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休嫌晚 艺苑英华蝶恋花
——记吴作人、萧淑芳伉俪的艺术之路

2020-10-20 13:28陶怡霖
收藏家 2020年9期
关键词:徐悲鸿

□ 陶怡霖

在西方现代力量的冲击下,中国从经济、政治、文化层面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回应。而“五四新文化运动”则是一次全方位的回应。这一阶段的回应已经触及现代性问题的思考。潘公凯曾在《自觉与四大主义——中国现代美术之路》中谈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回应更自觉、更深入、更全面地触及现代性问题,展开了以“科学”和“民主”为核心的全民性的启蒙运动。美术也作为中国社会变革的一部分,参与进革命的“洪流”中,面对传统价值进行着反驳、捍卫、挖掘与重建,为民族的复兴自觉寻觅着这个古老文明体生命力的再起。而战争的爆发与民族自强的要求,使得美术中的“写实主义”得到了新的发展机会。高剑父、徐悲鸿、林风眠等先驱便是在这场历史洪流中致力于探索中西文化融合的有志之士。

总结新的文化论争,即如何处理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两对矛盾。作为第二代画家的吴作人、萧淑芳等仍然面临着同样的历史问题。夫妇二人作为画家个体给出了自己的一份理解与创造,教书育人,推动民族艺术的新发展。吴作人在其60余年的艺术生涯中探索创新,为中国画、油画开拓出一块新的天地。有“百花之神”雅号的萧淑芳天性爱美,她在水彩、水墨上探索与革新,进而自成一家。他们同学相遇,同道共进,携手同心,同路各异,命运让两颗画坛新星交织,璀璨在20世纪中国美术史的夜空。

一、同学初见千里缘(1908/1911~1929)

吴作人与萧淑芳,一个来自没落的传统旧式家庭,另一个则是名门之秀。不同的家庭背景,却在同样的历史洪流的冲击下选择同学美术,秦淮河畔的南京城见证了二人的初相见。

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农历十月初十,吴作人出生于苏州府一个传统文人家庭,他是父母的第10个孩子。其父为他起名“之寿”,又参《诗经》中“周王寿考,遐不作人”之言,号其“作人”。其祖父吴长吉是当地知名的画家。吴家原籍安徽泾县茂林村,吴长吉为躲避太平天国时期的战乱而迁至苏州定居。在长辈的影响下,吴作人对故土有着一份特殊的情感,故有“泾川吴氏”和“家在茂林”两方常用印章来不断提示自己对故土的眷恋。其父吴条元在苏州府中做职员,深受革命思潮影响,思想活跃,因与维新派有所关联而惨遭暗算。吴作人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刚直不阿的品格。父亲去世时,吴作人年仅3岁。吴家里留下了祖母、母亲两代寡妇和9个子女。年仅14岁的长兄吴之屏半工半读,扛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两个姐姐不得不远嫁他乡作童养媳。①在吴作人的记忆中,童年“不但没有吃过一顿好饭,也没穿过一件新衣服”。鞋子是母亲亲手缝制的,为避免太过费鞋,三姐用背诗的方法来防止淘气的吴作人乱跑乱跳。就是这样一个童年记忆灰暗的孩子,却在此后的生活中走上了一条追求美与真理的艺术之路。

童年的吴作人在清苦中寻觅着自己的快乐。他最感兴趣的还是祖父遗留下来的画和大捆未用的宣纸、笔墨与颜料等,父亲将之珍藏在两个大画箱中。吴作人经常无意识地用颜料涂抹,悄悄的在幼小的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1924年末,吴作人就读苏州工业专门学校高中部。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从对绘画艺术的热爱直至看到它与实际生活的关系,吴作人领悟到绘画的社会功能性,因而对美术事业心生向往。工专高中部毕业后,他进入该校建筑系学习,建筑系的美术课已经不能满足吴作人的期待。那年吴作人18岁,他对这条美术之路充满向往,年迈的祖母却以祖父画画不得功名为由,反对他学习画画。而此时的吴作人已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青年,他“狠心”地说:“饿肚皮也要学画。”好在母亲与五哥吴之翰支持,吴作人终于走上专业学习美术的道路。

在上海艺术大学,一张石膏人头习作开启了吴作人(图1)与恩师徐悲鸿之间的缘分,徐悲鸿邀请他去家里看画,并赠送画册嘱咐其认真专研。1928年秋,吴作人来到南京,进入中央大学艺术系徐悲鸿工作室旁听学习。钟山风雨,秦淮桨影,江南自古多情。在徐悲鸿工作室,吴作人邂逅了专程从北平来此旁听学习油画素描的萧淑芳。二人初相见,此时的萧淑芳年方十八。

1911年8月,萧淑芳出生于广东中山市一个书香门第之家。她降生于天津,在家排行老五,故有“阿梅”(英文五月MAY)的昵称。她和四个姐妹从小受到西式教育,优越的家庭条件可让她们根据自己的兴趣和天赋去选择专业,深入研习。姐姐萧淑娴是曾获得比利时皇家音乐学院金奖的作曲家、音乐理论家,妹妹萧淑熙是美籍生物学博士,而萧淑芳走上了美术道路。她们的成就与家庭环境密不可分,祖父萧炎翘是一位能文能诗的秀才,与当时在澳门镜湖行医的孙中山交从甚多。叔父萧友梅是孙中山秘书,也是我国现代音乐的奠基人之一。父亲萧伯林通达英文,学医毕业后转攻铁路事业。

图3 萧淑芳 北海白塔 国画33×26厘米 1936年

图4 吴作人 重庆大轰炸底稿 速写14.5×19厘米 1940年

1925年萧友梅留德归国后,任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音乐系主任。在他的推荐下,萧淑芳进入北平艺专西洋画系学习。萧淑芳不仅得到美术名家的指导,更能全面发展。她擅长滑冰、骑马、打网球等,曾获得华北地区花样滑冰冠军(图2)。她那舒展优美的英姿曾登载在《良友》(第101期1935年)画报的内页上。1929年,她远赴南京,跟随徐悲鸿旁听油画、素描课程,为期一年。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吴作人被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深深吸引,并以速写寄托着自己对萧淑芳的爱慕与深情。腼腆的吴作人不懂如何搭话。萧淑芳曾将自己的习作《一筐鸡蛋》带到南京,请徐悲鸿先生指教,而不善言辞的吴作人终于找到了搭讪机会,开口竟是:你画的这些鸡蛋是买来的吗?如此尬聊引来了萧淑芳的白眼与冷落。此时的吴作人在中央大学崭露头角,自存一股傲气却又敏感脆弱,他不再与萧淑芳交往,即便偶然碰面,也远远躲开。而在萧淑芳的回忆中:当时我们的关系很一般,那时的吴作人十分腼腆,每天夜晚都在明灯高悬的画室里默默地只顾画画,不爱理人,给人一种高傲之感。

图5 吴作人 负水女 布面油画1946年 61×73厘米 中国美术馆藏

两位年轻的画家就这样在交汇后,又阴差阳错地迈入各自的人生轨道,平行前进,经历着生命给予的悲喜。

二、同道不见赴西还(1930~1945)

吴作人在田汉、徐悲鸿等人的影响下,走上了一条反映劳苦大众的普罗艺术之路。不久,因政治观点不符合执政者的要求而被南京中央大学开除。1930年,在徐悲鸿的鼓励与帮助下,吴作人前往法国半工半读,继续学习,并考入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西蒙教授工作室。然而,作为穷学生的吴作人,生活困难,无法支付高昂的学费。中国驻比利时公使谢寿康得知将有一个庚款助学金名额,遂通知吴作人前往布鲁塞尔。谢寿康原是南京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经常与吴作人参加“南国社”活动,对吴作人较为了解,一心想帮助他。②是年冬,吴作人进入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巴思天教授工作室学习油画。阿尔弗莱德·巴思天是欧洲盛名的比利时写实主义画家,佛拉芒画派传人。徐悲鸿与巴思天的写实主义艺术对吴作人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他在国外学习期间,深得西方油画艺术的精髓,充满艺术灵气且坚韧勤奋的吴作人先后获得了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油画、雕塑会考金质奖章,享有个人画室及由院方供给全部绘画费用的待遇。巴思天曾评价吴作人的油画作品:你的油画当然不是中国传统,但也不属于佛拉芒派的传统。而是充满了你自己的个性。③在比学习期间,他曾前往奥、德、英、意等国参观各大博物馆,并在这一时期的创作大量油画作品:《纤夫》《哥萨克兵》《景物》《人体习作》《坐思》等。

萧淑芳在1930年结束了在南京中央大学旁听油画与素描课程。然而她并未西行,而是回到北平,先后拜汪慎生、陈少鹿、汤定之为师,研习传统中国画的笔墨基础。此外,萧淑芳在父亲的帮助下,请寓居北平的齐白石先生为其奏刀刻印。齐白石为萧淑芳治印两方,一曰“萧淑芳”,一曰“萧氏淑芳”。1936年冬天,萧淑芳带着几幅旧作登门拜访白石老人,齐白石在她的一幅《墨荷》上题写长跋赞其“墨润笔秀,殊可观也”。④她在老画家们的引导下,触及了中国写意画法和古典雅致的品味,在她的艺术体系中养成了一种与中国传统之间的联系,在技术之外更重视文化的意味。是年,萧淑芳还创作了中国画《北海白塔》(图3),画面构图大胆,色调稳重雅致,得到了蒋兆和与吴作人的肯定。

1937年萧淑芳前往瑞士和英国留学,不过更像是一种游学,随行随止,并不在艺术学院过多逗留。前后10年的学习,萧淑芳逐渐掌握了中西方绘画的技术要领。在留学期间,萧淑芳创作了不少作品,如《瑞士风光》等。这个时期绘画对于萧淑芳来说还只是兴趣,她不带任何功利地去学习一切热爱的事物,随心所欲地用艺术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这种单纯的生活状态更能激发她在艺术上的灵性。

在这个纷扰的战争年代,吴作人和萧淑芳在同学后又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路途。吴作人到欧洲遇到了一位比利时姑娘李娜,经历一番波折后,在导师巴思天的见证下,二人踏进了婚姻的殿堂。1935年,应“伯乐”徐悲鸿邀约,吴作人携妻回国,担任南京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讲师。他们住在南京傅厚岗8号,成为徐悲鸿家最近的邻居。1936年他与当时艺术系的讲师吕斯百、杭州艺专教授刘开渠,三人联合在中央大学举办了一次画展,受到广泛好评。1937年他又以《出窑》《玄武湖上的风云》入选了第二届全国美展,并在徐悲鸿的推荐下当选中国美术会理事。“七七事变”爆发,南京沦陷后,中央大学于10月西迁至陪都重庆,吴作人夫妻携带简单的行囊和画具,同吕斯百夫妇乘火车至芜湖,再转乘轮船抵达重庆。不久,在沙坪坝刘家院子安了家,继续在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并创作《人体习作》等。1938年,吴作人组织参加中央大学“战地写生团”,由重庆到汉口、转信阳、赴潢川、商丘一带前沿阵地写生,前后长达四个多月。他创作油画《擦灯罩的工人》《故居》《播种者》《嘉陵江畔》《晨雾》等。后又参加郭沫若、田汉领导的武汉三厅举办的抗日宣传画展,把艺术作为国家危亡奋战的武器。1939年11月27日,李娜在重庆产下一子,因产后虚弱,胃痉挛复发,于12月21日去世,刚出生的儿子亦在四天后夭折。这是吴作人一生中至暗的时刻。因为日寇的轰炸,他漂泊到1940年末,在重庆磁器口与一些旧友重逢,带给他以新的人生旅程。他在王临乙夫妇的帮助下安身在凤凰山半腰的碉堡内。家庭的崩溃、重庆的战火和住所的毁灭,几乎把他逼上了绝路。在苦难、仇恨、悲愤中,他把对李娜的无限思念,化作一股控诉侵略战争罪恶的力量,在一片昏暗和阴冷中奋笔创作,《空袭下的母亲》《不可毁灭的生命》《重庆大轰炸》《黄帝战蚩尤》等画作相继诞生。令人遗憾的是,因为战乱,吴作人在重庆的很多作品已经流失,难以找回。值得庆幸的是,最为著名的油画《重庆大轰炸》(图4)在与主人分开50年之后,才在遥远的美国出现,重新回到大众视野。泛黄的画作,色彩凝重饱满,粗犷而激情的笔触控着侵略者的滔天罪行。作为纪念,吴作人在这件油画背面贴了一张民国三十二年(1943)6月15日的《大公报》,上面有许多抗战前线的消息,无意间完成了文献与作品的相互印证。整体来看,吴作人在凤凰山的画作,超越了时空,超越了艺术本体,闪烁着一种特殊的精神内涵。

造化弄人,大约此时的萧淑芳也陷入人生低谷。1940年,萧淑芳生下女儿,后因盲肠炎住院手术后感染腹膜炎,又引发结核病,卧床三年,家庭与婚姻的危机将她推入了艰难境地,女儿萧慧成为她在这三年间最大的精神支柱。1945年,萧淑芳的病情逐渐好转,人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往往能转化成实质的力量去克服外在的干扰,在她心中,“搞艺术的人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再悲伤,再困顿,也能支撑下去!毕竟还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做。画画是愉快的事情,它可以把烦恼统统丢掉。”⑤萧淑芳一直非常喜欢儿童题材,大病初愈的她创作了一幅《百子图》,里面有一百个嬉戏玩耍、无忧无虑的儿童。画面生动雀跃,色调鲜明。

战争改变了中国的文化格局,文化人开始关注地处边陲的西部地区,历史遗迹、民族文化唤起了美术界的热情。当时聚集在成都、重庆的艺术家纷纷前往敦煌、新疆、康藏等地旅行写生。萧淑芳卧床静养休息以恢复身体,而吴作人摆脱困顿的方式则是近两年的西部边疆之行,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西行写生。1943年4月至1945年2月期间,他两次奔赴甘肃、青海、西藏等西北边地,长时间“浸泡”在边陲地区写生创作。在欧洲留学期间,吴作人努力汲取传统艺术营养并打下扎实的美术基础,又从祖国大好河山和民族文化传统中去探求个人风格及民族艺术的发展方向。青海之行、敦煌巡礼、康藏行吟,吴作人创作了许多优秀作品和习作,还在敦煌临摹了大量古代壁画。三年内举办六次画展在战乱频发的年代足以证明他的艺术影响与个人魅力。徐悲鸿、陶行知、郑君里等名家均撰文评述,其中徐悲鸿在评论中称赞说:“作人为今日中国艺坛代表人之一,天才高妙,功力甚深。……三二年(1943)春,乃走西北,朝敦煌,赴青海,及康藏腹地,摹写中国高原居民生活。作品既富,而作风亦变,光采焕发,益游行自在,所谓中国文艺复兴者,将于是乎征之夫?”

油画《祭青海》是吴作人西行的代表作之一。他前往青海湖的呼图阿贺,体验每年盛夏举办的祭青海神的仪式,目睹壮观的祭海场景。西北之行使得吴作人将其艺术之眼望向更为广袤的中华大地,对其艺术转型产生了重要影响。高贵、雄强、勇猛、奋进的民族性格,在敦煌艺术中很具体地流露着,形成高度的智慧与独特的典型,给人以层出不穷的发现和无尽的意外启示。吴作人在欧洲所学的北欧佛拉芒画派含蓄深沉的调子处理并不完全符合中国地理环境的色彩特性,他开始努力探索新的色彩语言,西北高原强烈的光照要求他的画面色彩更为明亮,色块整体且灵动轻薄。他的西行作品弥漫着“光采焕发”的基调。吴作人在这里找到了心胸中的民族意识与从壁画中体现出来的传统精神的会合点。他创作了大量反映青藏牧民生活的素描、速写、水彩、油画。造型严谨而笔墨洒脱的奔犁和牧驼出现在他的笔下,气势宏伟而抒情写意的雪原风情让吴作人在美术界声名鹊起。可以说,第一次西行是吴作人艺术的转折点,此后其画风发生重大变化:典型的西方学院式写实主义绘画风格逐步转变为具有“民族气派”的、“中国风”的写实主义绘画风格,明朗简略,追求韵律感。大约在此时,吴作人开始创作中国水墨写意画。

叙述往事,方知17年间两人几乎有着同样的经历:1930年,吴作人前往法国、比利时留学,萧淑芳则于1937年至1940年到瑞士、英国、法国学习油画和雕塑;回国后虽历经战乱,但两人都钻研画艺,坚持创作,不断举办画展;就连个人的婚姻遭遇也大同小异,吴作人在日寇侵略的战乱中痛失妻儿,萧淑芳则经受了疾病与不幸婚姻的煎熬。

三、重逢同心两相和(1946~1948)

1946年,吴作人40岁,萧淑芳37岁。共同的遭际和命运使两人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强者面对苦难,能将之化作人生的财富,吴萧二人皆属于此。

萧淑芳大病初愈,开始走出家门与友人交往,应聘到上海市市立师范专科学校幼师科,作为学校美术专员的她在业余时间为《小学生》《申报》《家》等杂志做儿童题材插图及儿童女装的设计工作。誉满巴蜀的吴作人飞回上海,纵使游子迟归,与亲人相见不晚。返沪几日,吴作人见到上海漫画家丁聪、画家张光宇。《清明》杂志决定选用吴作人1944年绘制的《打箭炉少女》做本期刊物的封面。而此时,国民党文化要员张道藩在忙着为成立中国美术会上海分会四处奔走。张光宇、丁聪等进步艺术家要赶在张道藩的中国美术会成立之前,举办上海美术作家协会成立大会,并组织一个画展。2月“上海美术作家协会”成立。4月,该协会举办了成立后的第一次联展。在上海水彩画家潘思同的邀请下,萧淑芳也带画参加本次展览并出席开幕式。似乎这17年是在为相逢铺垫,开幕式的邂逅让吴作人心起涟漪。十几年没见面的老同学在一起兴奋地回忆起过去同窗学习的日子,相互观摩彼此的作品。吴作人在萧淑芳的《北海白塔》画前注视良久,若有所思。

画展取得了极大成功,对萧淑芳来讲,可以说是她人生路上的一个转折点。展览后她加入上海美术作家协会,任理事。更重要的是,她病愈走出家门,重返社会,开阔眼界。此后,吴萧二人你来我往,相互欣赏着对方的艺术修为,熟络彼此这些年的经历,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吴作人表达情感的方式非常传统,他填词一首,书于扇面上并赠送给萧淑芳,题目中的“梅儿”便是萧淑芳的小名:

图8 吴作人 齐白石速写38.5×26.5厘米 1954年

《浪淘沙·寄梅儿》

九岁乱无凭,重过清明,可怜人事半飘零。喜得萱堂春更茂,英瑞盈庭。

心似晓烟凝,欲散还停,吴山不比蜀山青,无奈巫城云起处,不透阴晴。

二人来往日渐频繁,吴作人邀请萧淑芳和另一位女画家到他家看他在边疆画的一批作品,以及正在创作的油画《乌拉》,并讲述了这些边疆作品的背景以及经历。身处大上海的萧淑芳对他的经历与画中内容兴趣十足,渐生好感。1946年5月,《吴作人边疆旅行画展》在上海开幕,他的画展与言论对当时的上海美术界有着巨大的现实指导意义。本次展览展出了他西北之行的一系列佳作:《乌拉》《负水女》《青海市场》《打箭炉少女》《裕固女盛装》《牧场之雪》以及部分优秀的速写作品。其中《负水女》(图5)尤富盛名,画面清丽爽快,光感十足。蓝天白云占据了画面较大的空间,山的色调是单纯概括的,笔触干净厚重。近景描绘细腻,溪水在笔尖的皴擦之下波光粼粼。画家对逆光的灵活处理使得画面充满了一种跳跃的节奏感。他在简要的景物中言说着他对西藏风俗人情独特魅力的感悟,一种出尘之想油然而生。

图9 吴作人 熊猫 速写20.4×26.9厘米 1950年代

图10 吴作人 母与子 中国画48.5×34厘米 1963年

吴作人在强烈的创作冲动与探索欲望的驱使下,准备放弃相对较为稳定的教学职务,成为一名职业画家。此时,油画家李宗津带来徐悲鸿手书一封:

作人吾弟:

吾已应教育部之聘,即将前往北平接办(日伪的)北平艺专。余决意将该校办成一所左的学校,并已约叶浅予、庞薰琹、李桦诸先生来校任教。至于教务主任一职,非弟莫属。务希允就,千祈勿却。至盼!

悲鸿

出于对恩师栽培的感激和对中国美术事业的历史使命感,吴作人决定不负徐悲鸿重托,北上任教。次日便修短笺托李宗津回南京交予徐悲鸿。1946年7月,在徐悲鸿、廖静文、李宗津的陪伴下,吴作人乘坐怡和洋行海轮赶赴秦皇岛,再改乘火车抵达北平。而离别前,吴作人依依不舍地将一面扇子放到萧淑芳手中,“定情扇”正面是吴作人的画作,反面则写下了这样的词句:

三月烟花乱,江南春色深。

相逢情转怯,未语泪沾襟。

梅雨春江满,离情入画图。

乘潮东海去,更得见君无。

萧淑芳则郑重地交予吴作人一封家书,在萧父萧母的帮助下,吴作人顺利的在水磨胡同不远处的洋溢胡同14号安了家。此后由于艺专内的政治斗争,在徐悲鸿的支持下,吴作人前往英国讲学,同时再去欧洲其他国家办画展,完成徐悲鸿交付的使命。

1947年6月,萧淑芳在上海基督教青年会举办“萧淑芳画展”后,带着女儿回到北平生活。在徐悲鸿的邀请下,萧淑芳在北平艺专油画系做兼职教授,替代了一位刚刚离职去台湾的女教员的职务。吴作人在访欧一年后,于1948年春天回到北平。在漫长焦灼的生活道路上,吴作人与萧淑芳走到了一起。6月5日,不主张“仪式”的二人选择萧宅后院,在徐悲鸿与夫人廖静文的见证下,举行了简单朴素的婚礼。徐悲鸿赠与这对新人一幅《双骥图》(图6)作为贺礼,其题诗:

百年好合休嫌晚,茂实英声相接攀。

譬如形成千万里,看得世界最高山!

此后,在东外交部街“墨蝶林”西餐馆举行了一次家宴,招待美术界的朋友们以及艺专的同事们。至此,这对丹青眷侣将小家安置在萧宅后院,相濡以沫。吴作人结束了近10年的漂泊生涯,生活安定下来,系列国画、油画创作由此产生。萧淑芳也在家中庭院观察四季变幻的花卉等,作人是她随时可以请教的好老师,她的绘画艺术也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个时期她创作了《向日葵》《瓶梨花》《鳜鱼》等。

四、同路各展千秋颜(1949~1997/2005)

吴作人与萧淑芳的生活随时代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明朗兴奋的基调代替了悲愤抑郁的情绪。

1949初,解放军包围北平。国民政府部队原本准备抵抗,萧家宅院险些被守军征用,但在吴作人积极地斡旋下化险为夷,萧家满门免受了惊扰。幸有傅作义将军为保护古都而献城,北平和平解放。自此,吴作人感受到了诗句“忧患从兹去,此身轻若飞”的内涵。他与萧淑芳带着慧儿,与北平市民们涌上街头,迎接解放军入城。他们把群众递给解放军茶水、跳上战车书写口号等情景画成速写。那些天,萧淑芳和美术界的同事们忙得不亦乐乎,画宣传画,写标语,布展展览。

4月23日,当南京解放的消息传到北平,吴作人在欢乐的人流中敏锐地捕捉到人民群众抢购刚印好的的油墨未干的《解放南京号外》报纸这一热烈场面,他急忙从口袋中掏出随时携带的那本速写夹,记录下这一动人的瞬间,晚上回家再经过紧张而又热烈的创作,油画《解放南京号外》就这样诞生了。作品生动地记录下历史的一个重要时刻:背景是东单牌楼和它周边的大街、广场,人物以身边亲人、邻里为真实形象进行塑造,有的在小跑,有的在骑车。近景中有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白胡子老爷爷以及年轻妇女和小孩。萧淑芳也参与帮忙出主意。其中“农民”的六角帽是她以前在妙峰山戴过的一顶京郊农民常用的帽子。而“年轻妇女”则是萧淑芳本人的背影,她怀里的孩子是邻居家昵称“娃娃”的宝宝。

曾经历过国仇家恨的吴作人对这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新社会充满了主人翁般的自豪感。1949年7月,吴作人与来自解放区的文艺工作者一起出席了第一届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当选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次年,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更名为中央美术学院,徐悲鸿担任第一任院长,吴作人应聘为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兼教务长,后历任副院长、院长、中国文联副主席等。萧淑芳也被正式聘为专任副教授,因教学需要调入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花鸟课水彩专门研究小组,后又担任多门课程的教学任务,先后教授油画、水彩和中国花鸟课等。吴作人与萧淑芳孜孜不倦于艺术创作与艺术教育事业,参与国际文化交流,为共和国的美术事业贡献余生。在一系列事务工作与社会活动之外,他们坚持探索着中国画的未来之路。与吴作人不同的是,祖国刚解放,夫人萧淑芳就参加了广东中南区土改运动,与农户同吃同住同劳动,新的生活形式让她在思想上受到了极大震动,底层生活的艰苦触动了她的心弦。此次土改运动历史近4个月,回京后的萧淑芳加入中国美术家协会。在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萧淑芳把儿童作为反映社会变化的一个侧面,创作了一系列优秀作品,如《少先队员》《公社新添小毛驴》等,质朴生动,亲切真实。

图11 吴作人 千程未尽白日低 中国画61×47厘米 1988年

吴作人的创作与艺术思考来源写生活动:一个是1953年开办的“十张纸斋”晚画会,另一个则是到全国各地区写生考察。

图12 萧淑芳 蝶恋花 国画116×68厘米 1997年

“十张纸斋”晚画会的发起与结束都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是吴作人三次办写生晚画会中时间持续最长的一次,历时近4年。晚画会在自己家中主持,萧淑芳作为女主人,除了是画会成员之外,还需要安排茶点,招待客人,做好后勤工作,保障画会顺利进行。“十张纸斋”晚画会旨在探讨中国画改良的问题,活动内容是每周用两三个晚上,用毛笔和宣纸来画写生。吴作人有多件优秀的肖像速写、油画肖像画和水墨人像都出自“十张纸斋”晚画会,如《贝亚杰像》《三张侧面水墨像》等,在此期间还创作了油画史上的扛鼎之作《齐白石像》(图7、图8),为绘制该作品而画的几张速写作品亦是经典。吴作人在多年的艺术实践与写生活动中,总结经验,强调学艺者的概括提炼的能力以及对艺术敏锐的感受力。而美院引入了前苏联以光影和敏感为主要造型手段的全因素素描训练方法,该法在其优势之余,却走向了一种片面极端,忽视艺术表现的丰富性。1955年“马克西莫夫训练班”成立,吴作人的这种努力愈发艰难。“一位仁者,一位对宇宙、对生活真诚热爱的艺术家,得以在人世无谓的纷扰中暂时解脱,便移情于自家庭院中的葡萄架、数目花草和逗人开怀的小生灵,……”⑥西方写生方法增强了吴作人对自然的观察和体验,以此来纠正传统中国画脱离现实的倾向,这是西画对吴作人在中国画创作上最大的影响。他的中国画题材中,金鱼、熊猫、小猫、鸽子、黑天鹅等都是以前画家很少表现的。他的爱宠是一只可爱的小黑猫,也是《猫蝶图》的灵感来源,而金鱼则与他在院落中养的一大缸金鱼有关。他笔下的熊猫被印制成《熊猫》(图9、图10)纪念邮票发行。写生所练就的提炼概括能力运用到他的中国画创作中,擅长表现对象的生命力与不凡特质,创造出独有的富有活力的艺术风格。

吴作人有一方闲章,上刻“愿得遍观天下名迹”,展露着一个画家对洞察客观世界的愿望。为了反映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和祖国新颜,吴作人、萧淑芳与其他画家一道继续他们的写生之旅,到祖国各地区写生考察。甘肃炳灵寺石窟与麦积山石窟、安徽佛子岭水库、内蒙古、三门峡水利工程、旅顺、大连、青岛、河北束鹿、东北、苏州、无锡等地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30多年的坚持,他们笔耕不辍,写生成了夫妇二人一生的必修课,他们走遍了祖国大好河山,画了大量速写和油画作品。

吴作人的写生作品包括:人物、风景、景物和动物。表现形式则多种多样。写生让吴作人积累了大量的素材,有的本身也可以独立成作。他崇尚“师造化”“夺天工”,并钤印两方以明其志。在他看来,二者结合可以构成对艺术创造中客观与主观之间的关系的一种理解,画家应该做大自然的“儿子”,而不要做大自然的“孙子”。西行写生促进吴作人在油画民族化方面的探索,同时也对其中国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古代中国文化,尤其是北朝艺术的狂放腾动、刚健宏达的气魄与少数民族生活中的雄健淳朴的气质为他的艺术注入了无限的生命力,骆驼、牦牛成了吴作人笔下的精灵。他着迷于高原上牦牛迸发出来的力量感,那种强力的体态与迅捷的速度,推动着他去表现一种雄强有力的艺术境界。而对骆驼形象的创造,吴作人感悟在大西北的寒风中,成群的骆驼负重致远,不畏艰苦。有音乐底蕴的他从驼队缓慢行进的脚步中感受到节奏之美(图11)。

萧淑芳是这两个写生活动的参与者,她以一种恬然的心态去看到身边发生的种种变化,以一种热情的心态描绘笔下的事物。她尤为喜欢花卉这样的“小题材”,早年的花卉作品多有花瓶,晚年则渐渐简化了花瓶的笔墨,甚至舍弃了花瓶,令山花呈现出自在的样貌。这种状态,恰是她淡然优雅的心境的体现。她并未刻意追求庞大的历史题材或民族精神的内容,而是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在她眼里“天涯何处无芳草”,题材无大小,要紧的是创造能给予人们精神上美的享受。她笔下的花儿极具个性:紫鸢、绣球、兰草、水仙、扶桑、向日葵、紫丁香等,几乎都是野花。吴作人曾有感于她对描绘野花的执着,作诗一首:

边陲奇卉遍山生,风雪霜寒志更贞。

但替河山添彩色,不争谱上百花名。

20世纪五六十年代,萧淑芳直接用宣纸和皮纸写生,以水彩画和水墨画结合的技法,创作出一批散发独特气质的作品。如《桦林双鹿》《东北山花》《小骑手》《鄂温克族妇女》《草原小家》等。她对水彩画和水墨画深入研究的基础上进行大胆改革,使水彩画和水墨画融合互补。水彩画主要通过颜色的运用,以明暗对比的表现方法塑造形象。水墨画虽然强调墨分五色,但是水彩画使用的纸张、用笔和颜料与中国画不完全一样。为此,她做了种种试验。面对瓶花写生时,她先用高丽纸和半熟的宣纸,按照水彩画的方法,以明暗对比的关系来表现,略加背景衬托。她力求色彩明快,减弱明暗对比,突出层次感,取消背景衬托。画花的枝叶时,加入中国颜料,如花青、石绿等。浅色线条勾勒花瓶,不强调色彩造型。就这样,一次、两次、三次,废了一张又一张纸……终于找到了两种画之间能相互契合的表现特征,把水彩技法恰当地融入水墨丹青之中,丰富了传统笔墨技巧。自20世纪70年代起,萧淑芳把重心放到中国画创作上,她的作品具有一种音乐品质,采用独创的一套花卉语言,以没骨法作装饰性构图,用笔沉静有力,而笔速匀称,以依靠物象不同的色彩和形状来体现韵律感,这一时期创作了《欣欣向荣》《花常好》《似雨飞花》等作品。

萧淑芳在吴作人去世后,在创作之余还主持吴作人基金会事务,在苏州建立吴作人纪念馆。1997年5月28日开馆仪式上,一只白蝴蝶从天而降,在萧淑芳眼前徘徊片刻,飞入她捧着的花束中,又在旁边坐席的花束上停留,继而折返回来,萦绕不去。萧淑芳惊叹“是作人回来啦”。为了纪念这难忘的瞬间,她作《蝶恋花》(图12)一幅,百合花是两人最爱的山花,而十二朵寓意为十二个月日夜的思念和流转。

图13 萧淑芳 丁香迎春 水彩58×76厘米 1955年

结语

丁香开了。

迎春也开了。

作人与淑芳,同时面对同样的静物,两个画架并排而立,笔下的颜色如此绚烂(图13)。纸短情长,诉诸了两位画家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温情陪伴,同学、同道、同心、同路。如此,真可谓天作之合。

注释:

① 吴作人《艺海无涯苦作舟》,引自《丹青风骨——当代著名美术家自述》,全国政协文史委员会编辑,中国文史出版社,2001年。

② 周昭坎编《吴作人》,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③ 吴作人《学海无涯苦作舟》,引自《吴作人文选》,安徽美术出版社,1988年。

④ 商宏、萧慧编《辛亥同时——萧淑芳生平》,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

⑤ 冬炎著《花神百年——萧淑芳》,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

⑥沈传尧著《大漠情——吴作人》,山东画报出版社,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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