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爽
這是一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故事。在茫茫东海,有一群人寻遍3061座岛屿,奉献了18年的青春年华,只为将中国最稀少的海鸟从灭绝的深渊挽回。这个物种就是中华凤头燕鸥。因为踪迹神秘,珍稀程度远超大熊猫,中华凤头燕鸥也被誉为“神话之鸟”。1937年,中华凤头燕鸥最后出现在山东青岛的沐官岛,此后便销声匿迹。长达数十年的缺席,让多数学者认为它已经灭绝。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放弃了。
18年前,浙江鸟类学家陈水华、范忠勇与保护区工作者、志愿者们组成了一支追寻“神话”的团队。他们前赴后继,创造了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史上的传奇。
寻遍3061座岛屿:“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到很遥远的那些海岛上去”
2000年,鸟类学界出了个轰动的新闻,一位摄影师在马祖列岛偶然发现了4对中华凤头燕鸥。消失63年之久的“神话之鸟”竟然还没有灭绝!这一消息立刻引起了国际学界的广泛关注。
那时,35岁的浙江自然博物馆科研人员陈水华正骑着一辆自行车,到处观察研究杭州的城市鸟类。他骑行最远的地方,是杭州西北部的一片水荡。经研究考察后,陈水华向杭州市规划局写了一份建议,基于生物多样性保护的目的,应该把这片水荡保护下来。这里,就是今天的西溪国家湿地公园。
“那时候,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到很遥远的那些海岛上去。”陈水华感慨。
直到2002年,一位台湾友人的到访才让陈水华知道了中华凤头燕鸥的消息。“消失于山东,重现于福建,分布着3000多座岛屿的浙江省正好位于两者之间,会不会存在着它们的繁殖地呢?”那天以后,这个大胆的猜想一直在陈水华心中涌动。
海鸟是海洋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海洋生态系统的平衡至关重要。而极度濒危的中华凤头燕鸥对于海洋生态系统的健康程度更是具有重要指示作用。
“这个鸟这么珍稀、重要,我们作为浙江省的鸟类研究者,有责任找到并保护好它。”但陈水华心里也犯嘀咕,自己和同事都没有海上科考经验,能行吗?
思前想后,陈水华还是说服了自己。2003年,他喊上同事范忠勇等人,申请了几万元经费,踏上了“大海捞针”般的旅程。
最初,调查队搭乘的是渔业局的“便船”。渔政船条件好,抗风浪能力强,但难以靠近礁石林立的无人岛。后来,为了方便,陈水华就直接向渔民租用2米宽的小木船。
但坐小木船登岛,常常危机四伏。无人荒岛非常陡峭,没有码头,渔船停靠后依旧不断颠簸。“每次上岸前,我都小心翼翼蹲在船头,等船颠簸到最高点的瞬间赶紧跳到对面的崖壁上。”陈水华说。
提起去长涂岛时遭遇的涌浪,即便过去了十几年,范忠勇依然心有余悸。
“海上有句老话叫‘无风三尺浪,就是指涌浪。”那天虽然没有风,但范忠勇感到整个海都在翻动,小木船就跟着海浪起起落落,每一次都有数米的落差。当船落到低位时,远方的海平面甚至高过了他的头顶。“那时候安全意识不强,救生圈、救生衣都没备齐就出了海,现在想想都后怕。”
2003年到2004年,团队陆续完成了舟山群岛1300多座岛屿的调查工作,在部分岛屿发现了粉红燕鸥、黑枕燕鸥和大凤头燕鸥等海鸟,填补了浙江省海岛鸟类的部分空白,但始终没能看到中华凤头燕鸥的身影。刚刚下海时的兴奋,在日复一日的暴晒和呕吐中消磨殆尽。
“浙江省岛屿最多的舟山群岛都找不到,还会有戏吗?”到了2004年7月,面对即将到期的项目和告竭的启动经费,陈水华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不然就放弃吧,我们回杭州继续搞研究。”
几度得而复失:“有1000多只大凤头燕鸥,还有4只中华凤头燕鸥”
就在调查队准备打道回府时,陈水华接到了来自宁波市象山县海洋局的委托,到韭山列岛省级自然保护区进行动植物资源调查。
2004年8月1日,是委托调查的最后一天,调查队来到了一座名为将军帽的无人岛。岛的四面就像是被巨斧直直削下,高耸得让人望而生畏。登上这座不起眼的无人小岛,漫天的大凤头燕鸥盘旋在天空,他们仰着头,兴奋地在其中数出了约20只中华凤头燕鸥。
但还没高兴太久,一周后的8月12日,台风“云娜”在浙江登陆,造成了巨大的人员伤亡。
“岛上的燕鸥还能活下来吗?”陈水华等人坐立难安。
8月17日,尽管台风的余威还未散去,调查队依旧冒险出海了。“风浪特别大,小木船开足了马力,但屡屡被海浪推举竖起。”陈水华回忆,海水劈头盖脸打到了身上,他和范忠勇一边把相机捂进衣服,一边拼命地往船舱外舀水。登岛后,陈水华发现台风虽然对繁殖造成了一定损害,但仍有雏鸟成活。
没想到两天后,又一场台风“鲇鱼”侵袭浙江。台风过后,岛上只剩四处滚落的鸟蛋和雏鸟们的尸体。
之后两年,燕鸥群没再回到这个伤心之地。调查队搜寻了浙江中南部沿海的1760座岛屿,仍未找到线索。
令陈水华等人感到“柳暗花明”的是,2007年6月,8只中华凤头燕鸥又回到了将军帽岛。“这次保护区专门派了一艘船守在小岛边,吃喝拉撒一步不离。”此时,却发生了一件让陈水华倍感痛心的事情:在护岛船回大岛补充物资的空档,不法分子竟然趁着夜色,将所有鸟蛋一卷而空。
陈水华这才意识到,“捡蛋”+“台风”的双重打击,或许是让包括中华凤头燕鸥在内许多在浙闽沿海繁殖的海鸟种群日益衰弱的重要原因。“我们在海边大排档发宣传单的时候,就看到不少食客吃着海鸟蛋。一问,35元一个。”陈水华说。
幸运的是,2008年6月初,陈水华在舟山的五峙山列岛再次发现了中华凤头燕鸥。在保护区的严密保护下,这个繁殖群逐步稳定了下来,其数量从2008年的4只,逐渐上升到了2013年的14只。
至此,中華凤头燕鸥的回归终于出现了一丝曙光。2013年,为了给这一濒危物种创造更多繁殖机会,中华凤头燕鸥繁殖种群招引和恢复项目在韭山列岛启动。项目团队选择了地势相对平缓,与将军帽岛相邻的铁墩岛作为招引点。
2013年5月10日,科研人员在铁墩岛上布置好了燕鸥模型和声音招引装置后,撤离到对面的大岛进行监测。
一位来自兰州的小伙子丁鹏,扛起了监测的重担。“从小见多了沙尘暴,长大后就想为生态环境做点事。”2013年,宁波大学毕业的丁鹏来到保护区工作。荒岛上的生活很是艰苦,“水窖里积蓄的雨水就是唯一的淡水来源,吃得最多的是南瓜和土豆。”丁鹏说。
经过近两个月的艰苦观测,眼看繁殖季就要过了,却未见一只中华凤头燕鸥。2013年7月18日,失望的工作人员登上铁墩岛,准备撤走设备。丁鹏意外地发现,播放燕鸥叫声的音响出了故障。“修好它再试一天吧!”
第二天登岛,丁鹏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掏出手机,拨通陈水华的电话:“陈老师!好多鸟,天上好多鸟啊!”“有多少?”“有1000多只大凤头燕鸥,还有4只中华凤头燕鸥!”
在追寻“神话之鸟”的道路上,坚持,让奇迹一次又一次出现。
无人岛上有了新面孔:“我们不再年轻了,但这份事业还需要更多的年轻人”
2020年7月18日9时,志愿者谢勇东和方腾对着监控画面眉头紧锁。画面中央的这枚蛋正孕育着今年最后一只燕鸥宝宝,但这枚蛋的一端破碎了。“繁殖地是个斜坡,可能是鸟蛋滚动时撞坏了。”谢勇东推测。今年,中华凤头燕鸥在铁墩岛共产下58枚蛋,因恶劣天气、天敌干扰、未能受精等原因,仅18枚蛋孵化成功。
见状,谢勇东立刻打开门,钻进了一人多高的茅草丛中。草丛中有条半米宽的小路,穿行几十米后,就能看到3座隐蔽在草丛中的观测木屋。透过木屋的小窗望去,数千只海鸟在天空中盘旋。
在范忠勇的远程指导下,谢勇东破例进入了燕鸥的繁殖场地。“靠近后我心一沉,蛋内膜都破了洞,估计活不成了。”没想到,过了20多秒后,透过破洞,他看到有个小东西动了一下。“还活着!”谢勇东赶紧离场,被吓飞的燕鸥妈妈随即落了回去,用心孵化着自己的宝宝。
谢勇东和方腾从事的这份志愿工作,被称为“最有诗意的岗位”。
在人工招引较为稳定后,2017年,浙江自然博物馆与韭山列岛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开始向社会公开招募志愿者,从4月到8月监测燕鸥群的繁殖全过程。两个月一期,每期两名志愿者。
看海、听涛、观鸟!这份“最有诗意的岗位”很快走红,许多人第一次知道了中华凤头燕鸥。“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让更多的公众参与进来,了解海洋生态系统,认可生物多样性保护的意义。”范忠勇说。
但看似诗意的工作可不好干。志愿者住在一间简易板房里,为了节约淡水,他们每两周才能回大岛洗一次澡;发电依靠太阳能,遇上阴雨天,他们只能把电力省给监控设备;因为无法储存肉类,补充蛋白质全靠几只母鸡下的蛋。
今年6月初,补给船因连日大浪无法靠岸。岛上的蔬菜很快就吃完了,志愿者就在岛上采摘了野茼蒿和桑叶,煮了一锅热汤就着土豆吃,度过了最难的几天。
“在无人荒岛上住几个月,苦不苦?”面对这样的提问,志愿者们的回答出奇一致。“不苦!”“能亲自守护中国最稀少的鸟,一点儿也不苦!”
7月19日上午8时26分,第19只中华凤头燕鸥的雏鸟成功出壳。谢勇东兴奋地欢呼了起来:“对这样一个岌岌可危的物种,每一个新生命的到来都弥足珍贵!”
据统计,2013年韭山列岛种群恢复项目启动至今,已孵化幼鸟93只,中华凤头燕鸥全球种群数量超过100只。“经过十多年的努力,中华凤头燕鸥已暂时脱离了灭绝危机。”范忠勇说。
如今,55岁的陈水华已调任浙江省博物馆馆长,但他心中始终挂念着大海上的燕鸥。
“张方钢、陈苍松、我、范忠勇、蔡春抹。”两鬓有些斑白的陈水华拿出一张老照片,向记者依次介绍着。这是18年前考察队刚成立时的一张合影,照片中的主人公们笑容灿烂,满怀希望。
“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陈水华笑了笑,“但这份事业还需要更多的年轻人。”
今年7月,21岁的女大学生洪紫千登上铁墩岛,亲手为两只燕鸥戴上了环志。2011年,在象山读小学五年级的洪紫千听了一堂特殊的公益讲座,一种名为“中华”的鸟深深吸引了她。讲座的主讲人正是陈水华。
今天,陈水华播撒的种子正在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