不懂事,给黄河叔叔编了句顺口溜:黄叔叔是老登,一脸麻子一脸坑。老登相当于老家伙或者老炮的意思。当然,我们不敢在黄河叔叔面前唱,他有个儿子和我同班,叫黄长水,听听这名字,一家人都和水干上了。黄长水经常耍赖皮,比如说是借我们弹弓或者火药枪,但借去了又不还,我们就唱这句顺口溜。黄长水心大,我们不论怎么唱,他还一边笑,一边冲我们做着粗俗的动作骂我们。他长得比我们高,又比我们壮,我们烦他,又没什么好办法。
李庄叔叔的枪被组织收走了,他再穿越或梦游时,只能把扫把疙瘩插在腰上了,然后疯疯癫癫地冲到操场上。操场上装了不少士兵平时训练用的器材,有独木桥,有障碍,单双杠什么的就不用说了。李庄叔叔就把眼前的一切当成了阵地,挥舞着扫把疙瘩在这里翻越腾挪地打开了游击。这种游戏,我们从小就爱玩,一边喊叫着一边冲冲杀杀。很快,我们就成了李庄叔叔的玩伴,他成了我们的指挥官,他带领我们十几个孩子,一会卧倒一会匍匐前进,然后又是射击。李庄叔叔握着扫把疙瘩,射击的动作标准而又潇洒,我们挥舞着手里的弹弓火药枪,成为了他指挥的士兵。我们又想起了战争片或者小人书里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场景,我们冲呀,杀呀,和李庄叔叔一路拚杀着和想像的敌人作着最后的决战。有时我们也会装死或负伤了,一个个倒下,这时的李庄叔叔,把身子滚到掩体后,握着手,作出拿步话机的样子,拚命地呼叫着:黄河,黄河,我是李庄,请求炮火支援。每每此时,我们的游戏已经达到了高潮,我们期待着炮火雨点似的从天而降。我们想到了《英雄儿女》中的王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向指挥部呼叫着:向我开炮……我们又英勇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向眼前的“火海”冲去。
小松从来不参加我们的游戏。我们玩得热火朝天时,小松站在一旁样子似乎要哭出来,他一叠声地喊:爸,爸,你快醒醒。李庄叔叔已经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任凭李小松怎么喊,就是不回来。他继续呼叫:黄河,黄河,我是李庄,向我开炮,开炮,火力覆盖……往往这时,小松就一边往家跑一边哭泣,书包打在他屁股蛋子上,上下翻飞,我们非常讨厌李小松这时的表现,我们骂他是叛徒是逃兵。我们都知道,他是回家搬救兵去了。果然,没多一会儿,李小松就带着他妈,风风火火地从家属院方向跑来。李小松妈叫夏雨,在那个年代这是多么时髦的名字呀。夏雨是我们军区门诊部一名护士,有时她不在家,李小松就去门诊部搬救兵,然后就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夏雨像只蝴蝶似的从门诊部里飞过来,落到李庄叔叔身边。此刻的李庄叔叔就有些恍惚,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他还在呼叫:黄河,黄河,我是李庄……他呼叫的底气已经微弱了。我们知道,用不了多久,李庄叔叔就会从穿越中回来。夏雨一出现,我们就停止了游戏,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李庄叔叔一个人仍沉浸在游戏中,我们便心不甘情不愿,多么希望这个游戏永远持续下去呀。
果然,夏雨用手拉住李庄叔叔的肩,另一只手把他的头扳过来,冲他说:你看看我是谁?一句话,李庄叔叔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回到现实中来。他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把握在手里的扫把疙瘩扔在一边,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夏雨面前。他似乎很累,精疲力竭的样子,蔫头耷脑地往回走,脚步还有些踉跄。每每这时,李小松就会跑上去,捉住父亲的手。夏雨站在原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一阵阵伤心和难过从她那张俊俏的脸上掠过。
插图/戴未央
自從发现李庄叔叔有了这个穿越功能后,每天放学路过操场,我们都会在操场中寻找李庄叔叔的身影,只要他在穿越状态,我们立马就和他一起投入战斗。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失望的。
正常时的李庄叔叔和别人并没有两样,穿着严谨,迈着军人的步伐,大步流星地从我们面前走过,他的威严让我们总是退避三舍。只有李庄叔叔穿越了,他才是我们的战友和指挥官。每次和他玩得尽兴时,我们都盼着夏雨别来,或者是晚一点出现,只要她不出现,我们就会和李庄叔叔尽兴地玩耍在一起。
有几次我们威胁过李小松,平时生性胆小的小松这时却显得英勇无畏地说:他不是你们爸。他说这句话时,眼里是浸了泪的。每天放学,只要他发现父亲发作了,他总是第一时间去搬他妈这个救兵。只要他妈出现,总是立竿见影收到奇效。
以前,领导同事也曾在李庄面前出现过,他不仅不听劝,还仿佛看到了一帮战友前来增援了,更让他亢奋。每每这时,他总是把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放到绝境之中。他呼喊着:黄河,黄河,我是李庄,阵地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请求增援。黄河叔叔此时站在一旁,似乎又被李庄叔叔带回到了战争年代,为此,黄河叔叔总是会流下眼泪。只有夏雨的到来才能让局面起死回生。在我们眼里,她是神一样的存在。
李庄和夏雨相识是在部队入城不久,抗美援朝的前夕,他是369团的一名副团长。部队进城后曾掀起一股大龄军官集体结婚的热潮。可以想像,这些为共和国打下江山的一群男人,终于盼来了全国解放,他们最初的理想就是解放全中国,建立新社会。如今新社会是迎来了,自己的小家还没建立,可急坏了这些光棍们。那会儿,部队经常组织各式各样的联谊活动,地方参加联谊活动的当然是一批又一批女同志,有纺织厂的,也有大学即将毕业的学生,还有一些政府机关的女同事。那一阵子部队和地方都很热闹,有许多个傍晚,部队出动一辆辆卡车,把一批又一批青春年少的女性拉到部队营院,条件好的在房间里,条件差一些的就在露天,扯出一根电线,安上几盏二百瓦的电灯,也算是灯火通明。大龄军官和这些女性联谊,为的就是擦出爱情的火花。那一阵子,每天都会有几对新人结婚,接亲的都是马匹,一波又一波的马蹄声在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响起,踏出了对新生活的向往。
同是大龄青年的李庄也参加过两次联谊会。其实他看上了一个地方机关的女青年,李庄还硬拉着那女青年假模假式地跳了曲舞,后来他发现这个女青年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他只来得及问清人家姓名,那女孩子告诉他叫王丽,然后低下头大胆地望着他。跳完一曲之后,李庄便再也不邀请王丽了,他为自己的个头感到自卑,他心里一遍遍想:太高了,这么高的女人给自己当老婆不合适。正当他犹豫的工夫,又一支舞曲从留声机里传出来,黄河却捷足先登,邀请王丽跳舞。黄河身材高大,足压了王丽一头,这次是王丽仰视着黄河了。他看到黄河一只大手把王丽的小细腰死死握在自己的手里。李庄的头又疼了,他跑出去,在街边搂住一棵树,头抵在树上,一次又一次用头去撞树,那棵树便发出簌簌的声音。每次犯病,身边所有物件都成了李庄头攻击的对象,似乎把头撞在物件上,疼痛就会得到缓解,经常撞得头破血流。李庄一边撞头一边就想:以前和小鬼子拚刺刀时,再高的小鬼子他也没放在眼里。有两次反扫荡,县大队掩护群众撤退,他们县大队和一个中队的鬼子交火了,子弹打完了,他们就挺着刺刀和鬼子肉搏在了一起。他记得同时有三个小鬼子向他攻击,一个抱腰,另外两个挺着明晃晃的刺刀向他刺来。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身后抱他腰的小鬼子硬是甩到了身前,正好两个鬼子刺刀过来,结结实实地刺在了自己人身上。当两个小鬼子正愣神的工夫,他嗷叫一声扑过去,把两个鬼子都压在了身下……
当年他有一身力气能把小鬼子干倒,一个高个子女人却让他自卑了。他想不通,闹心得头疼欲裂,便一次次去撞那皮糙肉厚的树干,结果他眼冒金星,皮开肉绽,满脸是血,头疼得到了缓解,可伤口却血流如注。他的样子吓坏了两个巡逻的哨兵,他们以为自己的副团长受到敌人攻击了,不由分说地架起他,来到了野战医院。那会儿的野战医院也刚进城不久,驻扎在一个戏院里。这次到医院却让他意外地结识了夏雨。那会儿夏雨刚参军不久,她是护士学校毕业的,野战医院进城,她便被征召到了部队的医院。李庄被两个战士架到临时野战医院时,夏雨正站在戏院门口吃冰棍。和平年代了,部队进城了,野战医院也闲了下来,她晚上值班,天热,就跑出去买了根冰棍,准备吃完再进去,就在这工夫,看到了满脸是血的李庄被两个战士架过来。她扔掉还剩下的半根冰棍,惊呼一声扑过来。两个战士喘着气冲她大叫道:快给我们副团长包扎。夏雨从两个战士手中接过李庄,把他带到了戏院里面,让他坐在观众的椅子上,找来纱布、酒精棉什么的,为李庄包扎着伤口。夏雨穿着新发的军装,外面披了件白大褂,值班前还特意冲了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她围着李庄忙前忙后,李庄嗅到了女性散发出的阵阵体香,他就有些迷糊,情不自禁的那种。他的头被她包扎好了,他望着眼前这位小巧玲珑的女护士,心想:我一定比她高。想到这他就站了起来,果然比她高了有两寸的样子,失去的自信又找了回来,他把手背在身后,用副团长的口气问:小鬼,多大了?夏雨就立正站好道:报告首长,我今年二十。李庄心想:我今年已经三十有五了,差十五岁。他点点头,这才感觉到头上缠的纱布不紧不松正合适。此时头疼已经过去,正常起来的李庄头脑还是十分清醒的,然后他又问:贵姓?夏雨差点笑出声,她只能用手捂住嘴答:我叫小雨点。话一出口知道自己答错了,一分神把自己小名说出来了,忙又补充道:小雨点是我小名,我的名字叫夏雨。李庄已经被小雨点这个名字吸引了,他觉得眼前的姑娘和这个名字很吻合,圆润透亮,不是小雨点又是什么。他一边点头一边说:小雨点,我记住你了。说完就要往外走,身后的夏雨见他要走,把手举到太阳穴处,已经给他敬礼了。他又回过头问:你结婚了吗?他认为这一点很重要。夏雨被他问愣了,手仍作敬礼状,此时,她满脸通红,但还是答道:我刚参军。虽然她答非所问,但李庄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这天晚上,回到兵营的李庄就失眠了。他满脑子里都是小雨点的声音和形象,越想越兴奋,越想心里越热,他下床喝了两缸子凉水也没浇灭心火。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大太阳底下,却被雨水淋了个透湿,他抬眼望着四处,都是晴天,哪来的雨呢。起床号响了,李庄的梦醒了。
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师长金大牙。这个金大牙是他们为师长起的外号,以前并不叫大牙。有一次战斗,师长的门牙被一块炸起的石头击碎了,不知这块石头怎么那么邪门,不偏不倚,没伤着他别的地方,却把他两颗门牙崩飞了。后来找了一个郎中修理他的牙,牙是镶上了,却比别的牙长出来不少,嘴总是闭不严的样子。于是他们就给师长起了个外号“大牙”。金师长可是李庄的老领导了,当年他们在冀中打游击时,金师长就是县大队的大队长,后来日本人投降,部队整编,金大牙带着他们参加了正规军。
李庄手提马鞭走进了金师长办公室,以前总是打仗,手里不是刀就是枪,一下子不打仗了,手里没个抓手,很不习惯,于是他整日里就手提个马鞭,手里有了抓手,心里就踏实了一半。金师长进城后,把老婆孩子从老家接到了城里,前不久老婆又为他生了个儿子。走近师长办公室,李庄仍能隐约地嗅到师长身上的尿布气味。不等师长让他落座,他便大模大样地自己坐下了。金师长看着他头上的纱布就问:李庄,你的头又疼了,这是又往哪撞了?李庄的老毛病全师上下了解李庄的人都知道。李庄却答非所问地说:师长,我个人问题你管不管?
金师长一怔:这几次联谊会你没参加?
他梗着脖子说:参加了,但我一个都没看上。他又想起了王丽,那个高个细腰的女人,被黄河搂住的样子,头又隐隐地有些疼。
金师长就摊着手说:你没看上,我能有什么办法。你看上人家,人家看上你才行,我一个师长不能为你去抢亲吧。
不用你抢,我看上了一个,但我不知咋跟人家去说。李庄求救似的望着金师长。
金师长俯下身道:谁呀,哪里的姑娘?
李庄就说了,他没记住夏雨的名字,却记住了小雨点这个乳名。说完瞪着师长说:我都三十五了,是全师的老大难了,这事你不管可不行。
金师长一拍桌子道:好你个李庄,自己没本事还赖上我不成?是你自己搞对象,又不是我!
李庄就开始服软,一边笑一边说:师长哇,求你了,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让我打仗一个小时拿下一个山头,我连眼皮都不眨。可让我搞对象,咱也不会呀,狗咬刺猬不知从哪下嘴呀。
他的话把金师长说笑了。
那天上午,許多人看见,金师长坐着自己的吉普车,带着手提马鞭的李庄一起离开了营区。
金师长先是拜会了野战医院的院长老唐,都是老熟人,然后又把李庄介绍给老唐,并说明了来意。老唐就扶着眼镜说:李团长你看上我们医院谁了?
李庄就说:小雨点。说完又补充道:我头上的纱布就是她为我包扎的。
唐院长就说:你说的是夏雨吧。昨天晚上是她值班来着。
李庄点着头,回忆道:好像是这个名字。
唐院长就有些犯难地说:夏雨和别的同志不一样,她刚参加工作,家就是本地的,她的父母还在,就是她同意,她父母能不能同意我可说不准。说完用目光打量着李庄。李庄努力把胸脯挺起来,就着把脚跟也抬起来了。
后面的事果然和唐院长预料的差不多,在唐院长的精心安排下,李庄又和小雨点单独见了两面,唐院长又做了小雨点的工作。夏雨终于松了口道:和李团长结婚不是不可以,我父母不同意我可没什么办法。
唐院长又带着李庄去见了小雨点的父母。夏雨的父亲以前在旧政府里做事,也算是识文断字见过世面的人,如今在为新政府做事,思想很开明,撂下一句话:只要我闺女同意,我本人没啥意见,还得问她妈的意思。
夏雨的母亲在这个城里也算是大家闺秀,父母都是做生意的,还当过商会会长。她上上下下地把李庄打量了,左手握着右手道:现在是新社会了,女儿嫁给什么人,按理我们做父母的不应该干预。说到这,话锋一转,盯着李庄道:你学过文化,读过书吗?李庄脸就红了,他的确没读过书,十五岁就参加了县大队,先是当通讯员,后来又参加了中队的战斗班。他红着脸说:我在县大队时上过识字班,也认识了一些字。
夏雨妈就叹口气,左手握紧了右手,在她的观念里,没有文化的人是不讲道理的人,她怕自己的女儿受委屈。她这一声叹气,让李庄的心凉了半截,马上补充道:我以后可以学习文化。部队进城后,掀起了文化补习的热潮,办了各种班,每次学习他头就疼,总是找借口溜走,提着他的马鞭四处转悠。李庄不仅脸红了,心脏也快速地跳动着。
夏雨妈缓了口气又道:文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要是能答应我三点,我就同意夏雨嫁给你。
李庄忙不迭地说:您老吩咐,别说三件,十件八件的我也依你。
夏雨妈就道:首先不能让我女儿受委屈,凡事都要懂得谦让。
李庄点着头说:中,以后啥事我都听小雨点的。
夏雨妈又说:不能把外面那一套带到家里。我女儿不是你手下的兵。
李庄把挺起的胸脯收回去,腰也塌下去一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还有些温柔的地方。
夏雨妈又说出了最后一条:夏雨是我们老俩口唯一的闺女,从小到大宠养惯了,你比他大十几岁,当她父亲都够格了,你要宠着她,让着她。
李庄就差跪下了,他一叠声地说:以后我就把小雨点当成闺女养。
李庄这么答应的,也是这么做的,在他的心里夏雨就是他的闺女,不仅疼着让着,对夏雨总是言听计从。随着他的岁数大了,头疼穿越时,他认不出任何人,但只要夏雨走近,一句话:该回家了。他立马就能清醒过来,瞬间头也不疼了,就像中了魔法。许多人都不理解,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他因为头疼的毛病,组织曾研究过几次他转业的事,都是被金参谋长拦下来了——以前的金师长已经是军区的参谋长了,他的话在军区党委会上都有分量。金参谋长总是说:李庄的毛病是在战争年代落下的,他在部队头疼,难道转业到了地方头就不疼了?他头疼是不假,但他从来也没耽误过工作是不是。他十五岁就参军,在部队干了大半辈子了,咱们组织不能干那种卸磨杀驴的事。李庄这个人我保定了,以后谁再提这事,我就和李庄一起转业。
金参谋长带着情绪的发言之后,便再也没人提出让李庄转业的事了。但李庄的进步通道还是受到了影响。抗美援朝之后,他就是副师长了,最后又平调担任了军区机关的军需部副部长,还是副师级。为此,金参谋长找李庄谈过话,李庄自然知道能有今天都是金参谋长对他的力保。他站在金参谋长面前说:参谋长,只要把我留在部队,干啥都行,啥职务不职务的,我现在是个废人了,组织不嫌弃,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的话让金参谋长眼泪汪汪的。
李庄叔叔在穿越时一遍又一遍呼叫的黄河叔叔,他们之间有过多次过命的交情。黄河叔叔参军时并不和李庄叔叔在一支部队,黄河叔叔是八路军115师的一名排长,一次在押运医疗物资路过冀中时,和日本鬼子一个小分队遭遇了。医疗物资当时在八路军队伍里那可是稀罕物,都是爱国的华侨捐赠的。战士们知道这批物资的重要性,都拿出命去保护。一个排的八路军战士被日本小分队包围在一条山路上,最后只剩下五六个人,黄河叔叔右臂也被子弹打断了。县大队接到增援的命令时,黄河叔叔所在的排已经弹尽粮绝了,是县大队的人马把黄河叔叔救了出来。就是在那一次,黄河和李庄认识了。李庄叔叔带着县大队二三十号人,一直把黄河和他们的物资送出了封锁线。此时太阳初升,两股人马分别在即,黄河举起了左手向李庄敬礼,他的右手已经负伤了,被撕下的军装缠裹着。他脸色惨白,一边敬礼一边说:再见了李庄同志,后会有期。
李庄站在高冈上,看着黄河和他的货物被接应的八路军战士团团围住,又一阵风似的远去。他羡慕八路军的正规军,都穿着清一色的军装,手里的家伙也整齐。不像他们县大队,衣着花杂,有的能穿件军上衣,有的能分到一顶八路军的军帽,他们手里的武器也长短不一,这都是他们从敌人手里缴来的。李庄舔舔嘴唇,心有不甘地看着黄河等人消失在视线里。
从那以后他记住了115师,也记住了黄河。一想起黄河的名字便羡慕这名字有派头,简直和八路军的身份一样有派头。从此,黄河便驻进了他的心里。
1945年的上半年,冀中平原迎来了日本鬼子最后一次也是最穷凶极恶的大扫荡,县大队损失惨重,被日本人一路追杀,他们只能一路后撤,都快跑到黄河边上了。那一夜,还是被日本人包围了,县大队只能决一死战。在这危急关头,一路人马从斜刺里杀出,硬生生地从敌人的包围圈里撕开一条口子。八路军一队人马与县大队汇合了。这只是先头部队,后面还有一股大部队,从外面包围了这拨鬼子,里外夹击,不到一个时辰,日本鬼子就被消灭了。打扫战场时,李庄又见到了黄河。黄河的军帽被一颗子弹打穿了,还冒着烟,他看見李庄就笑着说:老伙计,咱们又见面了。两人拥抱在硝烟还没散尽的阵地上,相互打量着,你捣我一拳我还你一巴掌。
日本投降后,县大队终于如愿以偿地和正规军兵合一家了。他们又一起接到了进军东北的命令。在塔山阻击战,黄河已是团参谋长了,李庄是一名营长。著名的塔山阻击战打响了。李庄所在的营作为尖刀营一直钉在最前沿的阵地,敌人的飞机、坦克、大炮,把阵地犁了一遍又一遍。李庄和他的战士们耳朵被炸得嗡嗡作响,他们几乎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只能大声喊叫,这种喊叫让他们热血沸腾,战火让他们莫名地兴奋。塔山阻击战,关乎着整个东北全局,阻击住增援的敌人,才能解放锦州。锦州是东北的战略要地,拿下锦州等于扼住了整个东北敌人的咽喉,在阻击战打响时,金师长这么给他们动员。敌人自然也知道锦州的重要性,支援锦州必须突破塔山,两拨军队在塔山这个角落里展开了厮杀。李庄眼见着自己这个营的士兵一排排倒下,眼前的敌人仍在拚命地进攻,最后只剩下一个连的兵力了。和敌人拚了几次刺刀下来,只剩下一个排了。敌人还没完没了地进攻,一个排的人马似乎已经抵挡不住了,阵地有失守的危险,李庄只能搬救兵了。步话兵已经牺牲。他从步话兵的尸体上摘下步话机,他耳朵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似乎是没完没了的爆炸声在耳鼓里轰鸣一片。他接通步话机就向团部呼喊:李庄呼叫黄河,李庄呼叫黄河,阵地要守不住了,请求增援,请求增援。李庄知道,黄河参谋长就在不远处的指挥所里,全团还有一个营的预备队。他呼叫了一气,因为耳朵被震聋,不知是否呼叫成功。这时敌人又蜂拥着上来了,弹药也几乎耗尽,他从地上捡起一把鬼头大刀,冲身边的人嚎叫一声:抄家伙。尚存一些气息的士兵从泥土里钻出来,有几个伤兵,拄着枪跪在阵地上,每个人的眼睛都充满了血丝。李庄看了眼阵地上仅存的二十几位兄弟,沙哑着声音又吼了句:人在阵地在,铆足劲,再来一次反冲锋。他挥着大刀冲出阵地和敌人绞杀到了一处。他已经杀红了眼,头不是疼,似乎有一个晶亮的东西铮铮作响,这种响声让他身轻如燕,自己似乎要飞了起来。他挥舞着大刀左劈右杀。敌人上来一拨又一拨,他似乎预感到,这是最后的一次战斗了,不知何时自己就会躺下,脑子里那个晶亮的东西也会熄灭,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人在无畏死亡时,便英勇无比。抱着必死一战的李庄和敌人厮杀在一起时,突然发现身边的敌人潮水般地退去了。他用余光看到黄河参谋长带领预备营杀将上来,他眼眶一热,几乎摔倒,最后一条腿跪在地上,刀插在地上作为支点才没让自己倒下。他哽咽地大叫一声:李庄呼叫黄河!随着两滴泪水落下,人便一头栽倒。栽倒的一瞬间,他看见黄河大叫着向他奔跑过来。
脑子里隐藏多年的弹片,就是在塔山阻击战时被引爆的。被抬到后方医院的李庄疼醒了,这股突如其来的巨痛让他从担架上坐了起来,他伸手去摸头,却是完好的。他从一名护士手里夺过纱布,缠在自己头上,远处战火连天的阵地在呼唤着他,他踉跄着脚步又向阵地冲去,全然不顾护士在他身后的呼喊……
父辈们在战争时的情谊,直接影响到了我们这拨孩子。我和黄河的儿子黄长水,还有李庄叔叔的大女儿大灵在一个班里。黄长水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大灵,那会儿我们大约上小学四五年级,大灵已经出落得水灵灵的了。许多小男生都故意和大灵套近乎,这个男生送给大灵一块橡皮,另一个送一支铅笔什么的。每每这时,黄长水都会冲过去,一把抓走这些东西,恶狠狠地还给那些男生。弄得大灵尖叫道:黄长水你这是干吗?!黄长水也不说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自己的铅笔和橡皮一股脑儿都拿过来,倒在大灵面前的课桌上,涨红着脸说:我有,你要用随便拿。我们一帮孩子就在一旁起哄,一遍遍呼喊着大灵和黄长水的名字。大灵白皙的脸渐渐地红了,她突然坐在座位上,趴在桌上哭了。大灵一哭,黄长水手足无措,红头胀脸地说:大灵你别哭哇,一会老师就来了。
大灵的弟弟李小松那个鼻涕虫经常挨同学欺负,好长时间我们都不懂,大灵二灵长得那么漂亮,为什么李小松却长了一副窝囊相。因为他的鼻涕不断,让人看着就是个没脾气的孩子,经常受欺负。每每这时,黄长水总是能及时出现在李小松身边,把那些欺负李小松的孩子打得屁滾尿流,然后像守护神似的站在小松身旁,弯下腰说:小松你别怕,有长水哥呢。小松就抽抽嗒嗒地把腰挺起来,仰起头道:谢谢你长水哥。
大灵因为长相出众,也经常会受到高年级男同学骚扰。在放学的路上大灵二灵经常被一些坏男孩拦下,其实这些男孩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就是想和大灵二灵说说话。只要被黄长水发现,他就像一头发情的小公牛一样扑过去,抡起书包,没头没脑地向这些大男孩砸过去。这些大男孩自然不把黄长水放在眼里,他们开始反击,黄长水就像打一场阻击战一样腹背受敌,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论他被打得有多重,他一粒眼泪疙瘩都不掉。跑到远处的大灵和二灵躲在一棵树后看着这惊险的一幕,不知此时的大灵心里想的是什么。
直到有一次,事件再一次重演,这次黄长水又一次及时出现,他没像往常那样抡起书包没头没脑地往前冲,而是不慌不忙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把枪。枪是真枪,在太阳底下发出幽蓝的光芒。黄长水举着这团蓝幽幽的光一步步向那几个男孩子逼近,他们都被黄长水手里的家伙吓住了,一边退一边说:别开枪,别开枪。那几个男孩子还下意识地伸出了手作投降状,像电影里遇到八路军的汉奸,在黄长水的威慑下,屁滚尿流地逃跑了。黄长水此时像一个大英雄,他意犹未尽地弯下身子,“哗啦”一声让子弹上膛,又举起枪,还冲天空来了一家伙。清脆的枪声在明晃晃的大街上震荡。枪自然是父亲黄河的,那会儿黄长水的父亲是军区作战部长,每天上下班都会把枪带来带去。黄长水上学时,就把父亲的枪偷了出来,藏了一天,终于派上了用场。
第二天黄长水上学,我们看着他拐着一条腿走进学校,肯定是让黄河打的,而且还不轻,他的脸上却一直露着胜利的微笑。虽然他挨了父亲一顿暴打,但从那以后,果然没人再敢骚扰大灵和二灵了。
不久后的一天中午吃饭时,大灵从书包里掏出半块糖饼送到黄长水桌前,放下后转身就跑出了教室。黄长水看着那半块糖饼,又看一眼教室门口,大灵就是从那跑出去的。不知为什么,黄长水竟流出了两滴眼泪。在我们的心里,从那天开始,黄长水和大灵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我从家里偷出五元钱,约着黄长水去了趟商店,买了瓶果酒,是通化产的葡萄酒,还有一袋饼干。我们俩走到一个公园的树林里,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那瓶果酒给喝光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喝酒,下口很甜,结果却是晕晕乎乎地躺到草地上畅想起将来。五年级刚毕业,似乎已经把自己当成大人了。我说自己的理想是能够参军,最好是能赶上战争,然后像英雄王成一样大喊着向我开炮。这样的场景已经鼓噪得我多少回梦里都成了英雄,一说起自己的理想,就浑身发紧热血沸腾。黄长水显然是果酒喝多了,歪着嘴红着眼睛说:我的理想就是一直能和大灵好下去。说这话时,他还盯着头顶上的树梢一脸幸福状。我虽然对黄长水的理想有些遗憾,但从心里还是觉得他的理想挺好的。
高中毕业那一年,我和黄长水还有大灵是一批入的伍,我和黄长水都被分到了连队,大灵被分到团卫生队做了卫生员。从连队到团部还有几十公里的路,那会儿,每到周末,黄长水都要请假外出,直奔团部的卫生队。只有我知道黄长水和大灵已经偷偷地谈恋爱了。
如果没有那次意外,我相信,黄长水一定会和大灵结婚,成为相亲相爱的爱人。结果卫生队在一次实弹训练中,大灵为了救一名新兵,把新兵没有挥出去的手榴弹压到了自己的身下,光荣牺牲了。
黄长水失去了恋人大灵,痛苦得无可名状。从那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李庄迎娶夏雨那天,是金师长派出吉普车把夏雨接到营区的。老俩口就这么一个闺女,自然是依依不舍,站在门口,冲着吉普车的尾气招了好久的手。车内的夏雨隔着车窗望着父母自然也泪水涟涟。李庄就握住夏雨的手,一遍遍地说:今天是大喜日子,你哭啥。部队那会儿已经接到了集结的命令,李庄知道又有一次大仗要打了,金师长已经把一部分内容传达给了他们团以上军官。这次打仗要出国,去朝鲜半岛,保家卫国。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他们打了无数的仗,可出国打仗谁也没有遇到过。他知道上级一声令下,部队就得开拔了,在这节骨眼上却是他成亲大喜的日子。
他让通讯员从炊事班端来一脸盆馒头,然后把新房的门反锁上,三天三夜连屋门都没出。他把夏雨当成了阵地,不停歇地进攻,日夜鏖战,一次次败退又一次次反攻,直杀得眼冒金星气喘吁吁。他把积攒了三十多年的力气都在这三天三夜时间里用完了。
第四天早晨,他听到部队集合号时,两腿发软地走出了他们的洞房。部队经丹东就进入了朝鲜的领土。那是怎样炮火连天的三年呢,吃过草根喝过雪水,一仗接着一仗,炮火连天硝烟弥漫。在这三年时间里,不知为什么,藏在他头里的弹片竟然一次也没有发作过,指挥战斗时,脑子异常清晰,仿佛他的旧伤已经完好如初了。
三年之后,他和他的英雄部队凯旋回国了,在朝鲜时他接到过夏雨的信,先是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后来告诉他自己生了,是个女孩,等他回来取名字呢。可他回到营区,看到夏雨领着两岁多的一个女孩迎接他时,他还是被惊到了,仿佛自己做了个梦,一下子世界就变了。从那以后,他们又再接再厉地生下了二灵和小松。
李庄知道夏雨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夏雨怀大灵那年才刚满二十岁,自己还是个孩子。他掰着手指头算过自己和夏雨的年龄差,三个巴掌,整整十五岁。从那一刻,他开始心疼老婆了。家里的活儿几乎都被他一个人承包了,从早晨做饭开始,到急三火四地送孩子们去幼儿园。中午他吃食堂,那会儿夏雨还在医院工作,他不知夏雨吃没吃饭,从食堂打回饭跑到办公室,把电话打到医院,他要听见夏雨亲口告诉他,自己已经吃过饭了,他这才会踏实下来,安心吃自己的饭。
昔日的金师长已经是副参谋长了,经常冲李庄开玩笑地说:你把媳妇当姑娘养了。李庄红了脸低下头,并不多说什么,后来人们说多了,他就急赤白脸地跟人家解释: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嫁给我这个老光棍,人家容易吗?他这么解释,众人就笑。
在没有仗可打的日子里,李庄头疼的毛病三天两头地犯,下雨阴天就不用说了,只要未来两天下雨或阴天,他的头就隐隐地发胀作痛。有一段时间,他成了军区机关天气预报的问询处。人们不时地问他:李庄,这两天会不会下雨呀?他不高兴,摸摸自己的头,然后答是或者不是。那会兒的天气预报很不准,有几次军区搞演习,司令估摸不准天气,还专门派人来问过李庄。别人暗地里给李庄起了个外号就叫“天气预报”。
在别人眼里李庄是个喜剧,但李庄从来不这么看待自己。当时在冀中打游击,他负伤,手术的条件差,就在一户人家的牛棚里,给他做手术的却是个当地有名的老医生。他清醒过来后,那个医生告诉他:再有两根头发丝的距离,他的命就保不住了。每次头疼时,他都觉得那块弹片在脑袋里生根发芽了,已经长满了他的脑袋。有时疼得他整夜整夜睡不着,吃过夏雨给他开回来的止疼药,开始一片,两片,最后一把一把地吃,还是止不住他的疼。那会儿他还没有穿越,不论怎么疼脑子都是清醒的。每次头疼发作时,他都认为自己活不长,自己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对夏雨好,对三个孩子好。有许多次,他头疼难忍时,就拉着夏雨的手情真意切地说:小雨点,我老李对不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没让你过上几天舒心日子。他这么一说,夏雨就心生苦涩,自己是名护士能照顾别的病人,自己的丈夫却照顾不好。她把丈夫的手擎起来,摸着自己的脸,任泪水在丈夫的手掌间流过。
有几次,我和黄长水这些孩子打着找小松出来玩的旗号,其实就是为了多看一眼大灵和二灵,小松那个鼻涕虫,我们才不爱搭理。有许多次,我们把李小松叫出来,前脚他出了楼门,后脚就让我们打发走了。有一次,我们又敲开了李庄叔叔的家门,看见李庄叔叔在缝被子。在客厅里,拆洗过的被子摊在沙发上,李庄叔叔像个女人似的在一针一线地缝着。夏雨站在一旁打着下手。李庄叔叔的举动让我们吃惊不小,在我们的记忆里,做针线活都是女人的事。那次,我们甚至忘记了叫小松,更忘记了多看一眼大灵和二灵,匆匆忙忙地从他们家门前跑出楼道。回到家,我把看到的一幕当新闻告诉了父母。父亲没说话,叹了口气说:你李庄叔叔不容易。
父亲和李庄叔叔还有黄河叔叔,三个人都是经历过生死的战友。他们经常聚会,这周末去李庄叔叔家,下周又来我家,总之三个人不断轮流做东。每次父亲出门聚会时,都在裤兜里塞两瓶酒,鼓鼓囊囊地像揣了两颗炸弹。出去时还异常清醒的父亲,回来时就变了一个人,他满嘴喷着酒气,仍然亢奋着,战友相聚的情绪仍然没有散尽,每次回来,都要把我们这些孩子集合在他的眼前,讲上一遍和李庄叔叔的生死交情。每次都讲到李庄叔叔那次负伤。那是一次冀中反扫荡,为了掩护乡亲们转移,县大队在一个叫卧牛山的地方打阻击,父亲的中队和李庄叔叔的中队各守一个山头。那次父亲的山头吃了大亏,被日本鬼子的迫击炮几乎炸平了,人员伤亡很惨重,最后与冲上来的鬼子短兵相接了,眼见着阵地就要丢失了,当时父亲和两个小鬼子厮打在阵地前,阵地没有了枪炮声,有的只是吭哧吭哧的厮打声。就在这时,李庄叔叔带着一个排把敌人打跑了,父亲亲眼看见,李庄叔叔手里的鬼头刀把压在他身上的鬼子砍倒,他拉起父亲,自己又带着战士们冲锋。就在这时,一颗炮弹落在了李庄叔叔的身旁……父亲这故事讲了无数次,每次讲我都听得津津有味,满身的血液呼呼啦啦地在身体里奔涌。
有几次,李庄叔叔和黄河叔叔来我家喝酒,三个人喝着聊着,最后就抱头痛哭在一起,像三个没长大的孩子。
因为李庄叔叔的伤病,他从抗美援朝回来后职务是副师长,后来调到了军区任军需部副部长,一直到退休,他的职务从来就没变过。后来黄河叔叔当了军区副参谋长,父亲也做了后勤部长,两人都成了李庄叔叔的上级,而且还差了好几级。李庄叔叔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牢骚话。每次喝完酒,他都幸福地望着黄河和父亲说:能让我在部队待下去我就满足了。说完这话,他笑着,样子幸福极了。父亲和黄河两人在一起时,经常感叹:组织亏欠李庄呀。
李庄叔叔因为娶的是独生女,他对岳父岳母就像对自己亲爹亲娘一样地照顾。隔三岔五就要领着一家老小去看他的岳父岳母,因为都在一个城市里,来往也算方便。在岳父岳母最后的日子里,他干脆把老人接到了自己的家里,家里三个孩子,再加上两个老人,李庄把房间让给岳父岳母住,自己就在客厅里打地铺,一住就住了好几年。
我们清楚地记得,在我们初一那一年,李庄叔叔的岳父不在了。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李庄叔叔的岳父出殡。那会儿还不时兴火化,一口棺材停在楼下,是李庄叔叔把岳父的尸体背到楼下,父亲和黄河叔叔一帮人又把棺材抬到了一辆卡车上。我和黄长水为了凑热闹,各自挤到了父亲的车里去看热闹。不知为什么那次父亲没有阻拦我,而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李庄叔叔岳父的祖坟在郊区的一片山冈上,当给岳父下葬时,李庄叔叔嗷叫一声跪在了棺材前,张开双臂似乎要把棺材抱在怀里,然后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爹呀,您要走了,我还没给您尽够孝呢。父亲和黄河等人齐心协力又把棺材抬到了挖好的墓穴中,李庄叔叔捧起一把土撒在棺材上。最后很多帮忙的人都走了,李庄叔叔仍然跪在岳父的坟前和岳父告别着:爹,我打小就没了爹娘,认识你们那一天,就把您当成自己爹了,孩子还没孝敬您,您就走了……他字字血声声泪地诉说着,听得父亲和黄河叔叔也流下了眼泪。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问过父亲:别人都有爷爷奶奶,我怎么没有?父亲别过头,望着房间的某个角落,久久没有回答我的话。再看父亲时,他已经泪眼蒙眬了。后来我大了一些,父亲才告诉我,爷爷奶奶在父亲十三岁那年就不在了。父亲也就是在那一年参了军。此后在许多个漆黑的夜里,我想像着爷爷奶奶应该长什么样子。每次都很模糊,清晰起来时,却是父母的脸在我眼前定格。
不久,李庄叔叔又送走了岳母。他逢人便说:我李庄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他说这话时满眼的失落,鬓边还有一缕白发在风中飘荡。
大灵牺牲之后,是我陪着黄长水把骨灰送了回来。部队隆重地为李大灵同志召开了追悼会,并追认她为烈士。在我们到家前,李庄叔叔一家早就知道大灵牺牲的消息。黄长水抱着大灵的骨灰,我随在他的身后。自从得知大灵牺牲的消息,黄长水没有哭,他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人似乎变傻了,呆呆怔怔的,别人说什么似乎他都没听见。直到部队领导命令我和黄长水护送大灵骨灰回家时,黄长水的眼睛才似乎活了过来。当卫生队长把大灵的骨灰转交给我们,黄长水一直就把骨灰盒抱在胸前,在部队,他们的爱情是地下的,可我们却心知肚明。
我们在上高二时,黄长水和大灵整日里出双入对,最先发现他们的还是二灵和小松。二灵正在读初中,小松也小学四年级了,拖在他鼻子下的鼻涕已经干净了,也显得白白净净的,就是骨子里少了些男孩子气概,许是被他的两个姐姐带的,举手投足都像女孩子。两人发现了黃长水和大灵的苗头,就回家向父母汇报。夏雨本来是反对的,在她的观念里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什么叫恋爱,这是胡闹。可李庄叔叔却不这么认为,他掰着指头和夏雨说:我和黄河是啥关系,那是生死之交的战友,我们都在一起快一辈子了,黄河的儿子黄长水,那孩子我喜欢,长得像他爹年轻时候,咱家大灵能和长水在一起,这是子一辈父一辈,亲上加亲呢。
夏雨自从和李庄结婚以来,家里外面都是李庄一个人操持,甚至每天吃完饭,洗碗这种小活,李庄都抢着干,怕伤了夏雨的手。他经常抚着夏雨的手道:老婆,你这细皮嫩肉的小手是给人看病打针的,怎么能干活。李庄把男人该干的活干了,女人的活他也干了。夏雨就一身整洁不沾一丝烟火气,她本来就比李庄小十几岁,又被李庄这么娇生惯养,人就越发的滋润。有几次去商店,两人结伴去买东西,服务员把东西包好,递到她手里说:你替你爸拿好了。夏雨被人认为是女儿,羞臊得脸都红了,李庄却很高兴的样子,像搂孩子似的把夏雨搂在怀里说:你本来就是咱家的大闺女。
认识李庄夫妇的人都私下里对夏雨说:你这辈子是嫁对人了,瞧李部长对你多好。夏雨每每这时,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幸福地抿着嘴笑。
有许多个夜晚,她幸福地伏在李庄的怀里嗔怪着问:你为啥要对我这么好?李庄让自己的身子躺得舒服一点,伸手拉过夏雨肉嘟嘟的小手道:我当年答应过咱妈。夏雨就想起,李庄求婚时,母亲曾经对他的约法三章。那三条,她早就忘到脑后了,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孩子都生仨了,李庄还记得。习惯了有人疼有人爱的生活,她的确也把生活中的李庄当成了自己的小爸爸。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李庄拿主意。
在大灵和黄长水偷偷恋爱的事情上,她自然也依了李庄的意思,他们就睁只眼闭只眼的。先是黄长水在高中毕业那一年报名参军,大灵也回家和父母汇报自己要参军的消息。李庄望着女儿不说话,他在等待着女儿的下文,眼前的女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他望着女儿,就想起第一次见到夏雨时的情景,内心的爱怜自不必多说。大灵见父亲不说话,便跺下脚说:人家长水都报名了。李庄终于听到了女儿的实话,便笑着说:你去参军我支持你。于是,大灵便和我们一同到了部队。
我们参军走后,我曾听我母亲说,李庄和黄河两家吃了顿饭,李庄和黄河都喝多了。两人搂腰挎脖地相送,还亲家长亲家短地热烈地叫着,结果两人都摔倒在煤堆上,爬起来时都成了煤人。两家人的做派其实已经验证了一个事实,他们互相认可了这门亲事,并相互都感到满足和幸福。因为两人有了这层关系,两家人多了些不易察觉的亲情而冷落了父亲,平时他们三个人是不分彼此的生死战友。有一次,两人又一次喝酒时,父亲突然闯入,把两瓶酒重重地墩在两人面前的酒桌上。两人心虚又诧异地望着父亲,父亲就大着嗓门说:你们认了亲家就忘了我了是不是?两人忙摇头,把一抹愧色挂在脸上。父亲大大方方地坐下,用牙咬开酒瓶盖,呸一声吐在地上,给三个人分别倒满酒,举起酒杯冲两人道:你们这么办事可不咋地,我虽说不是你们亲家,但还是战友是不是?两人就频频点头。不用多说,那次三个人都醉倒了,又遥想起当年,说得热火朝天,泪水涟涟。从那以后,他们又是三个如影随形的好战友了。
我陪着长水进门时,看见李庄叔叔家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大灵一张军装照片披上了黑纱,端正地放到客厅的柜子上,长水一进门,腿便一软,似跪似蹲地伏在了李庄和夏雨面前,悲怆地叫了一声:叔,姨,我把大灵送回来了。说完把怀里的骨灰盒高高举过头顶。李庄和夏雨虽然早就知道了女儿牺牲的消息,但面对女儿的骨灰盒,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夏雨大叫一声,几乎瘫倒在地上,李庄伸出颤抖的手把女儿接了过去。我看到李庄叔叔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头向上仰着,一口气屏在胸前,久久,他呼出一口气,眼泪也随之喷涌而下。他把女儿的骨灰摆到柜子上,伸出手一遍遍抚摸着,似乎抚摸的不是骨灰盒,而是近在咫尺的女儿。
父亲和黄河叔叔也来了,还有一些战友,屋内站不开,他们就站在楼道里,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长水嘴唇干裂两眼充血,冲悲痛欲绝的李庄和夏雨大喊一声:叔哇,阿姨,是我没照顾好大灵。
回过神来的夏雨一把抱住跪在地上的长水,悲悲切切地说:孩子,我谁也不怨。一老一小就在客厅中央哭开了。
我和长水那次在家里待了一周,我们临归队前,黄河叔叔张罗着为我们送行,父亲和李庄叔叔也来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和长辈同桌,那一瞬间,我们发现在长辈眼里,我们已经长大了。席间,最初谁也没提大灵的事,他们都克制着自己,说一些鼓励我们的话。喝了几杯酒之后,李庄叔叔的目光就落到我和长水身上。他举起杯子说:长水,小山子,叔叔敬你们一杯酒。我和长水忙站了起来,李庄叔叔一饮而尽,咽酒时被呛到了,发出难受的干咳声,黄河叔叔去为他拍打后背。终于缓过气来的李庄叔叔,眼里已泛了泪光。他又为自己倒了杯酒,这次他把酒杯举到了黄河叔叔的面前说:亲家,我敬你。话说到这,声音哽咽,我们看见他在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黄河叔叔端着酒杯站起来说:亲家你说得对,大灵不在了,我们还是亲家。李庄叔叔把那杯酒伴着自己的眼泪一同喝了下去,坐下时把空杯重重地放到桌上道:大灵不在了,我还有二灵。当时,我们以为李庄叔叔说的是酒话。
二灵高中毕业时,李庄叔叔又把二灵送到了部队,还是在她姐姐生前的卫生队工作。那会儿,我和长水都已经入党提干了,长水在司令部当参谋,我在政治处当干事。二灵入伍后不久,黄河叔叔给长水打来一次电话,他在电话里冲长水说:你二灵妹妹参军了,你要像照顾自己妹妹一样照顾好她。从那以后,长水果真像照顾自己妹妹一样照顾着二灵。二灵后来考上了护士学校,她离开时,我和长水都去送她。看到二灵穿着军装的样子,我们就想到大灵刚参军时的样子,姐俩长得如出一辙。我们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看着列车载着二灵驶去。自从大灵牺牲后,长水就像多了心事,一下子就变得少年老成了。他望着驶远的列车,眼里闪过一抹难得一见的亮色。不知为什么,长水性格又活泛了起来,他变得爱说爱笑了。
两年后,二灵从护士学校毕业,又回到了卫生队做护士。从那天开始,我经常能看见长水和二灵出双入对的身影,就像大灵又活过来一样。一年以后,长水和二灵休年假,临走时,长水和我说:这次休假,我要回去和二灵结婚了。我拥抱了长水,并说了祝福的话。
后來母亲和我说,长水和二灵的婚礼很热闹,老战友都去了,在酒店开了十几桌。但不知为什么,本来高兴的两家人,说着喝着聊着,前一分钟还说着喜庆的话,后一分钟李庄就抱着黄河哭了起来。弄得两位新人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夏雨把两人拽开,冲李庄叔叔喝了一声:今天是大喜日子,别想没用的。李庄得了命令似的,这才又破涕为笑,搂着黄河的脖子,亲家长亲家短地热烈在了一处。
李庄叔叔退休了。
父亲、黄河叔叔却仍在工作。其实三个人的年龄相差无几,但因李庄叔叔一直是师职干部,部队条例中规定,每个级别的干部退休年龄是有规定的,级别越低退休越早。
军区领导换了好几届,每届领导都亲眼看见过李庄叔叔发病时的样子。随着李庄叔叔年龄增大,他疼痛时穿越的次数也明显增多。有时大冬天头痛欲裂,他会脱光了膀子,从办公楼里冲出来,奔到落满积雪的操场上,在积雪里摸爬滚打,喊着冲锋的号令,让人看了心酸。每每这时,父亲或者黄河叔叔都会把电话打到门诊部。这时我们就会看到,夏雨从门诊部里冲出来,一直奔到正激战在自己幻想中的李庄叔叔面前,大喊两声李庄叔叔的名字。李庄叔叔的目光起初是涣散的,他的意念又回到了过去,正杀得兴起,待目光聚焦完成,他陡然清醒过来,抱着膀子,像做错事的孩子,灰溜溜地跟在夏雨身后向家的方向走去。夏雨低着头,不知是因为心疼,还是难过,总之,她每次接李庄叔叔回家时,都会流下两行泪水。
清醒过来的李庄叔叔头仍然是疼,他回到家后,嘴里会咬紧一条毛巾,双手死死抓住床头,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渗出。
夏雨站在一旁却爱莫能助,她心疼自己的丈夫,但看着李庄叔叔一次又一次发作,最初吃止疼药,后来她带着他走遍了城内大小医院,甚至连偏方都没放过,结果没人能够治好他的病。后来有医生说,吃太多止疼药会对脑神经有损伤,从那以后,不论有多疼,李庄叔叔再也不吃止疼药了。他被自己吃过的止疼药吓住了,从冀中反扫荡那次受伤开始,每次头疼都吃止疼药,那会儿药品稀缺,金大队长还是想方设法搞来了一些止疼药,专门为李庄叔叔留着。止疼药吃多了,迷糊恶心,李庄叔叔听了医生的话,便再也不吃了,他要留一颗清醒的脑子。有时夏雨看他这样,心疼不过便央求他说:要不打一针止疼针吧。李庄叔叔一边咬着毛巾一边摇头说:我脑子坏了,就得离开部队。
金副司令退休,李庄叔叔五十出头了,头疼的次数愈加频繁,又来了一个新政委,看李庄叔叔这样子属实痛苦,也知道前几任为什么没有作出他转业的决定,便召集党委委员开会,提出了个折中的意见,作出了让他早几年退休的决定。当黄河和父亲还有一些老战友得知这一消息后,他们找到了司令和政委,集体为李庄叔叔求情,理由是,李庄叔叔退休无事可干对他的病情反而不利。面对这些战友为李庄叔叔求情,新政委又把那纸提前退休的命令撤销了。
李庄叔叔终于在部队干到了师职干部的最高年限,他被宣布退休了。这一年他五十五周岁。李小松刚读大学二年级,他读的是财经大学。大灵牺牲,二灵已和黄长水结婚,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孩子了。上大学期间,他平时住校,只偶尔周末回家来住一两天。
李庄叔叔最初被宣布退休时,他连续半个月都没有出门。夏雨上班后,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有人知道他想了什么,又干了什么。夏雨在一天晚上,突然敲开了我家的门,一见父亲,她的眼泪就止不住了,她哭诉着道:快去看看我们家老李吧,他不吃不喝已经三天了。
父亲披上衣服就匆匆往李庄叔叔家赶去,和他一起到的还有黄河叔叔。李庄叔叔躺在沙发上,眼窝深陷,头发蓬乱,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
父亲和黄河叔叔一见他这副样子便急了,一边摇晃着他,一边给部队医院打了电话,让医院派了辆救护车急三火四地把他送到了医院。输完液后的李庄叔叔清醒了,看到父亲和黄河,眼泪哗啦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个废人了,活着受罪,还不如去找那些牺牲的战友。
父亲急了,冲他吼道:李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你还是不是个党员,还是不是个军人,你这是逃兵。
黄河叔叔捉住了他一只手,一边摇一边说:亲家,咱们都不能当逃兵,谁说退休就没用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国家还会需要我们,又召我们去前线。
在父亲和黄河叔叔的安慰中,他的情绪慢慢平稳下来。从那以后,父亲和黄河轮流着把李庄叔叔叫到家里来喝酒。每次喝酒,话题只有一个,就是劝慰想不开的李庄叔叔。父亲喝了几杯酒之后,便大着舌头说:李庄我和你亲家过几年也该退了,最后结果都一样,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我们不能赖着不走。等我们一起退了,咱们就钓鱼去。
黄河叔叔也说:亲家,千条江河归大海,做再大的官都有一天要做回老百姓的,老石说得对,等我们退了,一起约上去钓鱼,去游山玩水,你觉得没意思,咱们就结伴一起到孩子的部队上去看看……
李庄叔叔摸一摸没了领章的衣领,看了看戎装在身的父亲和黄河叔叔,含着泪还是把杯中的酒喝下去了。三个老战友,年龄都大了,喝了几杯之后,就被酒拿下了,然后三个人相互勾肩搭背,踉跄着送李庄叔叔回家。他们在路上有时会哼唱一些老歌,比如《游击队之歌》或者《志愿军战歌》,歌词和曲调被他们哼得支离破碎,但都热血沸腾。
李庄叔叔似乎从退休的失落中渐渐地走了出来,他偶尔也会出来走一走,但总是走得不理直气壮,形单影只地溜着墙边走。他心里发虚,看着昔日的同事有说有笑地去上班,他却成了个闲人。有一次,溜着墙边走的李庄叔叔被父亲发现了,父亲大叫一声:老李。又上前捉住了他的膀子,热情地说:老李,到我办公室坐坐。不由分说便拉着他来到了自己办公室。李庄叔叔以前也经常到父亲办公室来串门,虽然不在一个办公楼,但都在一个院里,偶尔相互串串门,喝杯茶说几句闲话。这次却不同,因为李庄叔叔退休了,是父亲的客人。父亲让下级倒了茶,还特地给下级介绍道:这是军需部李部长。李庄叔叔听了脸就红了,但心里很受用,觉得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腰就挺直了几分。下级走后,父亲把烟灰缸推到茶几中央,两人就吸烟,一边说些劝解的话,父亲就说:老李,你以后没事就来我这坐,陪我办公。
父亲陪李庄叔叔并不踏实,一会儿一个电话,要么就是下级不断敲门进来,汇报工作。每次有下级来,父亲都不忘记李庄叔叔,都要隆重地把他介绍一番,有许多人认识李庄叔叔,上前热情地打问身体还有退休后生活什么的。待父亲坐回到桌前忙完手头工作,再抬头时却發现李庄叔叔不见了。他走到窗前,正看见李庄叔叔走出办公楼,又找了墙根去走,父亲就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李庄叔叔不仅不习惯没了工作,生活上也转不过弯来。以前上班时,一日三餐都到食堂去吃饭。自从小松上了大学,夏雨也开始吃上了机关的食堂,两人的一日三餐基本上都在食堂吃。退休后便不能去机关食堂了。夏雨就把食堂的饭菜给他打回来,李庄叔叔吃了几口,便把筷子放下了,夏雨就问:怎么了老李,不舒服?李庄叔叔就生无可恋地说:不是那个味了。夏雨看着早点不解地说:都是你每天爱吃的东西呀,咋就不是那个味了?李庄叔叔一边摇头一边无滋无味地坐到了一边。
以前李庄叔叔对待夏雨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百般呵护,精心照料,自从他退休之后,一切都反过来了,夏雨就像照顾一个孩子一样对待他。冷了不行,热了不行,咸了不行,淡了不行,总之,一切都不对了。李庄叔叔这种无端的矫情经常弄得夏雨愁眉不展,有时上班也不放心,怕李庄叔叔在家里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便把电话打到家里,嘘寒问暖地叮嘱一番。有几次他干脆不接电话了,急得夏雨从机关门诊部回来,打开门,却看到他把家里的老物件都翻了出来,一件件摆在客厅的地上,里面有他的奖状、立功证章……李庄叔叔看着自己曾经的履历,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光辉岁月。他沉浸其中并乐此不疲。有时夏雨早晨走,看到他就把这些物件展示出来,下班时回到家,他还在没完没了地端详。他经常把夏雨拉到身边,拿起一枚军功章,便讲起那次战斗,还有那些牺牲的活着的战友。每个故事的主角都离不开父亲和黄河叔叔。
周末时,他的听众便换成了小松。他一遍遍地讲一遍遍地说,有时听得小松也跟着眼泪汪汪的。讲完一段故事,他就盯着小松的眼睛说:你大姐牺牲了,你二姐还在部队,家里三个孩子,就你没参过军,你要把这课补上。小松再次认真点头。他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两个姐姐的庇护之下,久了,就有了女性的敏感和心思。他理解父亲的同时,也担忧着父亲的老毛病。
在他小时候,父亲发病穿越时,我们兴致勃勃地和李庄叔叔一起冲杀时,小松似乎受了奇耻大辱,满脸通红,憋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他要跑回家去叫母亲。为了阻止小松去找他妈,我们轮流抱住小松,急得他又哭又咬,鼻涕不时地冒泡,欺负小松也成了我们当时的乐趣之一。
我们每天放学路过操场时,小松都要跑在我们的前面。只有看到操场完好如初,并没有他父亲穿越的身影,小松的步态才恢复正常,身体也放松下来,又变得有说有笑了。
后来我们大了一些,再也不会参加这样的活动了。只要见到李庄叔叔穿越,我们就在人群中寻找小松的身影,并大声告诉他去找母亲。有时小松放学晚了,不和我们一起,我们中间会有人飞跑着奔向门诊部去搬夏雨这个救兵。
小松从小到大一直记得母亲带着父亲四处求医,前几年,还去北京上海看过医生。所有医生的结论都是不适合再做手术了。神经已经把残留在脑袋里的弹片包裹死了,手术的结果谁也预料不到。但每次看到父亲发作时,小松还是求救似的望着母亲说:我爸这病真的没有办法了?他看到母亲痛苦又无奈的眼神,自己只能无助地去抹眼泪。在儿子眼里,父亲太受罪了,从小到大,他经历过父亲头疼病无数次发作,他并没有习惯,而是每次父亲头疼似乎都疼在他自己身上。有几次看到父亲生不如死的样子,把自己的衣服都抓烂了。他从那时就发誓,一定要拯救父亲。可是他又拿什么去拯救父亲呢?他只能做一个孝顺的孩子,父亲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过去的事,有的故事他已经听了几遍了,都能复述出里面的每个情节了,为了让父亲高兴,他还是做出第一次听的样子。醒悟过来的父亲,就摸着他的头说:小松,你的性格虽然不适合当一名军人,但你是个好孩子。
李庄叔叔对自己养的三个孩子都很满意,大灵早早地牺牲了,虽然过去好多年了,但他有时会突然想起大女儿,想起她的笑,她说过的话,悲伤便从心生。他摇摇头,努力把这种悲伤从心头驱走,可还是忍不住去想。二灵接了姐姐的班,已经结婚成家了,经常打电话过来,问长问短。每次自然都要关心他的身体,接到二灵的电话,他总是会有种错觉,这是大灵在和自己说话。有时他经常会把大灵二灵合二为一。他对二灵的情感就说不出地复杂。
他退休后不久,干部部的人找到他,想为了照顾他,把二灵和黄长水调回来。他立马制止了,瞪着眼睛冲干部部的人说:这个调回来,那个调回来,基层就没人了。咱们当机关领导的不能带这个头。从那以后,组织就打消了照顾他的念头。身边有夏雨对他来说足够了,他退休那年,夏雨才四十出头,正是人生中的好时候。退休后的李庄叔叔性情渐渐变得古怪起来,他经常对夏雨挑三拣四的,夏雨都容忍着他。她经常眼泪汪汪地和同事们说:老李照顾了我二十年,现在我要回报他。
我们经常能看到,退休后的李庄叔叔在夏雨的搀扶下,走在傍晚的林荫路上。老夫少妻的身影是那么和谐,一副夫唱妇随的景象。
几年后,父亲和黄河叔叔也退休了。李庄似乎又活了过来。三个戎马半生的战友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上。
他们又在一起频繁地聚会,以前聚会时都轮流到家里,老婆孩子都在场,身边有一百八十双眼睛盯着,不论怎么热络却并不自由。退休后的三个人再聚的时候,便会去饭店,有时订一个包间,有时就坐在大厅里。酒是少不了的,三两轮酒下肚,头就大了,舌头也大了,说过去聊现在,现在的一切都在眼皮子底下放着呢,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聊的,他们说得最多的还是某一次战役或战斗。他们也感到意外,之前对过去已经很模糊了,为了想起一件过去的事而绞尽脑汁,头被拍了又拍,怎么也想不起来。到老了,脑子似乎一下子就清楚了,过去发生的一切都纤毫毕现地在脑子里播放着。当年打日本,又到解放战争,最后是抗美援朝,阵地是什么样,一场战斗下来牺牲了几个战友,一切一切,似乎就发生在昨天。他们说着聊着,有时候一瓶酒三个人喝,酒还没喝完,人就被酒拿下了,说话颠三倒四,思绪停在了某一处再也过不去了。
想到酒,李庄叔叔就想到了到朝鲜之后的第二次战役,部队深入到敌后穿插,被敌人包围,还被分块切割了。柴副师长带着他们那个团,一路拚杀下来,就剩下一个营的编制了,电台和后方联系不上,他们只能各自为战了。李庄记得突围前的那天晚上,月朗星稀,他和团长、柴副师长围坐在一起研究突围线路,远处是敌人点起的篝火,星罗棋布,一个圆圈又一个圆圈,敌人正等待天明,一举把他们拿下。三个指挥员都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决心已下,剩下的就是冲锋了。柴副师长叫来警卫员,警卫员手里提着一个铁筒,那里面装着高粱酒。这是战役打响前,总部慰问的,一路上柴副师长都没舍得喝。三个人在军用水壶里倒上了酒,剩下的酒又让警卫员分发给了士兵。柴副师长、团长和他碰了下壶,仰起脖子,冲着半盏高悬在天际的月亮,干杯。李庄叔叔每次回忆到这里都说:满满一壶高粱酒,眼皮都没眨一下,一伸脖子就干掉了。高粱酒下肚,李庄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柴副师长举起了手里的信号枪,三发信号弹腾空而起,这是他们突围的信号,三个指挥员一跃而起,带领着士兵向东方冲杀过去。子弹炮弹从他们头顶飞过,李庄眼睁睁地看到一发炮弹落在团长脚下,一柱冲天的火光把团长高高地抛了起来。他喊着:老高,高团长。一片硝烟,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了。跑在前面的柴副师长挥了下手里的枪说:李庄同志,请你接替团长职务,能突围一个是一个。
高团长牺牲在了他眼前,他眼睛血红,冲着身边的战士们说:同志们,跟我来。他身轻如燕,两耳生风,跃沟坎,跨溪流,胸前的冲锋枪不停地扫向围堵过来的敌人。那会儿他觉得酒真是个好东西,不仅让他英勇无畏,还让他脚下生风,他几乎冲在队伍的最前面,耳旁飞过的子弹啸叫着,他没有恐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带着同志们冲出去,和大部队会合。队伍奔到一处山冈上时,他看见身边的柴副师长脚下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他的面前。他扑过去,把柴副师长抱在胸前,一股温热从柴副师长胸前蹿了出来,他用手去捂,柴副师长用微弱的声音说:快……带着队伍,别让咱们师绝了后……柴副师长死在了他的怀里。接下来,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带着队伍突围的,只记得耳边掠过的风声和枪炮声。晨曦微现的时候,他带着仅剩下的百十来人跑到一片林地里,惊飞一群鸟。枪炮声已经远远地甩在身后了。辗转着和大部队会合了,他们才知道,一个师就冲出来他们百十号人马。他们被撤到后方,休整两个月,又是生龙活虎的一个整编师了。
李庄叔叔每每说到这一段时,总是会泣不成声,一个师的人马,几千号人呢,就这么没了。许多年以后,陆续地找到一些尸骨被运回到国内,可高团长、柴副师长一直没有下落,他心里就打了个结。每次回忆过去时,到那场战役便画上了句号。
父亲这时看一眼桌上的空酒瓶子,英雄气短地说:咋就喝不动了呢,咱仨人才一瓶酒就喝成这个熊样。
黄河就无奈地笑一笑道:虎落平阳呀。
然后两人扶起悲伤中的李庄叔叔,三个人趔趄着脚步,向干休所走去。
三个人除了喝酒,更多的时间是下棋。他们没退休前也下过棋,却总下得心不在焉的,一会儿一个电话,一局棋总是下得支离破碎,找不到感觉。那会儿不论谁输都不服气,便信誓旦旦地说:等退休后,咱们踏实地下,谁输谁就是龟。现在他们开始专心致志地下了。不论谁输仍然是不服气,吵吵嚷嚷着经常把棋盘掀翻在地上。棋子在地上还没停下脚步,三个人就反应过来,大眼瞪小眼地说:这是干啥,不就一盘棋嘛。然后三个人弯下身子去寻散落得到处都是的棋子,哗哗啪啪地又放到了棋盘上。有时他们会吵吵嚷嚷地下上一整天,直到夏雨从门诊部下班回来,叫上李庄一起回家。夏雨身材保持得很好,似乎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刚结婚时,李庄总爱喊夏雨的小名小雨点。后来不喊了。现在退休了,他又把老婆的小名挂在了嘴上。他只要远远地看见夏雨的身影,便把棋局一摊道:小雨点回来了,我该回家了。有时不用夏雨喊,他就乖乖地随在小雨点的身后回家了。
父亲把目光转回来,望着黄河说:看你这亲家。黄河就笑一笑,拍拍父亲的肩膀说:还是年轻好哇。两人感慨着向各自的家走去。
这是李庄叔叔不发病时的样子,可他却经常发病。只要一变天,发病的李庄叔叔就又穿越到了过去的时光,年老的身子又变得身轻如燕了,他把草地和树当成了战场,自编自导着某一次战斗,作出端枪的样子。他蹲下跃起地在幻想中战斗着,每次又把悲情的角色放到自己身上,便大声地呼叫:李庄,李庄呼叫黃河。现实中的黄河叔叔就扎着手奔到李庄叔叔面前道:我来了,咱们一起冲出去。李庄叔叔对现实的黄河叔叔不为所动,仍沉浸在过去的某一段时光。黄河叔叔见自己进入不了戏,便跑回家给小雨点打电话。不消说,只要小雨点身影一出现,李庄叔叔立马恢复如初了。但头还是疼,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下来,用头去撞树、撞墙,夏雨一边拉着他一边抹眼泪。
在我们的眼里,李庄叔叔的头已练成了钢筋铁骨,我们小时候就这么认为。后来我们又近距离地观察过李庄叔叔的头,才发现我们错了,常年不间断地撞墙撞树,李庄叔叔的头已经变形了。常人很难理解到他的痛苦。
父亲和黄河叔叔问过李庄叔叔无数次同一个问题:头疼时,到底在想什么?李庄叔叔闷着头说:灵魂出窍了。
不知是因为头疼的折磨还是天生的,李庄叔叔似乎从来就没胖过,到老了,身子越发地消瘦下去,有时显得头特别大,脖子又细,我们经常担心,脖子支不住他那颗已变形的脑袋。
二灵和长水仍在部队工作,此时的长水已经是边防团团长了,二灵已调到医院做了护士长。他们三天两头地把电话打到家里。每次李庄叔叔都冲电话千篇一律地说:我和你妈身体都很好,你们放心工作吧,不用惦记我们。
二灵和长水一年总有一两次回来看看他们,住上几天,就又回到边防部队了。每次一来一走,李庄叔叔总会去车站接送女儿和女婿,弄得长水过意不去地说:爸,你这是干啥。他不说什么,只轻描淡写地说: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他们每次走,他都会丢了魂似的闷闷不乐好几天,夏雨理解他,知道他又想起大灵了,便说:我陪你去看看大灵吧。大灵牺牲后,她的骨灰被安放到公墓里。逢年过节,李庄叔叔总会去看一看,每次看他都说:大灵不在这里,她在边防团。他的话弄得夏雨一身鸡皮疙瘩,惊惊乍乍地望着他说:别胡说,这不是大灵是谁?沉默好久,他才道:大灵牺牲在了边防团,她的魂就留在了那里。夏雨便不再说话了,她凝视着大灵的墓碑,眼睛就蒙眬了。
小松从财经大学毕业了,本来能找一个好工作,他偏偏做起了生意,做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上大学时,他结识了一个俄罗斯女同学,这个女同学有个中国名字,叫孙小英。上大学期间,小松把这个叫孙小英的俄罗斯女孩领回来几次,女孩很漂亮,个子高挑,又会说话,硬着舌头阿姨叔叔地叫。每次孙小英来,都会吸引一些人好奇的目光。有一次,李小松把孙小英送走后,李庄叔叔认真地问儿子:你们是什么关系?小松说:是同学,她家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市,她爸是当地警局的头儿。
李庄就把不解的目光投在儿子的脸上,儿子反应过来道:就是海参崴,俄国人叫符拉迪沃斯托克。
李庄叔叔就哧着鼻子说:海参崴就海参崴,你跟我拽什么洋呢。说到这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那个孙小英,你们做同学可以,别的可不行。
后来夏雨问过李庄:我觉得那个俄罗斯女孩挺好的,能当咱儿媳妇也不错。
李庄就挥挥手说:你不懂。
再问他就不说了。
李小松大学毕业时,正是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许多人都在和俄罗斯人做生意,把一些日用品、穿的戴的倒腾过去,听说用几吨二锅头酒都能换回飞机来。李小松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做起了生意,他把货发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孙小英在那面接货,再转手运到俄罗斯的内地。很快,李小松就发了,成立了公司,有了车,还置办了大哥大。
后来和俄罗斯的生意不好做了,他又南下广东,弄电子表计算器来卖,总之,他的生意一直很红火。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谈对象,他们同时毕业的同学大部分都结婚生子了,唯有他还一直一個人。
夏雨问过他,他每次都言不由衷地说:妈,不急。
夏雨就盯着他眼睛说:你是不是还没忘记那个孙小英?你爸不同意,别听他的,妈给你做主。
李小松挥下手说:妈,你别瞎想。
做生意发达起来的李小松,愈加懂事又孝顺了。
有一次他从广州进货回来,见父亲出门下棋了,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他郑重地和母亲说:妈,我想带爸爸去看病。夏雨自然知道小松嘴里的病指的是什么,惊诧地盯着儿子说:当年我带你爸北京上海跑了个遍,去的都是大医院,人家医生说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一。小松目光坚定地说:我在香港认识一个朋友,他说香港医院也许能治我爸爸的病。
夏雨被小松感动了,小松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男孩,从小到大胆子小,体质弱,李庄和夏雨没少为小松操心,担心他是个病秧子。小时候儿子犯了错,两人都不敢大声呵斥他,大灵二灵被他们前赴后继地送到了部队,他高中毕业时,自己报考的大学本来没指望他能考上,结果却考上了,还是财经大学,邻居都说小松出息了。大学毕业了也不按常规出牌,又做起了生意,本来按李庄的设想,找个踏实工作,娶妻生子也就这样了。他做生意时,李庄问过夏雨:咱家还有多少钱?夏雨拿出几张存折,掰着指头数了存折上的数字,心虚地说:有大几千吧。这是这么多年老俩口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钱,李庄一边捣鼓着有了头疼前兆的脑袋一边说:你跟小松说,咱们家就这些钱,不能赔多了。然而小松做生意不仅没用家里一分钱,还逐渐地把生意做大了,成立了自己的贸易公司。在这个过程中,李庄只是和儿子提过一个要求,不能娶那个叫孙小英的俄罗斯女孩,此外没再多说过一句话。
晚上吃饭时,夏雨就把小松要带李庄去香港看病的事说了。李庄看着眼前的饭也吃不下了,站起身来在空地上踱步。此时小松并不在家,又忙公司的事去了。半晌之后,李庄停下来,伸出巴掌,啪啪地拍着头道:我脑袋里那块弹片,怕是都化了,还能做手术治好吗?他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对治好自己的病还是充满了期待。这么多年脑袋里那块摸不到看不见的弹片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疼痛也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虽然他早已习惯,但只有他知道头疼起来的滋味,仿佛到地狱走了一遭。
小松连说带劝,还是带着父亲去了趟香港。给李庄看病的医生有香港人,也有英国人,各种检查做了,最后得出的结论和国内医生的相差无几。
充满希望地去,又失望而归了,这是儿子心里的落差,李庄心里却是收获满满的。小松不仅带他在香港的名胜转了几天,还为他置办了一身行头,从鞋子、衣服到帽子都是鳄鱼牌的,穿在身上,一下子年轻了几岁。李庄见到左邻右舍,拍着浑身上下就说:我儿子,小松带我去香港买的,鳄鱼牌。还指着衣服上的某一处商标给人看。
父亲和黄河退休时都是军以上干部,虽然退休了,但还有专车和司机。车是上海牌轿车或者老式伏尔加。他们每次相约着外出,三个人就电话里约好,父亲或者黄河的车准会有一辆开出来,来到李庄家楼下,司机鸣笛之后,李庄从楼门出来,钻进车里,三个战友便一溜烟地驶出干休所。
随着李庄年龄增大,再次犯病时,除了穿越时的胡言乱语,还多了口吐白沫的毛病。有一天夜里李庄又犯病了,不仅口吐白沫,浑身还伴有抽搐。在母亲的指挥下,小松打电话叫救护车,急救中心回复,救护车已派出,要等待。小松见父亲这样,便把父亲背到马路边去打出租车,夜半的街上不见一辆出租车。夏雨最后想起黄河,便又跑回去打电话求救,最后是黄河的专车拉上一家人去了医院。
那件事之后不久,李庄家楼下突然开来了一辆崭新的皇冠牌小轿车,小松从车上下来,把楼上的父母叫下来,指着这辆崭新的车说:爸,妈,这车是我给你们买的,以后就是你们的专车。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从驾驶室里走出来,穿着一身旧军装,却没领章帽徽,下车就给李庄和夏雨敬个礼,立正道:首长好。
李庄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种称呼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让他的腰板又挺了起来。事后他才知道,这名退伍军人司机是小松特意挑选的,而且要求他上班时一定要穿上军装,就是为了满足父亲。
李庄和夏雨绕着这辆车转了几圈,夏雨先开口道:小松,这车得多少钱呢?小松说:爸妈,你们坐一坐,不舒服我再为你们换。
李庄看看车又看看笔挺地立在车旁的司机,说心里话,车好车坏他不在乎,可眼前的司机让他满意,看着这个以军人姿态站立的小伙子,他觉得自己似乎也年轻了。他又看一眼小松,小松正急切地望着他,等着他的认可。李庄就说:这车给我和你妈太浪费了,总不能买个菜还开车去吧?小松就说:想干什么都行,以后这就是你们的专车,和石叔叔、黄叔叔的专车一样。李庄听儿子这么说,心就沉一下,他和父亲、黄河年轻时的进步不相上下,只因他的伤,让他落后了,退休时才是名副师职干部,但他从来没比过这些,十五岁参军,那会儿他们的理想就是建立一个新中国。现在理想实现了,退休了还有什么可攀比的。可每次坐战友的车,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当成了客人。
他看了车,来到司机身旁道:小鬼,以前是哪个部队的?
司机就立正站好,声音洪亮地道:报告首长,我是150师73团的,服役五年,党员。我叫刘大柱,以后首长叫我小刘就行。李庄就伸出手在小刘的肩上拍了拍说:好。
从那以后,李庄家楼下多了辆小轿车,小刘把一个呼机号压到了李庄书房的玻璃板下,只要有事,司机小刘就会火速地从外面跑到车前。李庄从楼上下来时,小刘已经拉开后座的车门,另一只手放到车门上方,待李庄坐舒服了,才“砰”地关上车门。
有了自己的车之后,李庄给父亲和黄河打电话,约上两个人去钓鱼或者爬山,两个人自然爽快地应了,李庄还不忘在电话里交代:今天坐我的车。
如此这般地几次之后,李庄就对小松说:车我坐了,鱼也钓了,那啥,你让小刘把车开走吧。
小松不解地望着父亲说:爸,你嫌车不好,还是小刘不可心?
李庄摆摆手说:我问过你石叔和黄叔了,他们说坐这车比他们的车舒服好几倍,我不是那意思,这车放我这没用,就是个浪费,给谁摆谱呢。
夏雨也说:我和你爸商量了,车你开到公司用,家里有事你派车不就结了,让车多点用处,不能这么闲。
小松听了父母的劝,犹豫着答应了。
李庄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张朝鲜地图,挂在了书房墙上,没事就长时间站在那看,然后就闷闷不乐的,还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有几次做梦,还从梦中惊醒,捂着脸嚎啕大哭。夏雨就说:老李你这是咋地了?
李庄抽抽嗒嗒地说,他梦到了牺牲在朝鲜战场的柴副师长和高团长了,他们在梦里冲他说,他们想家了,想战友……年老的李庄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醒了,有时仍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凌乱地说着梦一样的话。
李庄有一次孩子似的冲小松说:你能让我去一次朝鲜吗?我想去看看至今还没回来的战友。
小松从小就听父亲讲过朝鲜战争的故事,在父亲的一次次叙述中,柴副师长、高团长似乎已经成了熟人。他理解老年父亲的情感。他小时候,父亲是座山,为他遮风挡雨,如今父亲老了,儿子就应该是父亲的一棵树,让他累了倚靠有个歇脚的地。他认真地冲父亲点了点头。
那会儿,朝鲜还没开通旅游线路,尤其是李庄这样的身份,得经过外事部门批准。小松有同学在省政府工作,通过同学关系,联系了省对外办公室。不久之后,终于联系成了,不是以李庄一个人的名義,而是以志愿军老兵访问团的名义成行,我父亲和黄河叔叔也成了这次访问团的团员。三个人坐着火车又一次跨过了鸭绿江。
十几天后,他们从朝鲜回来了。他们仍然穿着抗美援朝时的旧军装,胸前挂着朝鲜政府赠送的纪念章,就像凯旋的英雄。李庄叔叔比别人多带了一罐土,这罐土是从当年的战场上取来的,他们这次自然没有找到柴副师长和高团长,哪怕任何一个战友的遗骨都没找到。
后来父亲和我描述了他们这次朝鲜之行的片段:李庄叔叔带他们来到了第二次战役他们穿插敌后被敌人包围的山谷,甚至还找到了当年被炮弹炸伤的一棵树,那棵树仍然活着,一半枯枝一半茂盛。李庄叔叔拍着那棵树说,这树就像他自己,虽然受伤了,但还能活下去。临走时,李庄叔叔站在一个高冈上喊起了口令:115师的全体都有了,我是143团的副团长李庄,我带你们回家。然后伏下身子,把一个事前准备的罐子里装满了土。他一边抱着土罐一边说:回家……
我在父亲的只言片语中,想像着当时的情景:夕阳西下的山谷里,三个志愿军老兵走在前面,他们的身后是一串不死的灵魂。他们迷了路,找不到家的方向,是三个战友引领着他们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相信,李庄叔叔的罐子里装的就是他们的战友。
李庄叔叔的头还是隔三岔五地疼。也许是疼痛折磨的,他的身子越发地瘦小,像个稻草人穿了件衣服。也许是身体越来越弱了,头疼的过程越来越长,每次头疼时,他不再离开家门,而是躺在自家床上,天南地北地说着梦呓样的话。他的思绪是跳跃的,从抗日战争的某场战斗穿越到抗美援朝,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解放战争,他不断地呼喊着那些战友的名字。每次李庄叔叔头疼时,父亲和黄河叔叔都会守在他的床前。他呼唤这些战友的名字时,听得父亲和黄河叔叔也一愣一愣的,这些人的名字有许多是他们共同的战友,时间让他们早就模糊了这些名字。在李庄叔叔的梦呓中说出来,呼啦一下把他们的记忆又点燃了,想起曾经的战友,他们的音容笑貌……每每这时,他们都眼里含泪。看着躺在床上的李庄,他们握住他的手,一边抚摸着一边安慰道:我们没忘,都没忘。不知多久,也不一定是什么时候,李庄叔叔会在梦呓中醒过来,疼痛也一点点如纱帐似的从头上揭走。他呆呆地看着父亲和黄河,起初就像不认识两人似的,渐渐,眼里又露出他们熟悉的神情。两人这才长吁一口气。
恢复正常的李庄叔叔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一手拉住一个,仔仔细细地把他们看了又看,他的眼神经常让父亲和黄河心里发毛。李庄叔叔用力握紧他们的手,哽着声音说:老伙计,我要是走了,是不是咱们的缘分就了了。父亲拍打着李庄的手臂说:想啥呢,咱们是战友,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李庄似乎对父亲的回答很满意,又把目光移到黄河的脸上,黄河把身子探了探说:亲家,我们虽没在一起生,我们死一定放在一起,我们还做亲家和战友。
黄河的一句话,似乎一下子让李庄变得通透了,盘绕在他心里的结一下子就打开了。送走父亲和黄河后,他又把夏雨叫过来,急三火四地说:把咱家的存折拿来。夏雨不解地问:拿存折干什么?李庄叔叔着急地说:拿来吧。夏雨就把两张存折放到了他手上,他们一人一张,退休工资都按月打到这里。他把两张存折的钱加在一起,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松晚上回家时看见父亲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父亲:爸,你是不是有心事?
李庄低下头想了想说:这几天你公司的车能不能给我用用?
小松忙说:车是咱自己家的,想啥时候用就用。又问:爸,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李庄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道:我要找一个地方。
小松再问,他便不说了。
第二天,一辆轿车拉着父亲、黄河和李庄就出发了,他们把车开到了郊区,在各种墓地之间寻寻觅觅。
起初父亲和黄河被惊到了。李庄叔叔就把他俩从车上请下来,一手拉住一个道:咱们可说好了,找这块墓地可不是为我一个人,你们俩都满意才行。两人就不知如何是好地望着李庄。
李庄就咧开嘴道:你们没反悔吧?
两人怔一下,马上又点头道:好主意呀,那咱们看看选一选,看哪儿适合当咱们的家。
三个老人拉扯着,在山岭间转悠着。在一个山冈上,李庄停下来,解开衣扣让风吹着自己,他抹一下额头上的汗说:你们放心,下辈子你们还做我的首长,我听你们调遣。说完立正站好,还端正地给两人敬了个礼。
父亲忙把李庄的手拉下来道:老李,你不要说鬼话,你脑子不受伤,你就是个帅才,你给我们当首长。三个老战友望着眼前的山山水水,心里无尽感慨。
李庄找墓地的事还是让夏雨和小松知道了,那天晚上,小松严肃地找到父亲说:爸,你们年纪大了,是我考虑不周,这个任务该我来完成。
李庄摆着手说:你没当过兵,没打过仗,不懂地形,我要找一个能守擅攻的地形,守得住,攻得上,我们才踏实。
小松站在父亲面前,学着军人的样子立正站好说:爸,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我先找,然后请你过目。
李庄说:不是为我一个人找,还有你石叔、黄叔。
小松说:我知道。
又是几天后,小松亲自开车,接上三个老战友向郊外驶去。李庄一遍遍地说:你小子别糊弄我们。我们要的是地形,还是地形。
小松就说:爸,我为你们选了三个地方,保你们满意。
三个人听了,都莫名地有些兴奋,纷纷议论着未来的家园。当初他们搬到干休所新家时也没这么兴奋。
终于,小松把他们带到了一处高冈上,远处是一个水库,远远望去,水天一色,三面是山,呈倒品字形。他们就站在最后的一个山冈上,左右还有两个山头,鸟在林子里叫着,夏风习习。小松把他们带到山头上,身子撤后几步说:三位首长请过目。
三个人就连连惊叹,要在战争年代,这是绝好的攻防阵地,三座山冈互为掩护,他们笑着,作着战时的暢想。待他们兴奋过了,才转头问小松:说得这么热闹,政府能允许把这当墓地吗?
小松告诉他们,他已经从市政打听了,这里已经规划成墓地了,如果他们同意,马上就可以买下来。
在回去的路上,三个战友开始商量着如何凑钱买墓地,他们把各自家底都亮了出来,三个人决心已下,就是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正当三个战友回去凑钱时,小松已经把墓地证分别送到了他们的手上。他们墓地证上分别写着编号0001到0003,他们果然挨在一起,就是他们曾经踩在脚下的山冈最顶端。
为了父亲买墓地的事我还专门找过小松,一定要把钱给他。小松虽然早已不是那个拖着鼻涕跟在我们身后玩的小破孩了,但在我心里,他还是被我们保护的对象。当我说出把墓地钱还给他时,他眼圈红了,叫了一声:哥,咱们的父亲们在一起生生死死一辈子了,小时候我一挨欺负你们就帮我,咱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只要父亲们高兴,就算我代表几家孩子一起尽个孝还不行么?
自从我参军离开,每年都会回来几次,也经常见到小松,有时在一起吃个饭,回忆起当年小时候的往事。每次回忆到李庄叔叔穿越后带我们打游击时的趣事,小松都低下头说:其实那会儿我恨你们……我当然明白小松的心,拍一下他的肩膀说:李庄叔是个坚强的人,他和伤病战斗了一辈子。每次说到这个话题,小松都很难过。
李庄叔叔不行的消息,是小松打电话告诉我的。之前我们有过约定,我们这些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小松一个人,不论谁家里有事一定都要通知到。
当我们赶到李庄叔叔病床前,这里已经聚集了所有应该到场的人。二灵已经哭成个泪人,她蹲在父亲的床前,一直拉着父亲的手。我看到李庄叔叔更瘦了,几乎脱相了。他在梦境中仍然和病痛战斗着,他又一次穿越到了战场,呼喊了一遍曾经战友的名字,身体抽搐了一阵,他一定是到了最艰难的时刻,他用微弱的声音呼叫着:李庄呼叫黄河。黄河叔叔听到了,他就立在李庄叔叔的床前,此时他站得笔直,大声地应道:黄河收到,支援你一个团,李庄你要坚持住……这是黄河叔叔第一次和李庄叔叔玩这种游戏。
父亲也上前一步,他眼里含了泪:李庄,311高地你给我守住,我们的骑兵营正在向你挺进……父亲和黄河叔叔庄重地和李庄叔叔一起穿越到了过去。我又想起我们小时候,李庄叔叔带着我们在操场上匍匐跳跃的样子,那会儿李庄叔叔还年轻,他当年就像一名在战斗中的士兵,动作到位,干净利索。此时,李庄叔叔却瘦成了一张纸片,只能在梦境中战斗了。李庄叔叔的呼唤越来越微弱了,只能听到他断续的声音:311高地,李庄,李庄——请求支援——绝境中的李庄叔叔呼叫完最后一声支援便头一歪,不动了。
父亲和黄河叔叔举起了手,向他们的战友敬礼。
李庄叔叔被葬在了那个山清水秀易守难攻的倒品字形阵地上。
父亲和黄河叔叔失去了战友李庄叔叔之后,变得形单影只起来。
他们会经常结伴去李庄叔叔墓前坐一坐,有时带着象棋,有时带着钓鱼竿。
每次他们来,离老远两人就喊:李庄我们来了,是下棋还是钓鱼你挑。然后两人或站或坐地停留在李庄叔叔的墓前,他们又像以前一样,说着他们平时说过的话,只不过是两个人说,一个人听了。
每过一段时间,两个人便都会想起李庄,这个给另一个打电话说:走哇,去咱们新家看一看,陪李庄唠几句。然后他们就去了,带着酒和茶,大半天时间他们三个人就会聊到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