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隆困局中的本地人与外来人

2020-10-13 12:21李正新
读书 2020年10期
关键词:本地人兴隆困局

李正新

二0一九年我国颁发的对外最高荣誉“友谊勋章”的获得者中有一位年逾百岁的老人——北京外国语大学终身荣誉教授伊莎白·柯鲁克(Isabel Crook)。伊莎白于一九一五年生于成都的一个加拿大传教士家庭,她在中国生活了九十余载,不但是英语教学专家,且因其对中国社会的观察和记录而闻名。伊莎白与丈夫大卫·柯鲁克(David Crook)共同撰写的《十里店》(Ten Mile Inn)系列,以参与式观察为基础,记录了一九四七年前后华北解放区土改运动在乡村的具体实践,享誉中外。其实,早在一九四。年伊莎白就对中国乡村进行了系统的实地调查。彼时,她在加拿大获得心理学硕士学位(辅修人类学)后返回四川,参与了在璧山县兴隆场(现属重庆)开展的乡村建设项目,负责对全乡居民生活状况做入户调查。然而,这一调查成果直到七十多年后的二。一三年才得以问世。伊莎白与昔日的调查合作者俞锡玑共同署名,用中文出版了当年的调查日志《兴隆场:抗战时期四川农民生活调查(1940—1942)》。同年,以这些调查日志和相关档案文献为基础,伊莎白与美国学者柯临清(ChristinaGilmartin)合作完成的学术专著也以英文出版。二0一八年,该书的中文译本《战时中国农村的风习、改造与抵抗:兴隆场(1940—1941)》(以下简称《兴隆场》)付梓。这本旨在剖析抗战期间国民政府治下乡村变迁的研究论著,不但记录了当时四川乡村兴隆场居民的生活状况,而且展现了国家权力下延至乡村社会所遭遇的种种困局。

抗战期间迁都重庆的国民政府,控制了此前一直鞭长莫及的西南乡村,努力将国家权力向下延伸,推进政治、经济、社会等领域的改革,进而为前线提供支援。根据《兴隆场》的记录,国民政府向乡村派驻官员,进行教育、卫生、婚俗等改革,力图禁绝在乡村泛滥的鸦片和赌博。伊莎白所在的中华全国基督教协进会(简称“协进会”)是教会支持的乡建组织,试图与政府联手,帮助农民发展手工业,改善其生活状况。作者把进入兴隆场开展乡村改造的政府人员和乡建组织的工作人员都称为“外来人”,并发现“外来人”的改革努力都走向了失败:旨在加强国家意识的乡村教育未能获得地方支持;公共卫生和婚俗改革几无起色;政府发动的禁烟和禁赌运动毫无作为;协进会创办的食盐供应合作社也中途夭折;国民政府的捐税、征兵和拉夫,则遭遇了各种形式的抵抗。

一场以抗战建国为目标、由政府和乡建组织联手开展的改革,何以在邻近陪都重庆、居民不过一千五百户的兴隆场,遭遇了彻底的失败?《兴隆场》一书以丰富细腻的民族志记述引领读者深入戰时大后方乡村的微观世界,详实展示了兴隆困局中各类行动者的多重互动。

一九四。年前后大后方乡村的状况是怎样的?根据《兴隆场》的记录,在国民政府权力下延之前,位于重庆以西六十公里的兴隆场区域是“本地人”的天下。由于地狭人稠,尽管土地得到了充分开发,“绝大多数农民仍然挣扎在贫困线上,大约三分之一入不敷出,另有一半勉强糊口”。兴隆场集市使当地农民得以借助手工编织、摆摊卖货等副业获取额外收入,但交易大多限于本地市场,所获也有限。与此同时,持续多年的战争和通货膨胀加剧了农民恶劣的生存状态。患病、赌博、遭遇盗匪,任何一个小小的风浪都会让那些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家庭深陷危机。

在“本地人”中居于显赫地位的,是那些凭借混迹军队或政府而大肆聚敛土地和财富的新型地主。作者指出,兴隆场最有影响力的人物是一位从旧军阀退伍的军官——蔡旅长,他在兴隆场以外的军界和政界中人脉广泛,在地方公共事务中也有极高的威信。然而,这些新崛起的乡村精英的道德规范和行为方式却相当低下。兴隆场的头号大地主曹跃显赌博、抽鸦片,甚至用各种阴谋手段企图掠夺他人家财,对社区的建设没有半点兴趣。

在对新型乡村精英的作用表示怀疑之后,作者指出,在兴隆场呼风唤雨的“本地人”是袍哥组织。长期军阀混战和匪患猖獗,使袍哥组织在乡村吸收了大量的民众,甚至乡村精英也要加入其中寻求庇护。兴隆场最有权势的蔡旅长、大地主曹跃显,甚至曾担任过乡长的本地人、国民党党员孙宗禄,都是袍哥的成员。袍哥不仅为人们提供了安全保障,而且在纠纷调解、组织娱乐和主持祭祀中也占据了主导地位。此外,袍哥还通过开赌场、卖鸦片和收取保护费控制了地下经济。作者在书中感叹道:“在四十年代的兴隆场,袍哥主导着当地人的全部生活。这里的风土人情、人际关系,无一不由袍哥一手摹画、创建。”

在《兴隆场》的作者看来,生活困窘的农民、肆虐的新型精英、势力无处不在的袍哥,构成了兴隆场经济落后、社会关系紧张、非法活动猖獗的困局。当怀着强烈改造抱负的国民政府和乡建组织这些“外来人”进入兴隆场时,他们与这些本地人相遇。《兴隆场》翔实地记录了在国民政府权力下延的过程中,本地人与外地人之间的碰撞、博弈与交锋,并指出这些遭遇进一步加剧了兴隆场的困局。

为了打破既有的地方权力格局,国民政府推行了乡镇合并,在乡一级也执行了“异地任职”的原则,县长直接委派外地入主持乡政。然而,被合并的乡镇由于原有的市场社区认同而冲突不断,人们仍然沿用旧有的地名,外来乡长也遭到了地方权势人物的强烈抵制。在一九四。到一九四一年间,兴隆场换了三位乡长。头两位乡长都被以蔡旅长为首的地方势力寻找各种借口联名指控,官司缠身,根本无力推行国民政府的改革计划,任职不超过半年便被迫调往他乡。第三任乡长尽管主动向地方势力低头示好,却受各种势力掣肘,难有作为。作者还发现:社会和经济领域的改革也遭遇了地方势力的抵抗。国民政府大力推行的禁烟和禁赌,由于触及袍哥组织的利益而遭遇了最顽强的抵抗,禁令无法推行。乡建组织创办的食盐合作社,原本可以通过平抑盐价缓解乡民的生活压力,却因一位袍哥成员担心损害自己的利益而从中作梗,只能停办。

兴隆场精英对外来权力的抵抗是为了保护自身的权势和利益,而普通农民的反抗同样源自对国民政府税收和征兵拉夫等政策侵害自己利益的恐惧和敌意。《兴隆场》记录了农民的各种负担。除了苛重的田赋外,军粮、马粮、马草、壮丁粮各式各样的粮税接踵而至,军服费、民工费各种摊派水涨船高。大量的青壮年男性被征兵或拉壮丁,妇女成了农田里和织机前的劳作主角,严重打乱了农民的生产计划和劳动分工。过多的资源掠夺使农民不堪重负,根本无力参与政府和乡建组织的改革运动。同时,国民政府的地方改革也与其对地方资源的汲取存在冲突,识字运动、卫生防疫等改革虽然对地方势力不构成威胁,却也因为经费和人员短缺而难以为继。战时政府势在必行的改革,就这样失败了。国民政府的到来,不但没有缓解兴隆场的困局,反而使其恶化,而国民政府和乡建组织这些外来人也身陷困局之中。

形形色色的本地人和外来人在兴隆场“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之间的多重互动展示了兴隆困局中各方的纠葛。《兴隆场》一书对国家权力、乡建组织、地方社会等多元行动者进行了结构分析,也对其行动进行了过程描绘。这些分析和描绘,在微观实践的层面,展现了当时国家权力下延过程中多元交织的国家一社会关系。兴隆场的困局,也是战时国民政府的困局,更是当时中国社会的困局。《兴隆场》的编者、美国历史学家贺萧和韩起澜在本书的“引言”中指出:“重庆政府与兴隆场的这次近距离接触,某种程度上预示着将来中国共产党试图改造当地社会关系、降低风险、支援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时所要面临的复杂局面。”也就是说,兴隆困局还是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国家权力顺利下延的前史。因此,对中国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的探讨,应当关注困局是如何被打破的、国家权力和地方社会的多元行动者之间建立了何种形式的互动。这也有助于把握中国半个多世纪社会变迁中国家一社会关系的变化、调整与重建。

而《兴隆场》的成书过程,也见证了我国国家一社会关系革旧鼎新的历程。实地调查与研究问世之间的七十年跨度,使得对当年兴隆困局的讨论可以置于我国国家一社会关系的历史演变之中。同时,兴隆场研究本身的起伏,也是一项学术研究自身困局的形成与破解,其中呈现了中国社会研究的学术演进。

参与兴隆场调查的伊莎白和俞锡玑(毕业于沪江大学社会学系),都接受过社会调查的训练。在一九四一年前后的一年多时间,她们通过入户访问,不仅记录了翔实的统计数据,而且保留了大量鲜活的事例、细腻的情节,甚至原汁原味的民俗描绘,翔实展示了兴隆场本地人和外来人所处的困局。在结束实地调查后,两位研究者在一九四二年花了数月整理资料,准备撰写研究报告。然而,由于战争局势严峻,她们的工作被迫中止,兴隆场研究陷入了困境。随后,伊莎白因结婚去了英国,“二战”结束前她带着兴隆场研究的大纲拜访了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的人类学家雷蒙德·弗思(Raymond Firth),尚待完成的兴隆场研究也列入了社会学大师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策划出版的“社会学与社会重建国际文丛”(作为当今中国社会学、人类学经典的费孝通的《江村经济》和株耀华的《金翼》的英文版在再版时也被列入这套文丛出版)。“二战”结束后,伊莎白与丈夫返回中国,对解放区进行调查,并在此后留在中国从事英语教育。兴隆场实地调查的另一位参与者俞锡玑后来则从事儿童教育事业。两位调查者都没有再推进对兴隆场的研究。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伊莎白离开教学一线,存放兴隆场调查资料的抽屉才再次打开。随后的二十多年间,伊莎白整理手稿,与俞锡玑切磋,重访兴隆场,后又邀请美国历史学家柯临清参与,明确了研究重点从人类学向历史学的转向。

社会人类学家费孝通在讨论其经典研究《江村经济》时曾指出,“二战”前后,西方人类学家将研究对象指向中国,与人类学开始关注文明国家社会文化的研究转向是一致的。费孝通还提到伊莎白的导师弗思将对复杂文明的研究特点概括为“以小集体或大集体中的小单位作研究对象去了解其中各种关系怎样亲密地在小范围中活动”的微型研究(费孝通:《重读(江村经济)序言》,载《江村经济》二00七年版,281页)。费孝通列出了西方学者认可的在中国做研究的人类学者,伊莎白的名字赫然在列:“LSE的I.Crook……中国大陆解放之后,……除了Crook之外都离开了中国”(费孝通:282页)。《兴隆场》一书中也仍然可以看到伊莎白的人类学努力。与费孝通对村庄“小集体”的研究不同,伊莎白选择的研究单位是以集市为中心、包含多个村庄的基层市场社区。然而,与费孝通的研究类似,兴隆困局的焦点仍然是社区中的互动和关系,其中既包括市场社区居民的生产生活、社会交往和权力结构,也包括市场社区的地方势力与下延的国家权力、深入乡村的乡建组织等本地和外来的多元行动者之间的角力。

然而,《兴隆场》一书并没有将“兴隆困局”当作对文明国家的微型研究。历史学家柯临清的加入,破解了兴隆研究本身在学理上的困局,明确了从地方史入手探讨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的历史学转向。两位作者决定“围绕地方主义观念以及当地人对变革的态度”来组织调查材料,围绕政府和鄉建组织改造兴隆场的努力来展开叙述。地方性是对兴隆困局研究的重点。国民政府在大后方的改革实践、乡建组织在抗战期间的继续实验,还有四川农村特殊的地方权力格局,都彰显了兴隆场中国家一社会互动关系的地方特色。在《兴隆场》一书中,战时国民政府治下的兴隆场不再是整个中国的缩影,而只是二十世纪上半期广阔中国乡村中本地人与外来人复杂多样的互动图景中的一块拼图。

今天,二十一世纪的第三个十年已经开始,战时国民政府权力下延在兴隆场遭遇的种种困局、当年身陷其中的本地人和外来人,都已成为过往。仰赖另外两位研究中国历史的美国学者贺萧和韩起澜的整理和编辑,《兴隆场》一书得以出版,兴隆场研究本身的困局终得破解。在跨越七十年的兴隆场研究中,不同世代、不同国家的研究者密切合作,特别是在中国生活了九十余年的伊莎白的毕生努力,提醒我们本地人和外来人的相遇并不总是困局,本地人与外来人的二元对立更非刚性。

(《战时中国农村的风习、改造与抵抗:兴隆场(1940—1941)》,[加]伊莎白、[美]柯临清著,俞锡玑顾问,[美]贺萧、[美]韩起澜修订编辑,邵达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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