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瑰芳
我50多年里最欢快的时光,便是奔向外婆,回填外婆一点“享福”的“奢望”。
一
我的外婆,并不是我母亲的母亲;外公,也不是我母亲的父亲。
1967年酷暑,母亲背着4个月大的婴儿下村,从事路线教育。她晚上去生产队开会,宣传党的政策;白天挽着裤脚,背着婴儿与群众一起下田劳动。8月的骄阳,如芒刺背,人们热得大口喘息,母亲背上的婴儿更是焦躁不安。花街生产队的队长郑梨信对母亲说:“小李子,你这个娜妮(女儿)要晒坏的,让我家桂花抱抱吧。”母亲惊喜不已!而队长家的桂花,却是个看见孩子蹲在地上便便,就捏着鼻子绕道走的干净人。她生了一个女儿,六个月夭折后再无己出。
母亲忐忑不安地把胖乎乎的娃娃抱给桂花。三天后,母亲去桂花家收拾尿布回公社,桂花的眼睛却停在孩子身上依依不舍。母亲说:“桂花婶婶,你帮我带她,我每个月付6块钱,好吗?”“好好,钱不钱不要讲,这个娜妮我喜欢!”
我就是那个婴儿,桂花奶奶成了我的外婆。
二
外婆家人丁稀少,只有一个7岁才来的养女,但每天门庭若市,因为每晚社员们要来队长家记工分。从第一个来,到最后一个走,就像一个极具凝聚力而又松散的“聊天沙龙”。有意趣的端坐一晚不嫌长,没精力的点完卯拔腿走人。漆黑的屋里,只有一盏煤油灯重叠着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人影,外婆负责拨灯芯,人们敲着黄烟筒,谈论地里的庄稼,村前屋后的喜事丧事、好事坏事。这里也像村里的新闻中心,快意极了。登记完工分,外公会吹一支长箫。他自顾自地吹,别人则更加高声地谈笑。我常常在外公的箫声中沉沉地睡去。外婆抱我去床上時,会嗔怒外公:“吹里出来咋个?娜妮又被你吹困(睡)着了。”
我会走路的时候,只要外公坐下来洗脚,我就会把外公要换的鞋子拖来;会爬高的时候,就会爬上吃饭的长凳,取下墙上的长箫给外公送去,不管外公今天想不想吹箫。外公乐得直竖大拇指,向大家夸耀他的外孙女有多停当(聪明)懂事,外婆则功臣似的补充白天发生的他不曾知道的“聪明”细节。
外公歇工和下工回来,老远就喊他给我取的乳名“芳乃”。没看到我,就会疾言厉色地质问外婆:“桂花!娃呢?”这是他唯一貌似发威的时候。因为家里大事、琐事全由精明能干的外婆妥帖照顾着,老好人外公只负责回来高兴。外婆不停手里的活儿,朝后院一努嘴:“娃不就在后面啊!”我和水家佬他们玩兴正浓,总是被外公老鹰抓小鸡似的抱起来,亲我的脖子窝,痒得我哈哈大笑,口水流了外公笑若灿花的一脸。
外公每年要去县城开四级干部会。外公不在家的时候,我天天守在水井边的拐角处,等着外公回家;等着坐在外公跷起二郎腿的脚背上,拉着外公的双手上下左右摇晃——坐花轿;等着外公的箫声扬起,趴在外公的膝盖上睡一个香香的小觉;等着外公每次见我,就像捡着宝贝似的开着菊花般的笑脸。那些日子,我闹着外婆“要外外”“要外外”,不肯张嘴吃饭,不肯脱衣睡觉,生怕外公回来我不知道。外婆逢人就讲:“有亲数哎!”然后罗列一番,人家睁大眼睛:“这个娃有带头哎!”或者说:“哟,这样小的人嗬!”
我觉得外婆讲的远远没有我心里的思念重。当我觉得太阳都快变灰掉的时候,突然发现远处水塘边出现了外公的身影:外公背着一个军用挎包,头发照例梳得锃亮。我刚想定睛仔细分辨,大樟树和房屋瞬间挡住了视线。正在我极其失望时,外公笑眯眯地朝我奔来。“外公!外公!”我使尽全身力气大喊着,将我的思念扔给蓝天。外公老远就从挎包里拿出一根油条,恨不得让手臂立即伸长十几米,送到我嘴里。以后每次去县里开会,外公总要带几根油条回来,让我吃得小嘴油嘟嘟地,用舌头舔着嘴唇。那时,我虽然极喜欢这稀缺的“山珍海味”,巴望着解馋的痛快,但我还是不愿意外公去开会,几天不能回家。
三
人们都说梨信叔以后可以享到芳乃的福。可我5岁时,外公患胆囊炎在县医院动手术,遭遇停电,手术失败。外公在县医院住了好几个月。那时,公社没有幼儿园,我已经没有去处,只好随7岁的姐姐上了一年级。上课时,我随意进出,老师只当我是一个旁听生,并不纳入班级管理,可我却无意识地记住了课堂上并不复杂的内容。盼到星期天,母亲带我去看外公,当我认出了墙上大红的“3”字(外公住3号病床),认出了搪瓷茶杯上的“人民”二字(毛主席语录:人民是推动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外公感到无比惊讶——在20世纪70年代的乡村,成人不识字者比比皆是。外公不管在医院还是出院回家调养(医生已无回天之力,只能听天由命)期间,逢人便夸他的宝贝外孙女如何如何,将来该上几重天!那时的农村,对于孩子,只要能够活着长大就万事大吉,言及“出息”,简直是天方夜谭,而外公对我的厚望,让我羞愧余生!
外公终究没有看到我读完小学第一册。记得那天,家里的人特别多,任谁跨进外公那间黑屋,都失声哭着出来。我只看过外公那么开怀的笑脸,以及人们围在外公身边有多开心,此刻,大家到底被什么东西吓哭了?到底害怕什么怪物?这间黑屋到底有多怕人?外公怎么不去赶走它?连抱着我的母亲也痛哭流涕,我吓得号哭着踢打母亲,抗拒进屋。而那时,外公多想最后看我几眼啊!后来,母亲告诉我,外公用尽游丝之力传话出来:“别让娃进来,别吓着她。留给桂花带,要带好她!”
我终究没有留给外婆带。一年后,父亲在外婆的泪眼婆娑中接走了我。这意味着,生命中的两位至亲都离她远去,外婆不能接受,藏起了我的转学证明。直到父亲说在乡下读书会耽误我的前程,外婆才给我收拾吃穿用品。此后两个月中,外婆几乎每天都步行20里,从港边公社灵西村去县城看我一眼,然后又即刻返程。来回40里,就为了看我今天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伤风病痛,有没有被父母责骂。而我,50多年里最欢快的时光,便是奔向外婆,回填外婆一点“享福”的“奢望”。
疼到深处,是我与外公外婆超越血脉亲情、不曾更改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