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

2020-10-09 11:09贺伊曼
小说界 2020年5期
关键词:利群小艾小宇

贺伊曼

十月中旬,利群开车去接表妹和她男友。

路过总统府附近,柏油路两侧的蓝花楹已经盛放,紫色花串密密沉沉地悬挂在枝头,即便没有风,细碎的花瓣依旧在烈日下无声跌落。车仿佛开进一条下着雨的紫色隧道,明暗相接,没有尽头。

一切像是梦中景色。

照理说是看惯了,每年至少有一个月,开普敦像启动新滤镜,进入由蓝花楹笼罩的紫色氛围中。十年前第一次见,利群就被这种超现实的美给震住了,紫色的雨,连在电视上也没看到过,如今搭配南非大陆批发般夯实的阳光,真实地落在肩头。不可思议。利群至今记得因惊喜而产生的酥麻在后背阵阵扩散的感觉,她激动地紧紧抓住身边何广志的小臂,那是来到开普敦的第二年。

广志惊讶地问,“你竟然没来总统府看过蓝花楹?每个在这的中国人都会来。”利群使劲摇头,手始终没有松开。“这里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地方?”

那时利群在大哥托熟人介绍的中餐馆当服务员。说是熟人,也不过是做鲍鱼出口生意时留过电话的同乡。她住在厨房后头的员工宿舍,鲜有自由出门的机会和胆量,只在偶尔跟厨师去早市进水产时看过清晨城市的街道,瞄到一公里内没有黑人,便下车走走。

没多久利群接受广志的表白,两人谈起恋爱。

如今他们结婚第九年,女儿四岁。这些年利群逐渐习惯了开普敦的一切,某天开始,经过贫民聚集的街区,面对直射而来的黑洞洞的眼神她已不再慌张,淡定地摇上车窗再加一脚油门也并非难事。春季,隔两條街,就能开进这片摄人心魄的紫色花海,即便短短的,却可以靠减缓车速延长旅程。她后来接受了这个城市的诸多惊人之处——想看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之景,竟只消两脚油门;许多仿佛不真实的真实,彼此之间也并不存在合理的间距。

因为蓝花楹而忆起往事,利群有点激动,开车时哼起江蕙的《惜别的海岸》,任窗口溜进的风把额前这几年更显稀薄的刘海吹乱。那是小时候教表妹唱过的歌。很多很多年以前了吧,总之一定有十几年了,和表妹曾密切地玩过一阵子,一起跳房子,拿小姨给的钱去小卖部买奶片和魔鬼糖之类的。利群很喜欢那个小姨——家族里的时髦人,对晚辈的疼爱不分性别,这点和爸妈简直像来自两个世界。利群有点记不清和这对母女最后的会面是自己下决心来南非的前一年春节,还是表妹考进省重点高中的那个暑假了,成年后她们的会面变得相当稀少。不过表妹当年雀跃着奔去小卖部的细瘦身影,却仍像土褐色的茶渍挂在记忆的边沿,摇摆的双马尾、潮湿的院巷、伸手递出被攥得皱巴巴的纸币……遥遥的少年时光,自由和快乐都十分真实。

当妈妈在微信群里告知表妹要来,群里其余三个男人都没有讲话,像不记得这个表妹是谁(大哥和小弟当年也和表妹相当要好,不知为何这些年却失联了)。只有利群感到非常兴奋,一团含蓄的喜悦在心里滋生。真好,很久没有像样的值得期待的好事了。她提前好些天问广志能腾出时间一起去车站接人吗,广志应得很肯定,他没见过这位表妹,但为利群终于有远方亲友到访而表示欣慰。这些年来,他多少懂一点妻子既挂念又担忧见到家人的矛盾心情。不过当天他却临时说店里忙不过来,匆匆将车钥匙留下便出门了。利群理解广志说忙是真的忙,今年他和朋友新开的印度餐厅缺人手,只想找华人雇工却又信不过他们,因而总是一早赶去店里监工。下午那段时间待在电器行,那个靠近华人街的小铺子,利群曾和他共同打理过几年,由于广志某种程度上的精明和擅于周旋,总能比隔壁几个印度裔老板更早进到新货,他们靠此赚过一些钱。哦对,最早发现刻录光碟利润惊人的也是广志,他更擅长发掘这些利群不了解的小道消息。小艾出生后利群回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全权负责家务和小艾的一切,少了帮手,广志雇了一个有点懒但颇有销售技巧的本地人(本以为这个叫Luke的黑小伙除了调侃女客和常常宿醉以外没什么毛病,去年却发现他在结账时动手脚)。在那之后换了新兼职,广志不放心,傍晚关门前始终要去店里看着,打烊后再回餐厅站岗。

因此,即便利群有些失落,广志大度让车的行为还是让她接收到他忙碌之余施展出来的关心——他们共用一台车,没车开的人只能走一公里路去搭巴士。这个家的收入源头不仅充分榨干了自己的时间,还愿意为她们母女贡献代步工具,她怎么还能责怪他陪她们的时间少得可怜?

最终陪利群去车站的是小艾。利群擅自作主替女儿逃学一天,出门前仔细帮她洗漱打扮,替她把一头遗传自母亲、些许发黄的细绒软发扎了个精神的双马尾,颇为隆重地往她怀里塞了只毛绒兔。今天要去见小姨哦,利群是这么对小艾说的。小艾不以为意,黑褐色的眼珠在眼眶里活泼地转着,眼白又润又亮。在此之前她并不了解小姨是什么,对家人的含义也很模糊,毕竟连外公外婆也只在手机屏幕里见过。她的兴奋主要来自于不用去幼儿园,而不去幼儿园的出行几乎等同于春游。

火车站外,利群开着那台灰色的四座大众缓慢匀速地找停车位。她小心地绕过一些聚集在车周围的影子——那些黑黑瘦瘦个头差不多高的本地孩子,你很难分辨究竟只有七八岁,还是已经有十三四。他们散成几簇,看见有车来便乌云般凑拢过来,用手敲击车窗。利群吩咐小艾在后座的安全椅上乖乖坐好,小艾听话地摆弄着手里的兔子,抚摸兔子的耳朵,时不时给它们打结,再解开。

表妹说出站了,利群把语音电话开免提,像年幼时在海上寻找鱼群一样校准目光。远处有类似旅行团的人流从车站涌出,基本上是白肤银发的中老年人,亚裔模样的一男一女夹在其中,推着三只行李箱边过人行道边扭头张望。

“看到你们了!扎丸子头的是你吧?”利群冲手机提高音量,她感觉自己的脸涨得通红,把车窗摇下来向外挥手。“走到底,这里有很多车位,不要管那些小孩!”她不想把小艾一个人留在车里所以没有下车。

行李箱靠近时滑轮接触地面的声音很吵,却让利群感到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振奋,静等了一会儿她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忍不住还是率先跳下车,掀开后备厢,像五星酒店的礼宾员一样候在车边。那两个不疾不徐地推行李的年轻人见状,不得不撩起墨镜,加快脚步来到她面前。

“姐!”丸子头女孩先喊,声音脆脆的。

利群和她眼神对上的第一眼,手臂欢快而僵硬地挥了挥,她兴奋得不知道该怎么用肢体语言表达,即便她几乎已经认不出表妹的样子了。她留意到面前两个人泛红的脸颊,和额头上薄薄的汗,同时瞥见一群黑影在朝他们移来。

“快,我们先离开这里吧,到车上说。”

穿着露肩碎花连体裤的表妹坐进副驾驶座,一股类似甜橙的水果香气也跟了进来。男孩把行李搬进后备厢关上,紧接着把自己塞到后座,和小艾坐在一起。那些黑黑的小手很快湊近他们的车窗。利群在一双双深水潭似的眼睛的注视下发动车,手们在窗外和车一起慢速移动着。表妹对那些小手感到惊异,瞪着小鹿般的大眼睛看看手,又看看利群。

“刚才停太久了。”利群解释道,把车窗开了条缝,递了张零钱出去。“通常给钱会避免麻烦,但不给也不要紧。就是别和他们对视啊!”拿到钱,手们立即四散,转向其他车位。

他们顺利把车开上大路。

男孩的声音从后座传来,“姐,叫我小宇就行。”

“我男朋友!”表妹干脆地介绍。

利群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男孩朝她礼貌地微笑,身体和头都往前躬了躬。灰绿色的T恤下露出半截刺青的手臂,非常瘦。小艾正尝试用兔子的两条耳朵在那截手臂上打结。

利群唤小艾不要那么对第一次见面的哥哥,说完发现应该喊叔叔才对。

小艾默不做声地把兔子耳朵收回去,小宇则露出轻松的笑容,“哎呀不要紧,”他伸出一根食指对小艾说,“在这里打结会容易很多哦。”

小艾试了试,系上了,果然容易很多。

这也是利群在后视镜里看到的。她左臂时不时被身边的表妹勾住,热乎乎的,还有点黏。和表妹有十几年没见,微信也是因为这次行程才加上,但能感觉到对方的热情不减。“姐,你都没什么变化!”表妹将一张白皙却看不见毛孔的脸凑近凝视利群,不知道是化妆的关系还是兴奋所致,泛红的双颊使那张脸更具有少女的神韵。

“唔,是吗?”利群不大好意思,生完小艾以后她感觉自己衰老了很多,不仅连续几年的体检报告提醒她需要注意肥胖导致的三高和心血管疾病,肾结石和胆囊炎也困扰着她。除了不再用皮筋束发以免露出越来越高的发际线,她已经可以做到对顽固的脱发视若无睹了。

“你倒是越来越漂亮啦。”她说话的时候又扭头看了眼表妹,在南非这种地方生活久了,唇红齿白的表妹简直精致得令人震惊,印象里两眼之间原本贫瘠的山根(无论妈妈、小姨、利群还是表妹,她们一脉相承),如今也饱满立体起来。

“我啊?一直就那么回事儿吧!”表妹嘻嘻地笑着,手又勾过来。大概在北京生活久了,口音完全变了,“我们现在去吃什么大餐?火车上很没劲啊,景色是挺美,但看多了也就那样儿了……”

利群打算带他们去她和广志最喜欢的餐厅,海鲜是闽南做法,家乡的家常菜。

“没有别的好吃的啦?”听闻吃中餐表妹有些失望。

“中餐挺好啊,一路过来想换换口味。”小宇说。

“好吧,也行呗。”表妹耸耸肩,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把双脚抱在胸前。“反正能见到姐姐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利群也感到开心,差不多是这几年除了小艾学会喊人、发现她和广志的积蓄还差一点就凑够花园大道一幢楼的首付以外,最开心的事。虽然不自觉地想把表妹当成孩子(她像是一直定格在记忆中),但实际上她们没差几岁。当利群发现表妹的天真和直率似乎没有因年龄的增长而折损,某种兴致勃勃的东西仍然在她身上流动,她简直松了口气。是因为没结婚的关系吗?表妹显得好年轻。她既惊讶又羡慕,甚至在某个时刻产生了“既然血缘相连,我或许也会有那样的基因吧”的想法。

因为开心,她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在方向盘上敲打着无序的节拍。她在后视镜里看见小宇一直把一只手举着给小艾玩,小艾很喜欢他的样子,很快就跟他亲近了。

经过总统府看到蓝花楹,表妹惊呼了一阵。小宇说她在“非洲之傲”列车上看见沙漠火烈鸟和闪电,也都这么大呼小叫的。他形容她大多数时候咋咋呼呼的很造作、缺乏礼貌,偶尔才让人觉得率真可爱。利群一直跟着笑,感到一种久违的浪漫。

坐进“中国大饭店”,利群点了招牌的卤水牛腱,本地鲍鱼切薄片油淋,葱爆龙虾,还有一盘炒空心菜。表妹端详菜单,问蔬菜怎么比肉还贵。利群让他们再点两个菜,小宇说差不多了先吃吧,等姐夫来了再说。利群还是加了一份凉拌龙豆和桂花糯米藕。她给广志发了信息,还没收到回复。

等菜的时候他们从这趟南非之旅聊起。两个人先是去克鲁格那边的私人营地住了几天,白天进丛林里探索动物,犀牛角马和长颈鹿是最容易遇到的,豹和狮子则要耐心寻找,晚上窝在房间里,有大把空闲时间整理白天拍的素材。据说表妹在当“网红”,所有旅行的照片和视频都由小宇帮她拍摄、修剪,发到网上,获得足够的点击量便可以有广告收益。表妹这两年吸引了不少仰慕她生活方式的粉丝,因此经营网店卖一些女生爱用的洗护用品,带给利群的护发精油和洗面皂都是店里销量最高的产品。她点开手机软件给利群看主页,明亮高饱和度的照片,大多以吸睛的风景为背景,有些在室内,表妹却穿着华服。每一条都有不少点赞和评论。有些照片利群看过,刚加上微信那天,她把表妹朋友圈里可见的照片都刷了一遍,但即使这样见到真人时仍有不小的震撼——她竟然真的和照片中长得一样,甚至因为神态丰富而更好看一些。

离开营地,他们搭豪华列车“非洲之傲”到开普敦,三天两夜起居都在车上。南非人人知道“非洲之傲”,不过两个人三万多的消费打消了大部分人的念头,包括利群和广志。

“噢,去营地之前要在约翰内斯堡坐小飞机,所以在那停留了一天,但什么也没干。我俩不敢出门,就在酒店里游泳,吃自助。”

“我们发现南非酒店的早餐比欧洲很多酒店都丰盛,特好。”表妹说。

“不出门是对的,确实不大安全。”利群说。

“据说吴京拍《战狼》的时候被抢了,不知道真的假的?”

利群摇摇头,“不清楚诶。”

“姐你去过约堡没?”

利群点点头,“来的第一年就在那。”

“哇……”他俩感慨似的,却没有继续问下去。不知道是否听家里人讲过利群是怎么来的南非。

利群后来认识的每一个中国人,多少都在约堡生活过,许多同乡出没在街头巷尾的商铺,或某些街区狭窄的走廊深处,他们频繁相遇,对话却寥寥。相信那个城市從来没让他们感到过安全,却成为漂流者的必经之地。如果没有必要,利群不想回忆当时的任何一天,不过打心眼里觉得不后悔做出那个决定。相比留在家——那片带着鱼腥气的海上,漂流以及为此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饭吃完,广志仍没有来。利群把剩下的菜打包让表妹带回去当夜宵,表妹说不用,饿了在酒店里叫就好。利群只好把装着半只龙虾和几片鲍鱼的塑料袋拎在手里。小艾依依不舍地和他们说拜拜,看起来很喜欢这个第一回见面的小姨,还有她非要喊哥哥不可的小宇叔叔,她临走前拉着小宇的手说,“我家里还有好多兔子,你不想来看吗?”

小宇摸摸她的头,“那你想来酒店找我们游泳吗?”

广志很晚才到家。喝了点酒,语速很快地说着今天店里发生的事,舌头有些打结,停顿不在正常的节奏上。利群正在镜子前试泳衣。很久没有跑步,腰上的赘肉厚出两圈,大腿边缘又粘在一起,镜子里看不见两腿间存在缝隙。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泳衣就应该和完美的身材合作,否则就会像一场糟糕的行为艺术,未经谋划的犯案现场。镜子里的人转过身,泳衣的吊带在肩胛处勒出两条明显的凹陷,轻飘飘的裙边没能将臀部深一条浅一条的肥胖纹成功遮住。利群知道对于三十三岁的女人来说,这算不上好身材,但也算不上最糟。那些遍布在大腿内侧、从屁股延伸到腰部的无数条疤痕一样的纹路,是反复发胖,减肥,再发胖后,身体收获的印记。正因为这个,她从青春期起就无法长久地凝视自己。然而如同扩张版图,产后腹部也被纳入失地,纹路像年轮一样有自我意志般生长着,还贷通知似的定期提醒着她。

“干吗呢?”广志从身后环抱过来,头埋进利群的颈间,对着腰上的赘肉狠捏一下。他倒是从来没介意过那些纹路,如同不在意自己的不修边幅。“艾艾睡了?”

广志的胡茬扎得利群很难受。

“玩了一天,很快就睡着了。”她推开酒气的源头,突然对他今日的缺席感到不满。

“洗过澡了?香香的。”广志再次搂上来,手从腰部滑下去。利群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但她缺乏兴致。她想问他洗澡怎么总不洗头,又懒得开口。男人好奇怪,时常以为理解和满足他们很容易,时常又觉得不是那样一回事。

利群试图掰开那只手,手坚持了一会儿,看她态度坚决,也就听话地收了回去。手的主人解释自己今天不得不待在店里,请利群谅解。

广志的好,在于从不过分要求利群做什么,正如利群对他那样。抛开那些情绪作祟的时刻,他们对彼此都算宽容。但也常常因为过分宽容,为了避免僵持而节省体力,这些年很多时候他们不得不单独作业,各自面对一条长长的路。在婚姻里他们配合得不错,但某些亲密的连结与仪式感似乎也一次次地流失掉了。哪里漏了,是哪呢?利群想过这问题,却不知道该把防水胶布贴在哪。与其说她今天生气广志的缺席,不如说是为彼此越来越频繁的缺席感到懊恼。但或许,这就是夫妻间的常态?这个问题在她当年遇见这个和她一样远道而来奔赴新生活的广东青年时,从未想过。

删繁就简,求同存异,更重要的是共渡难关。这是利群在之后的婚姻生活中揣摩出来的,却无法跟任何人确认正确答案。

她和广志共渡过不少难关,她还应该贪心更多吗?

广志躺回沙发上,侧身盯着镜子里的利群换睡衣,仿佛观察,但也只是观察。感叹了一会儿白天发生的事,基本上还是“雇员让人无法完全信任,但做事挑不出毛病只能先用着” “合伙人经营其他生意顾不上管餐厅,只能自己多操几份心”这样的常谈。一些每天都在发生,却好像永远也无法解决的事。最近总被他提起的是“特朗普又来掺合已经够糟糕的经济,兰特简直跌个没完没了”。兰特已经跌了好多年了,利群想。是那些像磨盘上等着被碾碎的粮食般一颗颗、坚脆硬实、一群群、不断有新的冒出来、令人产生无法停歇的疲惫感的日常,使广志变成一具回家便瘫在沙发上仿佛断电的机器。

她为自己拒绝他的索取而内疚。

两天后的周末,利群带小艾去表妹的酒店会合。

巴士停在维多利亚港最热闹的商业区,人群在巨大的云层下攒动,远处宛如横切掉颈部的桌山清晰可辨。Table Mountain,如其名具有平坦的顶部和朴素的立面,岛屿一般成为城市的背景。港口的露台广场正搭建音乐演出的舞台,已有背着婴儿襁褓状登山包的人围坐在一旁等待。有人在玩以地面为棋盘的国际象棋,巨型棋子与抱着泳衣和充气玩具、兴奋地看着这一切的小艾一样高。

利群牵着小艾在热浪中穿行时想,被这种程度的太阳晒到皱眉的八成是游客,常年住在这里的白人早就不戴墨镜了。她感觉自己已经和那些讨钱的黑人小孩一样具备辨识本地人的技巧。

在那之前,她接到一个妈妈打来的电话。

妈妈很久没有主动打电话来了。上一次是爸爸出车祸进医院,一周后,她打来诉苦说可能要不到赔款。撞人的是上门女婿,岳家人宁愿离婚也不肯帮女婿付半分钱医药费。妈妈没说几句就哭了,怪利群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不尽孝,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老爷子连外孙女都没抱过。

利群问大哥呢,有没有来帮忙照顾?小弟呢,有没有从上海回去探病?妈妈自顾自哭了一会儿,说你弟弟早就回老家工作了,当姐姐的怎么也不知道。

利群确实不知道。

“还好有你嫂子替我煲汤送去医院,不然我累倒了再占去一个床位,不知道还要花多少钱!”妈妈仿佛是故意这么说的。“如果是我病了,你总该回来看我吧?”

“快别瞎想了。”利群叫小艾来给外婆唱幼儿园里新教的《星星曲》。小艾对着电话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电话那头的啜泣逐渐轻了,传来一句,“艾艾,你想不想见外婆?”

小艾说外婆,我还会唱Moon Song,月亮的歌。没等回答,便切歌唱了新的,声音如盛夏的新月一样洁净幽亮。

过了一会儿利群拿过电话,“小艾最近爱上唱歌,每周喜欢的事都不一样,小孩的精神世界比身体长得还快。”

她有时候羡慕小艾的童年,被爱包裹,远比她丰富自由。她想问妈妈,是不是每个母亲都羡慕过自己的女儿?又想想自己这个样子,怎么可能。

妈妈说大哥和小弟分别去肇事者家里讨医药费,对方耍赖似的拖着,大哥一气之下要把对方五岁的儿子拽回家养,那家人慌了,这才垫付了一半。“要是你去,肯定起不到用的,家里没得男人还是不行。”

最后一句利群就当没听到,问还需要多少钱,她和广志想办法凑出来。妈妈问那你们买房怎么办,利群说可以再攒。于是妈妈说了一个数。利群当晚和广志商量时发现那笔钱差不多就是她决定不给家里寄钱以后,这些年“欠账”的总和。汇率越来越差,小艾出生,她和广志计划买房……利群还以为,这些令她拮据到无法再给家里提供支援的理由显而易见。没想到啊没想到。全家只有小弟是理解她的,对她说不要紧,这些年反倒是爸妈亏欠你,我和大哥都明白。小弟啊小弟,利群心里最亲近的家人,从小性情温顺待人有礼,最终却和自己一样“叛逆”,拒绝跟大哥卖鲍鱼,执意跑去上海做咖啡学徒。问他过得好吗,他总是一副喜乐自在的样子,“很好很好的!姐,你只管把自己照顾好,你那份钱我替你包给爸妈!”大概他包得并不够——想想也知道,一人打两份工手头不可能宽裕——所以妈妈隔了几年赶来提醒。

利群在电话里简单描述了表妹的行程,说他们已请好私人导游去好望角、企鹅岛和桌山游览两日,今天小艾放假,去酒店找他们游泳。妈妈说广志以前不是做过一阵导游吗,怎么还花钱找别人。利群说导游是来之前提前订好的,不能退。妈妈怪利群更早之前应该问清楚的,这趟行程势必要安排周到,场面做足,不能让小姨笑话咱们。利群说小姨才不会。妈妈说那指不定还有别人在背后讨论呢。

电话的最后妈妈又问利群今年要不要回国。利群问,是指回去一趟还是什么意思。妈妈绕了会儿弯子最后才说实话,“你爸以前再怎样对待你,现在躺床上总要人照顾吧,他嘴硬不来跟你说,但心里觉得女儿肯定会管他。”

“家里不是还有嫂子?连小弟都回去了!”利群生气又好笑,为什么这时候才重视我?

“你嫂子再能干,也不是自家人,这哪里会一样啦。”妈妈理直气壮的语气,仿佛忘记自己也曾是利群决定離开这个家的原因之一,爸爸的帮凶。

“如果你回来,我们去年买的那个房子可以先给你住一阵嘛,反正你弟说他暂时不想结婚……”

利群想起不久前,问小弟返乡工作为何不通知她,小弟说的那句“不想让你觉得应该和我一样回来。你不要有压力,我很好”。

小弟啊小弟。

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继续。“你想想,你爸他万一再也站不起来……”

海风把停在港口的船吹得微微晃动。那一刻,利群很想跃过那些船,游进晒得发白的海里。如果可以的话,永不上岸。

小宇从水花中探出身体,轻轻一跃坐上铺着花砖的泳池边缘,沿着身体往下淌的水流立即在身下形成一小片湿地。利群这才看清他的文身,是一只花色鲜明的鹤。并不像传统国画中素雅的仙鹤,更像是街头涂鸦会出现的烂漫形象。右肩浑圆的肌肉正好是鹤的头部,正中央缀着一颗沉着而高傲的眼睛;黄绿色的三角喙颀长有力,顺着大臂延伸出来;由深浅不一的灰和单色湖蓝勾勒的鹤颈和翅膀则在后背徐徐展开。利群认真看了一会儿,发现鹤的头无论正看还是反看都是合理的,不过倒看时鹤的眼神平添几分轻蔑。

此时,小艾与她的粉色火烈鸟游泳圈一起漂浮在露天泳池的正中央。小宇挥动手臂冲小艾喊,“来!快游到这里来!加油!”

小艾兴奋地拍打起水面,双脚在水下蹬来蹬去,原地旋转了半圈以后终于借到水的力量,颤巍巍地划了过来。她不顾呛水咯咯直笑。

他们已经这样玩了大半个小时,利群在岸上看着,包里的泳衣始终没有拿出来换上。表妹帮她和小艾点了橙汁,给自己要了一杯气泡酒,之后一直戴着墨镜躺在隔壁的躺椅上,偶尔下水趴在池边浮一会儿。与其说是游泳,不如说更像在泡澡,时不时让利群帮她拍几张照片。只有小宇和小艾一大一小称得上全副武装,泳帽泳镜都戴齐了。

“姐,你也下水游一会儿呗,我给你拍照。”表妹掀掉身上的浴巾站起来,挪动瘦长紧实的双腿走进池子,打算再一次浮在岸边。

“没事,我懒得换衣服,看你们玩就好。”利群说。实际上光线太刺眼了,她不想让自己不那么完美的身体暴露在豪华酒店顶层的露天泳池,虽然人并不多。她忘不了那些难看、却早已和身体长在一起的纹路,坚固得仿佛刺青。刺青却还洗得掉。利群某一瞬间看着小宇想到,或许可以用文身遮住那些她格外在意的部位。但有谁会只在屁股和腰部刺青呢?刺青应该是态度、宣言,而非掩埋。况且,小艾和广志也不会喜欢她这么做吧?

“这么说起来,好像确实初中以后就没见你游过泳啦。”表妹双手撑在岸边,用腿踩着水,身体上下沉浮着。“更小的时候,咱们还一起去过水库呢,对吧?”

“好像是,和林伟光。”林伟光是小弟的名字。

“对对,还有我妈,咱们互相扔那种充气的西瓜球,里面有个铃铛会响,忽然身边有几匹马就这么游过去了。”表妹若有所思,“那好像是我唯一一次见到马游泳,而且离那么近,我甚至觉得我摸到了它们脖子上的毛。”

利群记得那几匹马。深棕色的皮毛,下半身埋在水中,彼此紧紧地靠在一起形成方阵,匀速地从他们身边游过。露在水面上的眼睛沉静而无辜,对身旁面露惊讶的人类视若无睹。

“太奇怪了,那里为什么会有马?咱们靠海生活了那么久,什么时候见过马群?”

“我也没再看见过。南非什么动物都有,就是马稀有。”利群说。

表妹上岸擦干身体,继续躺回椅子上的时候,利群还在想那几匹马。那时他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站在水里,沉默地注视这群镇静的入侵者游过。过了很久,小弟才忍不住叫起来,喂,我们刚才看到马游泳了!

这些年,她快把这几匹马忘了。经表妹这么一提醒,她才发现自己记得清清楚楚。小姨那时不到四十,脸尚年轻却被他们一致认为老了,但其实不就是利群如今的年纪嘛。小弟瘦如毛竹的身形,后来竟然也去文了身。他发自拍给利群看,从左手腕到腋下有一条停跳的心电图一样静止的直线,利群心想怎么会有人文那个在身上?小弟说姐你想象一下,线这头在上海,另一头在南非。

屋顶起风了,利群找了条干的浴巾给表妹搭上。

表妹闭起眼睛,裹着浴巾像地上捡起的那种能够吹响的细长叶子一样,松弛地躺着,声音愈加懒散。“姐,我想起有一年我上初一还是初二,跟几个同学去游泳,你也这么坐在边上看我们游。”

“唔,我是不是还去买了零食?”

“对。为什么不下水呢?我当时就在想这个。”

利群挪了挪身子,在表妹身边躺下,风热热的,吹在脸上很舒服。过了会儿很轻地说,“因为那时候太胖了吧。”

“哈?就因为这个?”

“嗯。”

表妹睁眼坐起来,露出无奈而不解的表情。顿了一会儿她说,“这么说起来……小宇也和我说过类似的事。小时候因为身材感到自卑,不敢下水游泳。”

“是么?”

“不过他是因为太瘦了,总被人笑话。男生脱得更干净嘛,只穿内裤就下去了,他总是唯一站在岸上的那个。”

“这倒是看不出来啊。”

不远处小宇在给小艾演示如何跳水。姿势很专业,双臂夹在耳边,微蹲后起跳,身体形成半扇流动的弧形落入水中,再探出头换气时已逾越大半个泳池。利群想象不出他在人群中低垂着头的样子。

“他这个人吧,很内向,怕被笑话,但也挺狠的,当年他好像要证明什么一样,逼自己去报游泳队,结果呢?游超快的!搞得全校人都认识他!哦我俩也是那时候在校队认识的!”表妹语速变得很快,说着说着大笑起来,“你说他这个人是不是变态啦?是不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云迅速飘移,从遮阳伞这边淡出,转眼在另一边出现。利群盯着它们看了很久,闭上眼视野里仍然是白茫茫一片。想说什么,喉咙却卡住了。

“那你今天不下水也是因为……”表妹像突然想起什么。

“那倒不是,我快来例假了。”利群一口气喝完面前的橙汁。

“噢我說呢——”表妹仿佛自在了一些,尾音拖长,补了一句,“我也没觉得你胖啊。”

帮小艾在酒店里洗了澡,利群说必须在天黑前搭巴士回到家,就不留下吃晚饭了。小艾挂在小宇身上不愿意走,双手死死抱住小宇的脖子,眼神坚毅且委屈。她确实很少和成年男性这么亲密地玩耍过,广志总是陪不了她两小时。利群说不可以这样哦,硬是把小艾横过来托在自己腰间,小艾似乎被弄疼了,脸紧紧地埋在利群脖子后面,赌气再也不看任何人。小宇逗她,我们还要再待几天,还有机会玩。直到坐上巴士,晚霞从车窗外升起,利群才发现小艾泪眼汪汪的,明显刚才悄无声息地哭过了。利群不知道对她来说,如此不舍分开的究竟算朋友还是家人。柔声问她,晚饭想吃什么?她看看利群,下唇紧绷着,转而低头抠手,一路上再也不肯说话。

是什么时候发现小艾脾气不好的呢?

刚生小艾那一年,利群意识到自己可能得了产后抑郁。是逐渐确认的,身体像一台功能损坏的电器怎么都制造不了开心的情绪,睡前醒来都在哭,除了哭和失望很容易,剩余生活里的一切都无比艰难。她其实知道那些失望来自于哪,也知道自己这些年拼命远离的正是使她沉重的原点,她成功游走了,但为什么新生活明明开启却还得这样,这样是指躺在床上蓬头垢面地哭。当然想过死,经常。像被人抛到孤岛上,想消失,觉得消失也无所谓。从小到大有谁在意她的存在呢?就连小弟,也有独属于自己的稳固的生活,和她隔得那么远。而广志,他从来没有试图了解她的这份心情,在她告诉他心理医生的费用是每小时一千块时,他的表情仿佛告诉她,她真的没必要做这个咨询,甚至没必要得这个病。有天广志不在家(他大部分时候都不在家,给她提供了哭的自由空间),利群低着头坐在马桶圈上抽泣,觉得自己深陷在圆的中心,下沉,再也站不起来了,忽然从卧室传来小艾更胜一筹的哭声,那声音干脆、响亮,不被任何意志压抑的酣畅。大概是饿了,等她不来便努力发声。利群听见这一嗓,登时像被人从身后拍醒,突然就有力气站起来,把马桶圈翻上去,摘下内衣给小艾喂奶。小艾紧紧抓住她像抓住命运的全部,利群感到乳头被咬得阵阵刺痛,同时发觉自己正在被那种痛感打捞上岸。利群很确信自己是从那天开始变好的。她和小艾,分不清究竟是谁哺养谁,她们共同存活下来。

那晚哄小艾睡着以后,利群命令自己出门跑步,后者听话地执行了。网上说对抗精神疾病性价比最高的方式是运动和冥想,她第一次想试试。夜里道路宽阔,群楼寂静,脚踩在无人收拾的落叶上咔吱作响。月亮胀得像家里的圆形茶几那么大,太重了,以至于低低地垂在港口的船影后方,再也升不上去。除了街边游散的青年吹着意犹未尽的口哨,一切像幻觉。利群刻意绕开那些眼神生猛的年轻人,直到某次跑开很远,身后飘来一声——“嘿,你没必要这样!”那声音在街头震荡,她没回头也没有停下,却认真思考起来,是,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何却想躲开危险。何况,究竟什么才是足以使人熄灭的危险。

从那以后,她径直从他们身边跑过时,什么都不再想。

开普敦的傍晚利群最喜欢,舒缓,柔顺,没有白天过分燥烈的攻击性,离夜里的危险尚有一段距离。她很愿意坐在傍晚的巴士里,和自己挨得很近。看色彩分明的矮楼和高耸有序的植物从窗外掠过,和小艾挨得很近。就这样一直开下去。

不知道是在露天泳池着了凉,还是后来去好望角拍照时遭遇大风,表妹病了。重感冒让她浑身无力,不得不取消最后两天的所有行程。“玩累啦,好想回国哦。”她在电话里哑哑地对利群说。他们这趟行程十八天,相机里的素材回去足够整理一个月。

“回去要在床上躺一周,什么也不干,旅游局的广告都推掉好了!”

这就是表妹的生活,听起来让人放心。

表妹求利群带小宇在开普敦市区逛逛。“让他别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又不会因为感冒死掉!”

利群接下这个不算重的任务。她定了马来区、绿点球场、维多利亚港和街心花园一系列行程,发给小宇,没多久对方回:姐,你去过MOCAA当代艺术博物馆吗?

小宇说这个博物馆是由一百年前的谷仓改建的,设计卓越,有趣的是对外宣称专注于非洲当代艺术,背后的出资人、设计师以及艺术总监却都是白人,还因此受到评论家的批评:“请警惕它将成为西方博物馆的复制品”——那封公开信里是这么说的,小宇说想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利群从来没了解过这些,她的生活还没为艺术之类的东西腾出纳脚之地。但她欣然答应了这个请求。

她再次问广志要了车,但没问他能否一起来。出门前对小艾说,今天我们又要逃课喽,不过这是最后一次。小艾欢呼着从飘窗上站起来,扑进她怀里咯咯地笑着。她们就是这样互相满足的关系,一次又一次,不知道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小宇这次礼貌地坐在副驾驶座,一路上他数次扭头假装要抢走小艾手里的小熊(今天是小艾自己挑的泰迪),小艾不知疲倦且无比投入地和他互动着。他们俩看上去都很享受这个分别前的假期,似乎没人想起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天气非常好,云朵稀而高,把人間的一切都照出影子。错开上班高峰所以没遇到令人心烦的拥堵路况,利群扭开调频切到常听的中文台,今天放的是千禧年初中国台湾的芭乐情歌,简约直白的歌词令车里的氛围轻松愉快。于是她问小宇,听过江蕙的歌吗。

“谁?”小宇礼貌地放下手机,看着利群。

“一个歌手,我以为咱们那边的孩子都听过。”利群避开了投来的视线,盯着路前方。

小宇抱歉地笑笑,“说老实话,上大学以后就很少回家啦。”那抱歉是真心实意的,没有掺假。

剩下的时间利群没再说话,但嘴角挂着微笑。她羡慕女儿能不费力气地和小宇用语言和肢体沟通,而她很想,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桥梁。

趁利群停车之时,小宇买好大家的票,单手抱着小艾等在博物馆正门入口处,在他们两人身后,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混凝土建筑岿然耸立着。从展馆的地下一层到四层,利群全程跟着牵着小艾(准确地说是被小艾牵着)的小宇,仿佛初进大观园。他们在一件件作者的私人心绪前停留,仔细观摩,随后转向下一件。很多作品利群尽力了却看不明白,她试图却无法进入作者的心。她发现小宇在一件影像装置前驻足许久,电视屏幕里一双男人的手把一块布朗尼蛋糕憎恨般地揉碎,摁扁,然后在报纸上重新将巧克力废墟捏成一个心形的褐色雕塑。全程十五分钟,小宇看了十五分钟。利群牵过小艾,把周围其他作品又浏览了一遍,回来小宇还立在那。利群不好意思走,也不好意思问他们是不是可以去下一个房间了,她陪同小宇一起立着,并低声叫小艾在身边安静地等一等。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小心翼翼,生怕打碎三个人之间令她珍惜的、如同被她摆在客厅书架中央那件精致的装饰品一般的关系。是因为在小宇身上看到了小弟林伟光的影子吗?他们手臂上都有T恤衫遮不住的文身,分明得让人误以为清高的颧骨,瘦得让人想呵出提醒……

不止如此。

利群让自己停止想这些。

在二楼一间粉色房间里,小宇把刚用完的VR眼镜递给利群,让她看看里面的“时间”。利群至今英文都算不上很好,所以没太看懂作者自述的创作意图。她把厚实的塑胶眼镜套在头部,挤压着眼眶四周的塑胶仍然温热,紧紧吸附在皮肤上,人仿佛即刻钻入密闭的宇宙空间,一切在周围暗下来。她花了点力气才看清视线中迎面而来的文字和图形用怎样的规律变换着组合形态朝她移动,并不加停留地穿过她,好像她的身体是个能够承载和溶解万物般透明的存在。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在VR世界里可以达到一种高度的宁静和放松,她专注地辨认那些移动的文字和图形,文字应该是一首或几首诗,歌颂历史、自然和爱的,而图形她无法破解。奇妙的体验。虽然她还是不明白作者制作这么个东西究竟想表达什么。人是可以被隔绝于庞杂的精神世界之外的吗?其实是可以自由选择消失的吗?她是这么理解的,于是摇摇头摘下眼镜,她不喜欢做这种判断。

他们花了三个小时才看完全部的展览,又在纪念品区逗留一会儿。小宇给表妹选礼物时露出少有的犹豫。他拿着镶满哑光珠片的草编手提包和一只底部有玉米须状繁琐装饰的斜挎小包询问利群的意见,利群说都挺好——相当于没有意见,小宇只好将两样一并带去收银台结账。直到他们坐进七楼明亮的能够俯瞰全城的咖啡馆,一份淋满枫糖的莓果奶油松饼才重新换回小艾的笑容。小艾明显对刚刚过去的三小时大为不满,枯燥的成人世界,大人们一旦投入就把她完全忘了。但好在让她开心起来也很简单,孩子们就是这样,脸上如实挂着内心所想,一点也不打算隐藏。小宇一边帮小艾擦掉沾在嘴角的奶油一边道歉,问她接下来想去哪里,他都没意见。小艾睁着大眼睛似乎认真想了想,说“沙子”。

城市里不缺海的好处就是从市区开出去十分钟、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分别能遇到不同的海湾。海是利群想在此地规划下半生的理由之一,毕竟从这里开去好望角也不过一小时。他们开了二十多分钟来到少女湾,把车停在车主们主观认定的“停车区”——紧挨海边商贩的一片布满散沙的水泥空地,没有任何停车线却停满了奇形怪状的私家车,甚至在车与车毫无规律可言的间隙中还停着几辆破旧的摩托。打开车门的瞬间,就能听到只有那种挂在腰间的劣质随身音响才会发出的几乎听不出调的音乐,从四面八方荡来。一个人的时候利群有时自己会开车过来,不下车,坐在驾驶座上隔着玻璃看远处被形状像脚趾一样的十二门徒峰环绕的海。她担心一旦摇下车窗,美景就会被无数野生的眼神和纷至沓来的噪音破坏,所以从不那样做。今天她难得下车走在沙滩上。他们抱起小艾往更靠近海的沙滩深处走,小宇说前两天已经来过这了,不过再来还是觉得美。“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想必很幸福。”

利群笑笑没说话,她相信即使是轻易说出这番话的小宇心里也是明白的,幸福哪会是这么轻易的事。人只有把目光落在被判定为幸福的事物身上这么丁点选择权。就像她此刻,看着小艾蹲在沙滩上手舞足蹈的背影,感受这片刻的幸福。

“其实想一想,这里不过就是地球脸上的一个毛孔吧?”小宇伸出有文身的右臂,在眼前划了道弧线,“一个坑,姐你懂我的意思吧?坑里填了水,就变成我们眼里美到让人惊叹的自然风光了,人类真是积极的生物,是吧?”

面对哲学般的比喻和总结,利群感到自己的语言简陋、庸俗、黯淡无光。她只能望着正在那片海上冲浪的、浮游的、在岸边嬉戏打闹的、为各自不同欲望寻找可乘之机的一撮撮人影,点点头。

在日光越来越稀薄的时候,利群执意载小宇游览她之前定好的景点。她像曾经当过私人导游的广志那样逐一对漆成五颜六色的马来区、办过世界杯的绿点球场、维多利亚港和街心花园进行详细的讲解,如同当年广志耐心向她讲解的那样。她要一边辨路开车,找出最佳停车观赏点,一边绞尽脑汁地搜刮语言,说得口干舌燥。她这才发现,当导游赚钱完全不是份轻松活儿,广志竟做过两年。

小宇听得很认真,完全没发现有人刻意绕了远路。“姐,你还挺懂的。”利群在“不知不觉”中开了两百多公里,油箱还剩不到三分之一的油。小艾应该是累了,在后座熟睡。利群意识到自己成功地将这一天拉得很长,像一场久违的尽兴的旅行,直到小宇说表妹让他买点治头痛感冒的药回去,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忘记询问表妹的病情,也没问小宇是否想早点回去照顾。天已经全黑了。他们就近找到一家还开着的小药房,利群停车熄火,让小宇下车买药。街边酒馆外零散地坐着几个白人在喝酒,更多店已经打烊了,灯灭着。她和广志有多久没这样坐在街边喝酒了?利群思索着,点开手机看到广志两个小时前發给她的微信。

“玩得怎么样?需不需要我请妹妹和妹夫吃个饭?”

“艾艾困了,马上回去了。”利群回。

立即收到回复:“蹭了店里的咖喱带回家,吃好洗个澡,嘿嘿。”还发了个表情。

利群按掉手机,闭上眼睛。她枕着座椅靠背,一点也不焦灼地等待着,像中学时爸妈安排她去接刚上一年级的小弟放学,等候在校门口的那些下午。

车窗被敲响。是小宇回来问她能不能帮忙判断一下哪些药比较靠谱,最好是没有副作用的。利群扭头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小艾,安全椅的绷带绑紧了,没有脱落。小艾歪到一边的脖子靠在小宇的双肩包上。“艾艾?”利群轻唤了一声,她没醒。利群放心地下车,陪小宇钻进药房。

柜台里站着的一男一女,看起来二十多岁——利群怀疑他们是并非有医师执照的兼职,因为他们给小宇推荐了至少八种感冒药。利群选了其中一个她吃过的品牌,又指着货架上的欧版布洛芬简短地说,要这个。她常年出入医院,对本地药还是具备基本的了解。她嘱咐小宇头太疼的话这个吃一粒就够了,大概是笃定的语气让两位“兼职”产生了判断,他们不再做更多推销,这地方人人都是察言观色的天才。小宇又说表妹心脏不大好,感冒严重时会受牵连,有没有什么能让心脏舒服一点的药。家族遗传,利群想。她挑了一个含微量单硝酸异山梨酯的颗粒状的药,说吃这个就行,早晚两次,效果类似中药里的理气养心丸。小宇如释重负,买单的时候连说两遍“多亏你帮我,姐”。利群嘴上说这算什么,我也是她姐啊,心里却为自己此时能派上用场而高兴。

但她的高兴很快在走出药房那一刻戛然而止。

利群看到眼前的一幕,大脑还没做出反应,心脏已开始咚咚狂跳。就在街边,她的车被围了起来。她曾在停车场、海边、夜跑时遇到过的那些黑乎乎的人影,把她娇小的大众四座车围在当中。她很难忘记那个画面,路灯下银灰色的车漆闪着微乎其微的幽光,地上投着无数被拉长变了形的、与人影数量相等的黑色影子。他们有些在敲打车窗,有些把脸贴在玻璃上往里看,有些绕着车来回巡视,互相吹着口哨、谈论着什么。他们发现走近的利群和小宇时,扭过头的眼神里是无所顾忌的生猛,没有丝毫惊慌、羞愧和恐惧——此时它们挂在利群和小宇的脸上。

利群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小艾还在车里,她想起刚才确认过安全座椅的绷带,绑紧了。她醒了吗?她一定醒了。

“你们想对我的车做什么?”利群有些颤抖地说出这句话,差点连自己都没听见。刚才在药房的淡定无法再顺利施展。有几个人笑了,其中一个看着他们,不知是挑衅还是发泄地朝车身踢了一脚。利群的心随即抖了一下,仿佛听见小艾在车里尖叫,她忍不住扯开嗓子对黑影喊,“离我的小孩远一点!听见没有?离我的孩子远点!”

她的声嘶力竭奏效了。黑影们互换眼神,重新聚拢在一起,慢悠悠地成群离开了,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利群冲过去拉车门,手软,三次才将门把手拽开。她无法忘记打开车门后看到的小艾的眼神。那对黑褐色的眼睛里充满惊惧、怨怼和无助的眼泪,直到看见利群的瞬间才终于跌落。伴随而来的是令人心惊的泄洪般的痛哭,她刚刚一直在忍耐。

利群想象小艾刚才在睡梦中被吵醒,发现窗外数双黑洞洞的来自丛林般的陌生眼睛正盯着她,发出进攻的低吼,与此同时妈妈不知去向,车里只剩她一个。太可怕了。她被抛弃了,她当时一定这么想了。但她还是忍住没哭,像妈妈平时教她的那样,如果跌倒受伤先忍着不要哭,因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利群抱着小艾揉搓着她的头发不断道歉,内疚和悔恨的情绪一波波在胸口剧烈地震荡着,向上翻涌着。小宇只能旁观着这对失控的母女,什么也做不了。“怪我不该把包放在后座,那么扎眼的地方,怪我……”他重复着,手无力地低垂。是的,他无法体会利群此时的心情,更无法想象她们两人的关系。他怎么可能明白利群是因为小艾才努力撑到今天的,他怎么能明白,正是出于私心想和他这样一个没见过几面(注定是开普敦的过客,竟然还是妹妹的男友!)的男人多待一会儿,一个女人不顾天色故意绕了远路。一个母亲把女儿独自置于危险之中。

想到这里,利群痛苦得想呕吐。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回家的,当小宇在酒店楼下问她们是否要上去看看表妹,毕竟明天一早他们就要去机场了,利群忘记自己说了什么,却清晰记得小艾在安全椅上坚定地摇头,一言不发。她迫切地把车开到马路上,朝家的方向加速。此刻,她既想迅速逃离这一切,又想和面色凝重的女儿紧紧搂在一起。她不知道,这种常常出现的矛盾心情还要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与她相伴多久,正如不知道究竟如何选择才最接近正确。

她今早应该出这趟门吗?还是应该照常把小艾送去幼儿园,即便那样小艾会用另一种方式跟她生气?

她当初应该离开家吗?如今又是否应该回去?回到年迈的父母身边,做子女应该做的那些,不管当初他们对她做过什么。

她本想跑得远远的,过属于自己的全新生活——这里已经远得不能再远了吧?广志与他那个酒后对妻女施暴的父亲相比已经做得足够好,而她成为比妈妈更称职的母亲了吗?还是说,她也一样在无知觉中把痛苦推向了自己的女儿?

直到回家看到穿着T恤衫躺在沙发上、面前搁着半碗深棕色咖喱的广志,这些疑问也没能从利群脑中消散,且像持续的浪潮一样将她推向窒息的境地,在那片无人之境,她永远失去了小艾和广志。

等小艾睡着,下楼跑步。利群在海浪的痛击中想。

当毫不知情的广志弯着身子抱起小艾,试图亲她的时候,小艾扭头躲掉了。

“怎么啦,嫌弃爸爸?爸爸刚洗过澡,不像艾艾是臭的哟。”广志贴在小艾头皮上用力闻了闻,然后皱起眉头,假装要扇走面前的空气。

“艾艾是臭的哈哈!”他大笑着说完这句,发现大颗的眼泪从小艾眼里滚落,小艾放声大哭。他一下慌了,把女儿拥入怀里。“哎哟爸爸不是故意的,艾艾不臭爸爸臭,爸爸臭。”赶忙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利群,意思是她怎么啦?我怎么办?

他是真的毫不知情。这个男人常常展露出来的置身事外和无辜都是真心的,他无法理解的那部分利群与小艾的内心世界,一直以来,他乐于与之共存。用真诚但笨拙,并不那么优雅的方式。

实际上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不仅如此,利群胀着眼睛换上运动衫他也丝毫没有察觉,一边帮小艾擦眼泪一邊对利群说,“妹妹明天走啦?看看我,到最后也没请他们吃过一餐饭,要不明早我送他们去机场吧?”

他抽纸巾给小艾擦眼泪的时候,抬手弄翻了茶几上的半碗咖喱。

棕色的咖喱汁在地上缓慢地流动,一些固体碎开,露出里面白色的鱼肉。

他跪在地上收拾那些咖喱汁的时候,把地板上污渍的面积抹得更大了。

他试图用手抓起那些碎肉的时候,一些咖喱汁从他指缝中漏出掉在沙发套上。

他用纸巾去擦沙发罩的时候,又把油污蹭在了小艾的衣服上。

小艾哭得更大声了。她的哭声和印度咖喱的味道占满了这间只有十三平米的客厅。

利群走进卧室脱掉运动衫,换上睡衣。一直以来她只穿那种松垮的翻领格子睡衣,L码。穿睡衣的她像个男孩。夜深了,她走回客厅,走到那对在沙发上拥抱的父女面前,屈膝跪下,与他们和他们身上辛辣的咖喱味紧紧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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