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同行

2020-10-10 02:49殷健灵
儿童文学选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于洋骷髅雀斑

1

我把整个西瓜小心翼翼地捧到水池里,顺手操起西瓜刀,刀刃轻轻一碰,瓜皮就“噗”地裂开,从缝隙里隐约可见里面红得可人的瓜瓤。我咽了口唾沫,一手捧半个西瓜往房间里走,把其中的半个递给坐在地板上满眼期待的雀斑豆。

这就是我们的午饭了。整个夏天,我和雀斑豆几乎都是这么度过的。要么在我家,要么在她家,以地为席,看书、打牌、下棋、闲扯,吃了睡,睡了吃,差点就成了“猪”。

这是近年来最炎热的夏天,燥热把人生生地逼回了室内,街道上人影寥寥,却充斥着歇斯底里的蝉鸣声,那声音撕扯着烫手的空气,把它扯成一张大网,叫人透不过气来。露天游泳池更是懒得去了,我和雀斑豆只去了一回,背上就褪下一层白生生的皮,火辣辣地疼。整个暑假我们只能窝在家里,就这么百无聊赖地死挨着。

吃完西瓜,把瓜皮搁在一边,雀斑豆朝我抬起自己白嫩的左腿,眼神里竟有了些哀怨:“你看,我这小腿肚子!”她面朝我屈腿坐着,抬起的左腿和身体成为直角,小腿肚子因为重力作用垂下来,显得鼓鼓胀胀,很是结实。“我又不胖,偏偏小腿这么粗……”雀斑豆抱怨道。为了安慰她,我也抬起了自己的小腿,和她对比了一下。我和雀斑豆都不属于那种“芦柴棒”的身形。雀斑豆捏了捏我的小腿,释然地笑了。然后,我们又继续比较了各自的脚踝,都遗憾自己的那个部位太粗笨。“难怪跑不快!”我们自嘲道。因为据说只有那些脚踝长得细的人,才能跑得比兔子还快。

那个暑假的星期四下午,我和雀斑豆研究着彼此发育中的身体,说着老掉牙的笑话,很快又陷入了沉默。“还是画画吧!”我提议。我们马上找来铅画纸和彩色蜡笔,以小凳子为桌,一人一边,各自画起来。我正为自己笔下的古代仕女图自鸣得意,却听见对面的雀斑豆发出“嗤嗤嗤”难以抑制的笑声。雀斑豆有个毛病,一激动,牙齿就会控制不住地打战,还会浑身颤抖。我猜她一定画了什么“惊世之作”,一把将她的画抓过来。见纸上画了个“女丑八怪”,居然还是裸体的,上半身有三个乳房,叉手叉脚,脚指头个个像胡萝卜那样粗,更可笑的是她的头发,一坨坨,牛屎一样地堆在脑袋上。

“这是什么啊?”我皱了下鼻子,撇撇嘴。雀斑豆笑得更加不可遏制,捂着肚子歪倒在地板上,边笑边呻吟:“哎哟,我笑岔气了,受不了,哎哟!”

看她那乐不可支的模样,我忽然明白了她画的是谁。一定是“杨太君”——我们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被冠上“太君”雅号的女老师,自然有着旁人不能及的两把刷子。雀斑豆曾经在“杨太君”的训斥下,当着全班的面痛哭流涕、满地打滚,连我这个死党也跟着颜面尽失。雀斑豆如今在纸上望梅止渴地泄私愤,也算情有可原。

我跟着笑起来,拿起一支红色蜡笔,打算在那丑人的身上画一个肚兜,遮遮羞。雀斑豆坐起来,扯过我的手臂,想抢蜡笔,不让我画。两个人你来我往,打闹着一起跌坐在地板上。

这时候,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还伴随着焦躁的喊声:“快开门!”雀斑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抓过那张画,藏到了沙发底下。

“谁啊?”我喘着气,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我的声音也听不出啊,坏蛋!”那家伙抱怨道。

听出来了,是“假小子”于丽。她和我住在一个小区,整个夏天我都没见过她,现在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

门一开,于丽甩脱了凉鞋,赤脚跟我走进房间。“就知道你也在!”她指着地板上的雀斑豆说。她的板寸头因为出了汗,根根直竖,像个刺猬。见桌上放着杯盐汽水,她拿起,仰头就喝。

“你像是刚从蒸笼里出来的。”雀斑豆说。

“热死我了,渴死我了。”于丽喝完最后一滴汽水,打着嗝说,“想来想去,还得来找你们。

“出什么事了?”我说。

“我弟弟失踪了。”于丽说。

我和雀斑豆都蒙住了。

2

于丽的弟弟叫于洋,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他俩是双胞胎,于丽比他早出生十分钟而已。他们姐弟两个是反着长,于丽像男孩,于洋像女孩。于丽是属于踢足球不管不顾、敢把鞋子都踢掉的那种性格;而于洋呢,连拿支笔也要翘翘兰花指,平时胆小如鼠,怕这怕那。

这么蔫了吧唧的于洋居然玩失踪?

“别逗了!”我和雀斑豆沉默片刻,马上笑起来。

“谁开玩笑了!他今天天没亮就不见了,到现在都没音讯。”于丽一本正经,面露焦急,还狠狠跺了下脚。

“那不一定是失踪啊。”我说。

“他天没亮就跑掉了……我直觉,这家伙真的是在玩失踪。”于丽说。

这下,我们信了她。

两天前,于丽、于洋的父母赶去城里探望他们住院的奶奶,不得不把他们姐弟留在家里。昨天晩上,于洋忽然对于丽说,夜里梦见奶奶了,吵着要去城里看奶奶。于麗说:“不许去,爸妈说了,我们去了是添乱。”于洋不听,非要去不可。于丽说:“爸妈不在家就要听我的,我是你姐!”于洋说:“什么姐,早十分钟还想当姐,你还没我高!”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于丽动手狠狠地“修理”了于洋。直到于洋被于丽捏着耳朵,他不得不讨饶,于丽才偃旗息鼓。

没想到,今天一早,于丽起床发现于洋不见了。开始,于丽也没有多在意,过了中午,还不见于洋的影子,于丽才着急。于丽去于洋的死党家找了一圈,都说没见过他。万般无奈,她才打通了城里医院的电话。可是,听母亲在电话里一口一个“照顾好于洋”,于丽心里就明白了,于洋根本没有进城。否则按于洋出门的时间,他早就该到城里了。

“现在,八个小时过去了,我是不是可以去派出所报失踪了?”于丽看了眼手表,愁眉苦脸地说。

听她这么说,我感觉心脏胀大了一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正想开口说什么,雀斑豆抢在我前面说:“报警?那可不行。报警就会弄得满城风雨,让杨太君和校长都知道,那以后于洋还有好果子吃吗?再说了,你爸妈在看护你生病的奶奶,要是知道于洋失踪了,他们还坐得住吗?要是你奶奶知道了,病加重了怎么办?……”

我和于丽听得一愣一愣,对雀斑豆在短时间内的深思熟虑刮目相看。于丽支支吾吾地说:“报警,我也只是说说……找你们,就是请你俩帮我想办法。”

我当然也不能显得迟钝,想了想,说:“首先,你得和你父母保持联系,说不定他什么时候真到了医院呢;第二,得确定他可能去哪里;第三,我们得马上出发,一起去找他。”

“对!就这么干!”雀斑豆又激动起来,牙齿格格打战,竟显出几分喜滋滋的模样。

我们三人就这么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都努力装得镇定自若、足智多谋——这个无聊的暑假终于有事可做了!

3

我们先去于丽家。

“你没仔细检查一下他留下了什么?比如字条、藏宝图什么的……”我边上楼梯边问于丽。这粗心的家伙居然根本没有翻找过于洋的东西,就咋咋呼呼地跑出去满世界乱找,难怪“杨太君”会讥笑她是“黄鱼脑袋”。直觉告诉我,我们一定会在于洋留下的东西里发现蛛丝马迹。

于丽的家乱得像狗窝,想象得出这两个小混蛋趁父母不在是如何“大闹天宫”的。于丽的房间里,几乎所有的地方都被乱七八糟的东西覆盖了。于洋的房间还稍稍整洁些,至少桌面上还有点干净的空隙。

“有字条吗?”我们三个划好区域,分头采取地雷式搜索。

没有,没有,啥也没有。除了臭袜子、臭球鞋、糖果纸、折角的课本,我们没发现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他写日记吗?”我灵光一闪。

“日记……”于丽呆在原地,想了想,“有,好像有的。我最近常看他鬼鬼祟祟地在本子上写什么,我在门口一晃,他就把本子藏到抽屉里去了。”

说着,于丽便去拉写字台的抽屉。结果可想而知,锁着。但这难不倒“假小子”。她咚咚咚跑出房间,片刻工夫,一手举一把榔头、一手举一把起子回来了。那抽屉的锁简直是豆腐做的,轻轻一撬,抽屉就打开了——一本蓝色缎面的日记本赫然入目。

“翻到最后,看他昨天记了什么?”我说。

“这小子居然写起秘密来了。”于丽迅速地翻看日记本,咬牙切齿地嘟哝着。“有了有了……”她突然提高音量,捧着日记本念出了声,“今天,我又被假小子欺负了。当她捏着我的耳朵要我讨饶时,我是多么恨自己没出息。我是个男子汉,居然败在一个假小子手下。可是,我真的很想奶奶。奶奶从小把我带大,我很想为她老人家尽尽孝。不过,就算不是假小子阻拦,我也不敢去,要是我自说自话去了,肯定会被爸妈说一顿。咳,我总是这么瞻前顾后……我知道他们在背后叫我‘于姑娘,我总是怕这怕那,连蟑螂都怕,这胆小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我真想改变自己,一定要做一件大事,让他们刮目相看。对!明天一早就出发,步行去骷髅坡,如果能独自在那里待一夜,我一定能脱胎换骨……”

“骷髅坡?”我和雀斑豆一起惊呼起来。

“老天,他真会去那里吗?你昨天肯定把他折磨得够惨,他才会冒出这种倒霉的念头。”雀斑豆对于丽说。

于丽无奈地笑笑,笑得有些尴尬:“这么说,我真有点对不住他,昨晚我把他按在地上了,提溜着他的脖子……”

“别说了,后悔也没用,得赶紧去找他。那可是骷髅坡。”我说。

骷髅坡是我们班的人给取的名字,实际是一块无名坟地。它位于镇外三十公里处,在一条死路边上,旁边有一条河。附近村子里死了人,都埋在那里。不知为什么,都什么年头了,他们还土葬。坟头白色招魂幡飘动,样子十分诡异。据说到了晚上,总有磷火游逸,车子一般都不敢往那里开。传说那里晚上闹鬼,附近的瓜地都没人敢看,车子若是经过,会出莫名其妙的车祸,车里的人死得很惨。有一次,全班去春游,路过那里,便有人隔着车窗感叹:谁敢在骷髅坡上过一夜,立马给他下跪!

胆小如鼠、像个娘儿们一样的于洋居然想去骷髅坡过夜?

“一定得把他找回来。万一……再过几天,我爸妈就回来了,我弟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爸准把我打个半死。”于丽说。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居然也有发怵的时候。

但我和雀斑豆都没顾得上笑话她。想到马上就要动身赶往骷髅坡,我们心里又激动又紧张。

“现在有车去那里吗?”我问。

“末班车是四点半,一小时一班。开往六灶镇的车都经过那里。”于丽说。

“那今晩我们还回得来吗?”雀斑豆眨巴着眼睛问。

“肯定回不来了,笨!”我说,“等我们到了那里,从六灶镇回来的车早没了。”

“那……我们今晚也要在骷髅坡过夜?”雀斑豆一脸苦相地说。

“嗯。”我点点头,“不过,你们想想啊,我们是坐车去,于洋是走路去,这大热的天,说不定走不到那里就晒成人干了。”

“那……我們还要不要去?”于丽愁眉苦脸地说。

“去,当然要去!去救你弟弟啊!”我说,我感觉周身热血沸腾。

“嗯嗯。”雀斑豆频频点头,“姐妹有难不救,什么时候救啊。”

“那你们怎么跟家里交代?”于丽说。

“没事,我就说去雀斑豆家过夜,雀斑豆说去我家过夜。我们家的大人可放心呢。”我拍着雀斑豆的肩说。

“就这么说定了?”雀斑豆问道,“我赶紧给我妈去打个电话。”

“我也回去收拾一下。”我说,“半小时后十字路口见。”

我回到家把吃剩的瓜皮扔进了垃圾桶,在桌上给爸妈留了张字条,又从储蓄罐里倒了些硬币出来,装进人造革的钱包里。

四五十分钟后,我、雀斑豆和于丽三个人坐上了开往六灶镇的末班车。车厢里没有空调,车窗大开,热风呼啦啦地吹,吹得浑身黏糊糊、痒兮兮的。一路过去,没有好风景,连树叶都被太阳晒得卷拢了。时近黄昏,夕阳西斜,日头的余威还在。想到接下来可能遇到的事,我禁不住觉得有些滑稽——又兴奋又害怕,还觉得有那么点荒唐——万一于洋虚晃一枪,根本没去骷髅坡,那我们三个就属于自讨苦吃了,谁知道今天夜里会遇到些什么。

正这么想着,那大破车的引擎发出几声奇怪的轰隆声——抛锚了。我脑子里闪过八个字——“霉运当头,出师不利”。乘客们只好下车,干等司机躺到车子底下去修车。路边刚好有个用油毛毡搭的孤零零的小卖铺,我们钻进去,把各自带的钱凑了凑,买了面包、饼干、汽水、火腿肠之类的。我拧开汽水瓶盖,正想发牢骚,车修好了。

又颠簸了一个小时,大破车喘了口粗气,把我们三个扔在了乡间小道的岔路边,摇摇晃晃地开走了。此时,天已擦黑,我们朝正东方向望去,一条灰扑扑的土路笔直地伸向远处,周围的景致似曾相识。没错,这条路就通往传说中的骷髅坡。

4

“我一路上神经高度紧张,这小子居然没有留下蛛丝马迹。”于丽恨恨地说,“你们说他真到了这儿吗?”

“你以为于洋是狗吗?随时撒尿留标记?”雀斑豆故作轻松地说了句笑话,“他这一路真够辛苦的。呃——我是说他如果真的走到这儿的話。”

“哪怕他不在骷髅坡过夜,能凭两条腿走到这里,我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我由衷地说。

我们顺着土路走了一百来米,一条黑狗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雀斑豆尖叫一声,躲到我身后,嘟囔道:“说到狗,狗真的到了。”那狗满身生疮,有只眼睛受了伤,凹陷进去,看上去很恶心。见着我们,它开始狂吠,口水四溅,朝我们奔过来。我本来并不怕狗,但看这架势,也慌了。雀斑豆禁不住哭爹喊娘,扯着我往相反方向跑。那恶狗就在我们身后狂追。我感觉自己的手臂被雀斑豆紧拽着,被抓得生疼,我们只顾向相反方向狂奔。情急之下,我忽然想起爸爸说过“狗怕蹲,狼怕火”,见着恶狗,可以就地蹲下,狗会以为你捡石头打它,就会跑掉。这招不知灵不灵,见那恶狗越来越近,我迅速停住脚步,朝她们两个喊了声“蹲下”,猛然转身下蹲,双手抓起地上的土块,做出攻击状。雀斑豆和于丽学着我的样子也蹲下了。那奔跑中的狗见我们蹲下,来了个急刹车,只是狂吠,却不再往前扑。见这招有效,我们三个便继续蹲着,且行且退,那恶狗也是进两步退一步。它又狂吠了几声,但声势已不如刚才可怕,我趁势把手里的土块向它掷去,正中它的脊背。它一个激灵,急转身,跑掉了。

见恶狗跑远,我们还蹲在地上不敢起身。雀斑豆自始至终拽紧我的衣服,身体一个劲儿地打战。见我回头看她,她涨红了脸,忽然“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她这汪泪水来得突兀而猛烈,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大声哭着,还扭动着身子,我和于丽都给惊到了。

“不哭了,那混账走掉了。”我轻拍着她的背,小声安慰道。我了解雀斑豆,若不是因顾全大局而强忍泪水,那恶狗向我们攻击的时候,她早就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她现在的痛哭,属于迟到的哭泣,那就让哭泣来得更酣畅些吧。

“嘿,真对不起……”于丽非常轻声地对我们说,“让你们陪着……”她显出内疚的样子。

“没事儿,我们陪你一条道走到黑。”我说,又摇摇还哽咽着的雀斑豆的肩,“是不是,雀斑豆?”

雀斑豆抽了下鼻子,不哭了,站起身说:“走吧,我没事了。”

“什么时候把你这毛病改改,泪包似的,动不动就大雨滂沱。”我边走边对雀斑豆说。

雀斑豆点点头:“我也不想这样,尤其不想在杨太君面前哭。可我就是控制不住,真丢人。”

“说不定,你现在把眼泪哭光了,长大后就不用哭了。”于丽冒出一句。

我们沉默了。长大后会怎样?偶尔,我们也会想到这个问题。好多念头纷乱飘飞,总也停驻不下来,那么,就让我们在今晩这个难熬的长夜里仔细想想吧。

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一个废弃的铁道口,铁轨已经生锈了,旁边杂草丛生,煤渣里混杂着臭烘烘的动物粪便。耳边飘来轻微的水流声,我们意识到,那条河就在不远处,河上有座简陋的木桥,过了桥便是骷髅坡。

但是,走到桥边,我们傻眼了。那桥本身十分单薄,也许是经历了涨潮,木头桥面被冲走了一部分,余下的一部分七零八落地横在水面上,从镂空的桥面看得见下面湍急的水流。看那样子,桥身有随时散架的危险。

我们站在河边,注视着木桥,谁也没说话。对岸,就是那片传说中的骷髅坡。好大一片坡地上布满坟茔,密密麻麻的坟头上,白色招魂幡丛林一般迎风招展,在昏暗的天光下,竟有那么几分诡异的壮观。

过了一会儿,于丽才开口道:“他好像已经进到那里了。”

“你说什么?”我看着对面发怔,如梦初醒。

“我说于洋已经进到骷髅坡了。”

“你怎么知道?”

“你看对面有什么蓝色的东西在飘?”于丽说。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见一片白色招魂幡中,夹杂着一点灰蓝,仔细看,那灰蓝好像是一件挂在竹竿上的球衣。“那是于洋的球衣。”于丽很肯定地说。

“那就过去吧。”我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木桥。雀斑豆在我身边蹲下了。

“怎么啦?现在又没有狗。”我捅了雀斑豆一下。

“我感觉蹲着过桥比站着走稳当。”雀斑豆咬紧牙关说。

“好吧,你试试。”我说。

这时,于丽已经跨上了木桥。我让雀斑豆跟在于丽后面,我断后。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在桥上,每跨一步都深思熟虑。于丽走得灵巧而平稳,她天生具有很好的平衡能力,如履平地,怪不得体育成绩老是优秀。雀斑豆一直蹲伏着,浑身紧绷,四肢并用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虽然模样有些可笑,但毕竟走得还算稳当。我则专心注视着落脚处,平伸着双手保持身体的平衡。我听见自己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感觉到耳朵里血脉涌动的热流,紧绷的肌肉微微颤抖,和胆怯做着最大限度的搏斗。很好,已经听不见流水声了,天地间静谧得让人感动。近了,很快就靠近岸边了!于丽一个大步跨上岸,转身抓住了雀斑豆的手。好了!我们过来了!真想让那些平常飞扬跋扈的男生看看,如果看到我们三个女生所做的事,他们会作何感想?还会欺负我们,笑话我们吗?

一跳上岸,我感觉全身虚脱,背上已经被汗浸湿。还没缓过神来,我便听见于丽朝不远处连喊几声:“站住!站住!”

被她叫住的正是于洋,他赤着上身,正打算从一座坟头上爬起来逃跑。经过一天暴晒,他的皮肤已经成了赤红色,看见我们,他抓过竹竿上的球衣,急忙往身上套。

“你们怎么来了!”他没好气地甩给我们一句冷冰冰的话。

5

“快跟我们回去!”于丽说。

“不,我发过誓,今晚一定得在这里过夜。”于洋说。

“幼稚。”雀斑豆习惯性地绞着手指,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于洋朝她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在一堆乱草上坐下,干脆不走了。此时,太阳退到了地平线下面,黑暗无声地降临,我们被笼罩在野草、杂树和坟茔的阴影里。这里没有小镇上寒酸的霓虹灯,没有窗户里透出的暖色灯火,没有令人厌烦的大人的絮叨,当然,也没有“杨太君”。我和雀斑豆对望了一下,于丽伸手拍了拍于洋的肩,现在,他们连吵架的劲儿都没了。我们在沉默中达成了默契——坐下来吧,既然谁都回不去了,那就死抱在一起,并肩做个英雄。

饥饿让我們暂时忘却了身处何处。我们席地而坐,喝着汽水,吃起了带来的饼干、面包和火腿肠。在骷髅坡的野餐别有风味,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吹着夹带水汽的热风,嗅着混合着青草、野花淡淡香味的空气,在一群蚊蚋的攻击里,我们一边用力驱赶那些讨厌的家伙,一边聊起了一些只有在这个特殊环境里才会聊的话题——我敢打赌,离开了今夜骷髅坡的环境,我们谁也不愿意再提起这些。

“对不起。”于丽首先挑起话题,她当着我们的面向于洋道歉,“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于洋的眼睛看着别处,避开于丽的眼神,他像是在对于丽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和你没有关系,没有昨晚的事,我也会这么干的。”

我忽然有些理解于洋了,他是班上最娘娘腔的男生。记得有一次打预防针,他居然疼得眼泪哗哗的。

别说于丽,连最娇弱的女生也敢欺负他。当着全班的面痛哭次数最多的女生是雀斑豆,男生就数于洋了。不同的是,雀斑豆是大声地哭,于洋是无声地哭。我想,他这么说,雀斑豆应该是感同身受吧。

“我得向你学,我也要改变自己,以后再也不做泪包了。”雀斑豆严肃地点头,同意于洋的话,“其实我的内心挺勇猛的,不信你们问冰棍。”“冰棍”是我的绰号。

“是啊,雀斑豆敢在纸上和杨太君厮杀。”我开玩笑道。其实,听着他们的话,我忽然有些伤感。也许每个人都想做另一个自己吧,不管能不能做到。我想做怎样的自己呢?像于丽那样活得自由,不再一心只做乖顺的好学生,偶尔出格,比如说说小谎,逃一两次课……

“你呢?你想做怎样的自己,于丽?”我问她。

“真没好好想过。”于丽挠挠自己的板寸头,低声笑笑,“其实,我觉得美珍那样挺好。”美珍是班上最妖娆的女生,每天换衣服,用卷发棒卷刘海儿,走路喜欢扭动胯部,说话用气声。

“美珍……哈哈,你说美珍……”雀斑豆指着于丽大笑起来。我们都笑了。

这时候,我们暂时忘却了正身处骷髅坡,身后杂草如群魔乱舞,磷火如萤火虫一般在半空里游逸,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空洞的狗吠……其实,恐惧一刻都没有离开我们,我们彼此倚靠着,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努力释放着心声,借此抚慰心中的战栗。

“我保证以后我再也不当着别人的面哭了。”雀斑豆发誓道。

“我保证不打你了,于洋。”于丽说。

“我保证拿出男孩子该有的样子来。”于洋说。

“我保证说服妈妈把奶奶接回来。”我想了想说。两个月前,奶奶和妈妈闹别扭回了老家,以前,我从来不敢干涉大人的事,但这一直是我的心病。

“其实,所有可怕的事情都是人臆想出来的。”于洋四处张望,轻声说了句。我们知道他现在正在自我安慰,在努力战胜恐惧。

我们挤得更加近了。

“不如睡觉吧。”于丽建议道。

是的,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以为睡不着,意识却不知不觉恍惚起来。蒙眬中,我感觉到身体被某种力量推搡着,我想醒来,想爬起来,手脚却怎么也动不了,魇住了一般。难道是鬼魂?可是,不容我思考,更重的黑暗压住了我。我看见了奶奶,她抹着眼泪、提着行李离开家,我和爸爸去车站送她,奶奶和爸爸一直叹气。车站上有个女人,背影很像妈妈,烫了头,连穿的衬衫也像妈妈的。但她不是我妈妈。奶奶瞥着那个女人,眼神很复杂,复杂得叫我难过。

我时而睡去时而醒来,迷糊中,感觉到手臂被雀斑豆紧拽着。骷髅坡的夜晩一点也不宁静,蟋蟀的鸣唱,不明鸟类凄厉的哀号,小虫子爬过皮肤时带过的悸动,雀斑豆梦中急促的呓语……我感觉自己睡在一叶漂浮的小舟上,起起伏伏,飘飘荡荡,随时都有可能颠覆。什么时候才能天亮?只要天亮,一切都会光明起来吧,连同我那杂草丛生的晦涩的心思。

不知我在睡眠的河流里挣扎了多久。天边的第一缕霞光催我睁开眼睛。我想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自己身处何处,确认自己还完好无损地活着。一只肥胖的麻雀在我视线对面的坟头上一跳一跳,它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睛,观察着我们这几个睡得满头乱发、横七竖八的半大小孩。空气里含着露水,很淡很淡,白色的水汽在河面上飘浮着。坟头的招魂幡丛林此刻仿佛静止了,它们背衬着淡紫色的晨光,居然美得让人惊叹。

我还在迷糊中神游,身边的于洋已经兴奋地跳将起来,欣喜若狂地喊道:“天亮了!嘿!天亮了!”

于丽和雀斑豆被他喊醒了。她们揉着眼睛坐起来,当意识清醒以后,我们四个人满心欢喜地互望了两秒钟,我们都从对方眼里读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骷髅坡的传说和现实毕竟有很大差距。而我们昨晚彼此间说的话,谁都没忘。

半个小时后,我们已经离开骷髅坡,坐上了回镇上的班车。我们四个人前后挨着坐,表情都显得很庄重。经过这一夜,我们仿佛都成熟了许多。我向车窗外望去,不远处招魂幡招展的骷髅坡看起来一点都不可怕,倒显出几分凄楚的美。我忽然有些后悔,在那里时,没有仔细看看墓碑上的字,那上面的每段碑文都该记述着独一无二的故事和怀念吧。

选自《纯真记事簿》,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9年3月版。

殷健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第五代儿童文学作家代表人物之一。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纸人》《野芒坡》《哭泣精灵》等,殷健灵的作品以女性特有的观察力、想象力,敏锐细腻以及清新雅致的文字,道出少年儿童成长的困惑、失落、欣喜与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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