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纪云
星 空
你的布局如此奇妙
无边的扩张,多么温柔
恒星怀抱行星组成家族
暗弱的小星星特别逍遥
离开森林,城市诞生
这是谁的奇思妙想
万家灯火如洪水猛兽
上帝把图纸锁进保险箱
踯躅保险箱前
我不想用高科技剽窃智慧
只想——为人心
与星光,穿针引线
初 恋
第一次见她,在细雨中的
河埠头。竹笠,遮住了她的脸
只见她不停地捣着、搓着
背后的脏衣物高过她蹲着的身子
她母亲挑着一担盐
先下了船。接着是我的母亲
还未到贩私盐、卖海鲜的年龄
我跟在后面
她连忙回屋为我们倒茶
没说什么,朝我笑笑
转身,到院子里
把鸡赶进鸡棚,随后,不见了……
一会儿,领着两个弟弟进来
又朝我笑笑
很快,冒着雨,去洗衣服了
而当时不知为什么,我竟想哭
或许因为——
她颀长的脖子上带着她父亲的孝
只是版本不同
夜风吹过防风林,如小偷爬墙
黄昏的脚印里
留下被海浪吻过的笑声
白衬衣、草绿裤子
你不许我太靠近
哦,幻灭的,是煤油灯
和用旧报纸装修的房间
你在灯下复习迎考
让我坐在你的
旁边辅导。突然
遭到一只蛾子的袭击,灯熄了
蛾子也被燒得剌剌响……
直到你母亲的
脚步,从梯子上响起
最奢侈的回忆,是去海边看
露天电影。在人群里
疾走,我用手电筒
照你的脚尖
当经过一片墓地时,你的双脚
如上紧的发条
双手紧挽我的胳膊
我像电影里的英雄,昂首挺胸
现在想起来
我们好像就在银幕里,一直
等着卸妆、谢幕、哭泣
记一次海难
出事的船,如死螃蟹,歪斜在海滩上
夜潮到来之前,将死者入殓
将他们的遗物烧成灰
——这是规矩
谁也不说话。谁也没闲着
但棺材店里,没有计划外的棺材
父亲急得满头大汗
又从家里搬来四副门板
临时打了两具棺材
顿时,海滩上火光冲天
世界浓缩了
浓缩成父亲那张被火光映红的脸
奶 奶
奶奶坐在门槛上
等爷爷和大伯回来,从潮涨到潮落
从民国三十六年到公元一九七六年
大伯母早已带着两个女儿
改嫁到山后一户有三个光棍的人家
——直到父亲病故
我把榔头、斧头、刨、凿
这些祖传的修船工具,统统扔进大海
拎着一条蛇皮袋,登上开往温州的船
两年后的一天,奶奶到了弥留之际
母亲催我回家见她最后一面
想不到,她竟蓦然
从病榻上爬起,一头扎进我的怀里
边哭边喊着爷爷的名字:希全啊,希全
我惊呆了。母亲也不知所措
奶奶病容全消,眼睛放出锐利的光
第二天凌晨,我刚睡下
就被母亲的哭声惊醒……奶奶走了
瘦 马
轻一些,滚滚的波涛
停一停,日月星辰
一匹瘦马
在尘土飞扬的道路旁打盹
它的眼皮
如弹簧松弛的自动门
它需要歇一会儿
需要安静
而它的眼珠,这浑浊的晶体
需要清洗
必须找到泉水
必须找到泉水
在日落之前
在大风雪到来之前
遗 产
——兼纪念波德莱尔
父亲躺在殓床上
身上盖着蓝面的被子
我轻轻掀开被角
端详他的脸庞,他双目紧闭
嘴微微张着,好像睡着了
只是有些不自然
牙齿依然洁白整齐
妹妹又在啜泣
我和大哥二哥商议父亲的后事
而脑子却被另外的问题缠着
我知道明天将鞭炮不断
鼓号喧天,送葬的队伍
将从村口一直排到墓地
最后,墓门封上
过不了多久,蛆虫
将爬满父亲的身体
我想起波德莱尔的《腐尸》
以及那些可怕的蛆虫
它们与父亲有什么关系吗
明年清明,我请父亲回家
吃炒面,喝啤酒
诗人,你能光临吗
带着你不朽的诗句——
“旧爱虽已分解,可是,我已保存
爱的形姿和爱的神髓!”
橡 树
认识这么久了,很少听见它说什么。
譬如,在中国常听见的
“萧萧”“沙沙”之类,
它从没。我不知道
风是怎么从它身上带走情感的。
也不知道,它
与春夏秋冬有什么“盟约”。
它长在院子西头,像一把巨大的伞。
有无数枝丫。然而,
从树干到那么多大小不等的
枝条,却没一根是直的。
那模样,真可谓“虎踞龙盘”。
美国人把它当“财产”
卖给我,而我总认为我和我的家人
都是它的臣民与负债。
当然,它的臣民
还有松鼠、鹪鹩、昆虫和乌鸦。早晨,
站在石阶上,呼吸着它的呼吸。
阳光穿过枝叶落在脸上,
如聆听长者教诲。这时,
往往有成双成对的尾巴比身子还长的
松鼠,在树枝上玩耍。
这些小家伙,
即便你走到它的跟前,也不怕。只是
尾巴蓬松的毛会警觉地竖起,
眼睛大而圆,睨视你。
然而,只要听到乌鸦叫,立即跑掉,
消失于母亲的怀抱。
好在这饱经风雨的母亲,虽皮肤粗糙
却郁郁葱葱,四季常青。
就这样,它总是静静掉着叶子、花
与果。园工每周都能
从它周围吹扫成堆的绿色垃圾。
我感叹它的生命力。
可有一天,当园工告诉我,
有一枝杈长得这么快,将触到瓦背,
必须锯掉。真不知咋办?
金福哥
生下来算过命的人,有谱。“这孩子,
最好,不到十五就发‘颠痫,变傻,
否则准是贼。”——老和尚如此说。
祖母转告母亲,并不许我叫她“奶奶”,
叫“阿婆”。儿子不孝,对不起祖宗。
母亲含泪将我送给表姨妈养,将她
的大儿子金福哥领回家。三岁,贪玩,
从丈许高的楝树上摔下来,砸死一只
正在树下觅食的老母鸡。除右额角
磕在旁边的锄头上受了伤,安然无恙。
母亲且惊且喜,催祖母再问问老和尚。
老和尚慈悲:孩子轉运,可抱回养。
五岁,跟金福哥捉鱼摸虾,不管严冬
酷夏——除非刮台风或下大雪。后来,
上学。寒暑假,照样如此。滩涂上
最难学的活,是捉“跳跳鱼”。无论
钓、踏、挖,金福哥都是能手。可我
一天也捉不到几条。傍晚回家,他
总从他的篓里抓一把,装入我的篓里。
我知道他是要靠这些小海鲜为家里换
柴米油盐的。他身材魁梧,力气大,
胃口也大,午饭,却常只带两只糠饼
充饥。有时,我给他一只或半只麦饼。
他先一把夺过去,然后抱着我的头,
又强塞进我的嘴里。上大学后,只要
回家,总去看他。但,始终不见他的
日子,有所好转。有一回,对我说,
靠讨“小海”,过不下去,有人约他
去上海捕“河鳗苗”,想试试。不久,
即传来跌入水深流急的陡闸的噩耗。
这一片海
那时候,觉得它很大,现在看,很小。
因此,装在心里,就好像自己的孩子,
尽管我喝它的奶长大。有时也被它的
爪子抓得遍体鳞伤。最可怕,有一次,
从它肩头滑落,一落千丈。是饥饿救
了我,因为饿而不停咽水,结果,如
瓜瓢浮起海面。一位老艄公将我拎上
船,用反扣的锅,顶住我如十月怀胎
的肚皮,然后,拼命压我的背,让我
不停地吐。三天三夜,活过来了。又
回到了它的怀抱。它照样伸出软软的
舌头舔我的脑袋、腰、屁股。乖乖地,
我交出缰绳。不过,我的确不是什么
好马,几十年,并未实现驮着它消失
在地平线的诺言。天,依然这么高远。
我依然这么忙碌劳累。至于它怎么样,
我不想知道。今年春天,有幸造访了
著名的加州17哩海湾。站在岸边,被
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倒真想仔细听听,
这太平洋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怎么听,
我听到的还是它的声音(那么清晰)。
而除了哭泣,它又似乎没说任何别的。
重 阳
重阳节很贵族。它
优雅地走在山道上
如果忘掉老杜的浊酒杯
忘掉碧云天黄花地
在夕阳下站着,站成
石头。就会发现
这季节,很容易
被飞鸟清晰的投影迷惑
哦,完美的天空
水与火的子宫。归去时
别忘了将出生证带上
秋天是走进洞房
花烛的金色的新娘
一草一木一石,气息
是你,生死是你
秋风啊,为登高者击鼓
看 月
月光透过树丛落在院子里。一阵风过,
台阶上,爬满注射了兴奋剂似的
螃蟹。
黑压压朝我爬来。(好像认出我是谁了)
打开门……它们并没理我。它们正专注地分享寂静——
那永远结实无比的尸体。
而
在烤焦的黑色的地面上,有一个赤热发光的熔岩的
铸型。
——这分明是基拉韦厄火山爆发吞噬夏威夷岛的森 林前,
一棵优雅的桃金娘生长的地方。有必要告诉你此刻 发生了什么,
或接着又将发生什么吗?然而——
在我的血褪色之前,
必须还我一片正在为你怀孕的大海。
白箬岭
从冬至日看去,如同刀痕对于母腹,
那被废弃的蜿蜒并不多余。
(其实,日子并不孕育什么。就是
这些椎骨似的穿越阴阳的好日子,
也并没让攀爬的影子发福。)
被风靠近的事物,再次冰释。
白衬衣,草绿色裤子,流水一般在暮色里发亮。
尽管她那刚红过的眼眶总是遭到疲劳疯狂的挤兑。
尽管良心早已被爱情认领。而两只堕落的
蝴蝶战斗机似的从那著名的城楼上空呼啸而过。
啊,我爱你,白箬岭!
“白箬岭头乘凉。”——在老家,
是一句口头禅。意思是,不要想得太美。
可想见,当年,这条用光滑的溪石砌成的山岭
是如何琴索似的拨动着村野鄙夫们的柴米油盐衣食 住行。
当我再一次抬头仰望,瞩视的目光
终于被祖宗接纳。唯有她,
还坐在岭上那破败的路廊里(风将她的手吹得很白),
教她心爱的教书先生怎么卷衬衣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