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宜尧
母亲算不上是真正的“绣娘”,或者与绣娘的水准相差太远。但在那个太过贫苦的年代,我的母亲过着贫苦的生活,她吃下了绣娘的很多苦,也吃下了朱家的很多苦,更吃下了日子的很多苦。值得欣慰的是,母亲在苦水里好像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就是为一家老小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缝缝补补,也缝补着我无尽的欢乐。
我很乐意和母亲翻箱倒柜找靠色的补丁,好像在寻找珠宝。有时我为找到一个恰当合适的补丁翻遍两个包裹。母亲笑着比照裤子的色泽、纹理、大小,又不能浪费,精挑细选出一块合适的布头来。如果能选用我挑选的布头,我会满心欢喜,像个手舞足蹈的小山雀。缝补有了我的功劳,日子就有了无尽的欢畅。
母亲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她从不在磨损处缝补一块老气横秋且死气沉沉的布,她会耐心地剪成一朵花,一片脉络清晰的绿叶,一只小青蛙在呱呱叫,一条游泳的魚,两只翩飞的蝴蝶,甚至是一株盛开的水仙。裤子屁股处磨出了洞,母亲缝制了一个很大的荷叶,我坐在荷叶上,在炎热的教室里,会有一股少有的清凉、清醒。后来母亲在荷叶的下边,绣了两尾金色的小鱼,这是我最难忘的,也是我最愿意穿的裤子。有时也会绣个小小的睡莲,一只青蛙刚刚跳离的睡莲,弄醒了睡莲,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有时还会绣上很难分辨的一串字头,或拼音,那些字母手拉着手被温柔的风刚刚吹过,沉醉不知归路的容颜。我的裤腿刮在了钉子上,一个三角口呼哒呼哒的,母亲竟然绣上“好好学习”的全拼,没人想到那以前是个三角口,还以为是装饰呢。很多人都羡慕我有一位心灵手巧的母亲。我在兰州求学,母亲在裤腿处绣了两条思念的小鱼吐着泡泡,宿舍的女孩子都嚷着求母亲给她们也绣一个,哪怕是一条鱼,一朵精致的睡莲也好。
童年的我特别喜爱做手工,做过很多自认为不错的手工艺品。有孔雀开屏,有乌龟“行路难”,还有用几支细竹梢儿熏烤围制成的丹顶鹤,鹤身用棉花做成。印象最深的是一只用鸡蛋壳做成的,胖乎乎的白白的小猪羔,猪身两侧有一小小的红色菱形块,我用金线在上面绣了一个“福”字。要知道我是偷学母亲的绣花手艺,铺、滚、截等针法,好看赖看算是绣上了,有了金光闪闪的欣喜。母亲笑我,那猪身怎么可以绣“福”字?她小心翼翼地剪断金线,一针一针地绣起来,几分钟工夫,一个精美小巧的“丰”字完成了。母亲又找了一根白毛线,卷在织针上,用热气熏,定型后剪成一小截儿,在末端用针轻轻细挑,挑碎,挑开,宛若鞭梢儿,粘在猪屁股上。这截儿普通的白毛线就成了“画龙点睛”猪尾巴了,打着毛毛卷儿,特别有趣可爱。
母亲一边缝补衣物,一边听半导体,听得投入就跟着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儿香两岸……”母亲唱稻花的“花儿”儿音特别重,特别细,像她手上长长的丝线,把美妙的歌声也织补在了衣服上。走到哪里都能闻到稻花的甜香,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母亲的歌唱。
所以我特别爱看母亲缝补衣物,绣花绣草,织衣织物,那时的母亲才是我愿意看到的母亲,才是快乐的母亲。
年关确是思念时,丝丝线来思思念。想母亲虽不是什么绣娘,不能“十三织素、十四裁衣”,但,她用一生操持着一家7口人的洗涮缝补,织衣绣花。家里门帘儿上有母亲绣的一朵玫瑰花,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半圆弧花瓣,幸福地围绕着花心,足以惊艳了土屋,好像一进门就能嗅到淡淡的花香。那穿行于生活的针线,绣出的不只是一朵花,两只蝶,三株草,更是贫苦人家的温馨与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