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火麟
中午刚过,蒙特利公园市的丁胖子广场人头攒动。四五十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三五成群,目光殷切地盯着一个方向。
一辆灰色的大巴缓缓停在他们面前,老人们兴致高昂地上了车。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这是去看美景的“夕阳红”老年团观光大巴,相反,它通向祸福难料的城堡——我上班的地方,洛杉矶好运来赌场。
李叔和李婶是老人专车的常客,一周最少光顾好运来赌场四五次。他们是传统意义上保持着生活节俭的中国老人,看起来与赌场玻璃门后面那个金碧辉煌的金钱帝国格格不入。
我最初在百家乐区域当发牌员,于生意最清淡的上下午时段当班,这段时间的主要客人就是被大巴从华人区拉来的老人。他们是最不受欢迎的客人群体:不但没钱还不懂规矩,赢钱了不给小费,输钱时抱怨不断。
老人们大多用筹码和“代币”(泥码的一种,赢了赔钱,输了收回)混合下注,注码不大,计算水钱和赔付工作却较为烦琐。然而,众人连赢数把后,牌路急转直下,不少人把赢的钱吐了出来,骂骂咧咧地散去了。忙活了半小时,我一分钱小费都没收到。
一对老两口缓缓起身,老奶奶点了点筹码,说:“娃也怪不容易的,我们赢了105 块,5 块小费给你。”说着把一枚5 美元筹码推给我。
虽然只有5 美元,却令我感动。这可是我从“夕阳团”获取的单次最多的小费,赶忙说:“谢谢爷爷,谢谢奶奶!请问怎么称呼?”
“我们都姓李,你叫……”老爹爹盯着我胸前别着的英文名牌看了半天,拼不出读音。
“叫我小张吧。”我赶忙说。
他们是老东北,都快70 岁了。老爹爹却说:“就叫我们李叔、李婶吧,别把我们叫得忒老了。”
一天,李婶火急火燎地找到我发牌的桌前央求:“小张啊,阿姨求你件事行不?”
那天,李叔他们奋战了一个白天,输掉了600 美元。
我心里第一反应以为她想借钱,谁料她说:“今天我们输了不少,老头子死活不肯跟大巴走,你下班方便带我们一程吗?”
我同意了她“不见外”的请求,也成了我深入了解他们的开端。
李叔李婶到美国来投靠儿子儿媳,来之前逢人便夸,儿子在洛杉矶开了家中式快餐店,当上了老板。来了才知道,没有传说中的跑车洋房,儿子当老板不假,但美元不好挣,儿子儿媳贷款买的面积并不太大的联排公寓,每月还款加地税就是2000 多美元,还要供在外州读大学的孙女开销。
最终,两位老人赋闲在空荡荡的家里,成了典型的美国式华人家庭空巢老人:子女很忙,没有朋友,没有亲戚,不懂英文,不会开车。
李叔和李婶的日常生活在散步和看中文电视里交替进行,直到某天他俩在超市门口遇到了一个派发名片的中年男人。
男人热情地用中文和他们打招呼,久未碰到和自己主动唠嗑的中国人,老两口受宠若惊。男人递来名片,上面印着:赌场专车接送。
自称本家的“小李”向这辈子从不赌博的老两口滔滔不绝:“我跟你们说吧,只要花10 美元路费,就有专线大巴接送,而且赌场都送‘代币’,还有免费餐券!包赚不赔!”
他又颇为耐心地解释了什么叫代币:“有的代币可以直接用来下注,赢了给你美元筹码,输了就把券收回去。这个月好运来赌场搞活动,坐巴士去的每人送60 美元代币!”
李叔李婶双双被这60 美元震住了:“两个人就送120 美元?”
小李配合地一拍大腿:“对啊!120 美元,真钱!”
最初,他们只用代币赌博,无论输赢都收手,要么在赌场转悠。可没过多久,事情失去了控制,稳赚不赔的代币悄无声息地培养了老人们的赌性。
赌局一旦开始,最终的命运都是惨败。
我问李叔有何打算,他颓然道:“应该戒赌啊,可是赌难戒啊,儿子每个月给我们的800 美元生活费都不够输,我还从中国带来的银行卡里取过钱,真黑,汇率算得忒高。”
从那以后,李婶会趁着我空闲时跑来和我拉家常,从她那里,我得知了更多老人专车乘客的故事。
来自河北的葛大爷,中年丧偶,女儿嫁给了老外,老外不同意和老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女儿只好为老父亲租了公寓。
葛大爷每天往返不同赌场,吃顿免费午餐,顺便把代币用掉,权当娱乐。他很享受:“这种生活很充实,比成天在家独自对着电视强太多了。”
在没有车就寸步难行的洛杉矶,他们的家成了一座百无聊赖的感情孤岛。
有段时间,看到李叔他们有阵子不见了。我就打了个电话给李婶,希望听到他们戒赌的消息,电话那头传来赌场特有的嘈杂环境声。
“我们在W 赌场,这边本月有活动,坐大巴的每人送50 代币券,还有人半价收券!我们一天跑两趟,不赌博的话净赚100 美元!一个月就是3000 美元啊!”李婶的声音亢奋,微微颤抖。
W 赌场的揽客活动结束后,李叔李婶又回到好运来赌场。我问他们有没有攒下3000 美元,他们失落地摆手闪避。
我一直在想,把李叔李婶拉进赌场的“小李”到底是什么人?向资深同事请教后才知道,他大概是大巴专车的背后运营者、旅行社派出的“老年华人客户发展专员”。
洛杉矶赌场太多,为了搞气氛、带流量,就找华人旅行社合作,专门招揽时间颇多的老年华人客户,尤其是没有精神依靠的老年新移民。
赌场丰富了还是扼杀了海外中国老人的晚年生活?我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