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图/ 罗怀学
俯瞰金沙江。2019年5月,从武定万德乡胜德村俯瞰的金沙江,上游方向是白马口。
最后的高粱。2019年10月,白马口的村民到山梁上收割这一季的高粱。这是一种古老的经济作物,搬迁至武定县城的他们还能不能继续这样的劳作?
云南的民族文化,与流经云南的大江大河的型塑关系,是知识界不争的事实。金沙江流经元谋、武定北部一段,因水域相对平缓,千百年来就是沿江两岸多民族文化交往、交融的通道。如今,随着扶贫搬迁和水库移民工作的开展,聚居在这一带江边的傣族、彝族、傈僳族村寨正在发生改变。
今日民族:相比而言,楚雄金沙江流域的自然生态和民族文化,外界比较忽略。你关注这一段的移民和扶贫搬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罗怀学:用影像关注云南的移民搬迁,我算是意识得比较早的。2004年,我开始关注我的家乡金沙江下游的向家坝电站的库区移民。此后我多次溯江而上拍了溪洛渡、白鹤滩电站的库区移民。2012年我开始关注乌东德电站,随后才接触了楚雄元谋、武定沿江村寨的变迁。
从地图上看,金沙江流经元谋、武定时,走向比较特别,流出了一个U字型。金沙江两次流经楚雄。第一次是从丽江、永仁边界流入四川攀枝花,绕了一个弯,经攀枝花市区后转向,从北向南再次进入楚雄,到元谋江边乡附近折向东,到武定东坡傣族乡白马口又折向北,进入川滇交界之后,就一直沿着两省边界东流。
① 土掌房。2019年5月,元谋黑者,一对夫妻在自家二楼可以看见金沙江的阳台合影留念。
② 等待。2019年5月,元谋黑者,等待搬迁的一家人。他们什么时候离开取决于他们什么时候把山上的羊“骗”下山。
③ 谈生意。2020年1月,小咪支搬迁时,牲口贩子乘机收牲口,价格不合适,主人不愿意卖。
我关注的焦点是元谋以下这一段区域,这里民族交错聚居,武定县东坡傣族乡白马口村是傣族汉族世居的村寨,小咪支和甲里是彝族聚居的村庄,江对岸的元谋县姜驿乡黑者村则是傈僳族聚居的村子,虽然他们文化、风俗各不相同,但他们却能相互包容,和谐相处,这是我感兴趣,也是值得关注的地方。
今日民族:这片区域生产生活方式上有哪些特点和异同?
罗怀学:这一段区域同属金沙江干热河谷气候,两岸的土壤、岩石都呈暗红色,像火焰山,山上只长草,连灌木都很少,一到冬天,两岸枯草被江风烤得一片金黄,感觉哈口热气都会把枯草点燃。这些村落就坐落在海拔1000米左右的河谷里,盛产热带农作物,主要种植香蕉、水稻、高粱、玉米等。经济来源主要靠放养牛羊骡马,换取日常用品,除了白马口村外,居住在下游的村寨都不通公路,出行全靠坐机动船,毛驴和骡子还是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
傣族喜水,居于江边这很正常。但关于彝族、傈僳族,现在普遍认为他们生活环境主要是高寒山区,但金沙江河谷的彝族、傈僳族则显然与这样的描述和想象不同,我们应该修正对这些民族的刻板印象。这样显然不适合用民族研究的方式,把某个村子视为某某民族的村子,而应该把他们放在相对大的区域下考察。至于在这样的区域,傣、彝、傈僳族的文化和生活彼此融合的机制,还有待研究。
白马口村坐落在自南向北流的勐果河与金沙江交汇处的冲积扇上,有百多户人家,主要居住着傣族,是白马口村村委会所在地,辖10个自然村。因为河坝宽阔,江边有码头,又通公路,这里历史上形成了一个辐射周边的集市,定期赶集,是周边十几个不通公路的村寨的物资集散地,也是那一带的经济文化中心,村民的生活更深地受到城镇的影响。
2019年5月,我第一次去到白马口村,在老谢那里找到了落脚处。老谢是白马口村的傣族,40多岁,开朗,头脑灵活,他利用这里的资源,找到了不同于传统的生计之道。他家在街上有铺面,自己做种子农药的生意。此外他在对岸的河坝上建了三间小屋,买了条快艇搞旅游接待。每年有许多驴友和游客来他这里露营。前几年,傣族泼水节期间,他还组织村民穿着傣族服装在河滩上搞歌舞活动。元谋县扶贫搬迁工程,把河对岸的村民搬进城,留下的大片荒地被老谢开垦出来种玫瑰茄。10月我再去白马口时,白马口已经拆除。而老谢则在河对岸临时搭建的小屋里继续过“靠水吃水”的逍遥日子。
白马口往下游坐快艇半个小时可抵达的黑者,是元谋县的一个傈僳族村。尽管相距不远,但与白马口差异明显。近120户的村子,建筑清一色的土掌房,依山而建,逐级抬升,加上金沙江特有的鹅卵石铺成的墙基、台阶和道路,让人叹为观止。
2019年5月中旬我第一次到这里时,看到的只是3户养羊的村民,其余的人家在不久前的4月底全部迁离,留下几乎空了的村寨。这剩下的3家,因为两三百只羊还放养在山上,赶不回来,所以不得不延期。
傈僳族村民的羊,是用栅栏围在山上放养,不知何为羊圈,野性十足。赶羊回家的方式很独特。有贩子买羊时,要先告诉羊主人,主人家把之前关在家饲养驯服的羊领到山上的羊群里,由这些驯服后的“卧底”羊,把其他羊一批批带回家。我去的时候,张继聪家的“卧底”还在培训中,因此山上还有160多只羊赶不下山。
小咪支村是白马口村的一个自然村,属武定县。这是只有20多户居民的彝族村子。2019年10月我去过一次,在江的右岸山坡上,水库淹没不到,但在受水库影响区域,同属移民搬迁范围,搬迁的去处是下游己衣乡花果山的移民安置点。小咪支村地势比较高,生活艰苦。公路不通,来自金沙江的饮用水也靠人背马驮。周边其他村寨,比如大咪支,之前就因为扶贫搬迁项目搬走,小咪支最终也借乌东德电站水库工程搬走。
杨开光自上世纪80年代后担任生产队长,2年前才卸任的他是当地很有公心的老村干部。在过去几十年里,他带领村民在夹缝中求生存,有成就感,也有挫败感。临走了,百感交集。2020年1月搬迁前夕,他特意带我去看了他为父母新修的坟墓,说:“我们马上就要住上新房了,让老人也住上新房,我也就放心搬了。”
今日民族:你关注的这些村民,他们怎么看待他们的搬迁?
罗怀学:这些村民都很善良,比较听从政府的组织和安排,不过,他们对未来生活的信心并不是很足。我想对地方政府来说,搬迁只是一个开始,还需要做很多工作,包括就业指导,甚至心理的安抚。要把工作做细,这些离开故土的各个民族的村民,才能够在新的家园安居乐业。
今日民族:对金沙江库区的拍摄有没有什么遗憾?
① 家当。2019年10月,武定甲里,一家人在陆续搬出旧家的家当,现代化的生活,在这里还主要停留在电视机的时代。
② 平衡。2019年10月,武定甲里,在河边等待离开的彝族父子在玩跷跷板。孩子这一辈会在另一个地方成长,这两代之间该怎样找到他们的“平衡”?
③ 搬家的船。2020年1月,小咪支的10多户村民,就是通过这样的船完成新旧生活的转换。从这里到花果山的安置点,去时顺水1个半小时,返回4个小时。
罗怀学:当然有。摄影本身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纪实摄影更是如此。我的拍摄,是利用业余时间进行,所以经常不够从容。我去黑者时,虽然差不多搬空了,但还是想进一步拍摄余下的三家人。我做了种种设计,希望记录他们的生活。但是因为没时间去跟踪,最后以遗憾告终。小咪支原本是计划今年过年去拍,但突然得知年前必须搬迁,所以1月份我立即赶过去,见到的是比较忙乱的搬迁情形。对记录生活来说,这样的拍摄显然是一种遗憾。
不过,我想在生活发生重大转变的时刻,无论是记录者,还是那些作为当事者的村民,都难免仓促。我们的仓促,也必定是这个历史变动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