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妮
雨是水的诗经,千丝万缕的雨作了水的韵脚,将它们谱成了江、河、湖、海,献身于万顷田地,孕育了一塘鱼肥,滋润了大地生灵。千江万川汇聚成海,它们的气息又蒸腾成雨,千丝万缕,万缕千丝……
北方的雨不似南方。“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一蓑烟雨朦胧在江南水乡,打湿了许仙的纸伞,散落了唐寅的桃花,湿润了温庭筠的青衫。在桨声灯影的秦淮河,在粉墙黛瓦的西递村,在初秋傍晚的滕王阁,雨润了王勃的笔,成就了“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的千古绝唱。在满城春色的沈园,雨淋湿了陆游的哀愁,没有一种酒能醉人,只有人用悲伤醉自己,于是他醉在了“红酥酒,黄縢酒”的记忆中哀叹神伤。南方的雨,伴着姑苏城外的钟声,伴着少年的诗歌与牧笛,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而在我生活的北方,一入夏,阵雨便秉雷霆之势而下,山雨欲来风满楼,狂风打翻了乌云的墨,白昼也被染得夜一般黑。雨声如同唱戏的伶人,雷鸣火闪之际哗啦啦一亮相,是京剧《芦花荡》中的张飞,是《嫁妹》中的钟馗,畅快淋漓地给炎炎夏日浇出个清爽。只需片刻,天又骤然放晴,阳光迫不及待地钻出云霞,又是一片晴空万里。
南方的雨是黄梅调,是昆曲,是疏雨滴梧桐,细密温润,北方的雨是信天游,是秦腔,是骤雨打荷叶,辽阔粗犷。或许,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北方,雨天里遇不到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但倾盆而来的雨,那么猛烈,那么张狂,鲁莽得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怀揣着没有缘由的心事,一味地轰轰烈烈,一味地酣畅淋漓。若问起心事几何?湿了的鞋问乱叫的蛙,乱叫的蛙问四周的雾,无非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如夏日的雨,一翻脸就下得稀里哗啦不明不白。但那雨里也是有回忆的,在都市红尘中长大,鲜少亲近草木蟲鱼,又常常在升学的压力中,不得纵情于杂学闲书,看云、听雨、发呆都是奢侈。而那雨里的一点点甜,正如歌中所唱:“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雨丝纷飞,像年少时胡乱写下的日记,朦胧的、暧昧的、青涩的往事,如雨后春泥,深藏着落红的香。多少年过去后,每逢遇见滂沱的大雨,总能想起曾经热情似火的青春、潦草离散的友情,或者已经分不清那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张爱玲在《小团圆》中写:“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这雨声里是听得出希望的,虽然带着点自欺欺人的意思,但这雨若不下,便连半点盼头都没有了。巴山夜雨有李商隐的相思,长亭骤雨有柳永的离愁,空山新雨有王维的清幽。人间岁月一如自然轮回,晴时风,阴时雨。如果途经人生的雨季,不知能否有雅兴,将时间的舟暂且停一停,让生命感受一场沐浴,命运的肌理有时正需要一场及时雨来灌满干涸的褶皱。时光缓,云翳散,雨后沉淀的心境满载着阳光,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