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臻
该搬的差不多都搬上了楼。
舅舅点了一支烟,稍作歇息,面前只有这个大物件还没搬上去。
发愁。三十几岁的舅舅用略带沧桑的眼神打量着它,像在看一个倔强的老头儿。
那是一块玉石,可它太大了,大得有些夸张:高出人的腰,又宽,少说得有七十来斤。整块玉石保留了原始粗糙的样貌,嶙峋怪状的,中间有很多孔洞和凹凸,光一照,各处泛出微黄的、乳白的、青灰的光,比苏州园林里的奇石还漂亮。如今它坐在一个圆底的三足架上,等着被搬上楼。
舅舅扔掉烟头,抠着玉石上两个能使上劲的洞孔,一步一步往楼上搬。
每次搬它时,舅舅都要讲它的故事,好像讲着讲着搬起来就不那么累了。这块玉石第一次被搬进家里是在20世纪90年代。那时,老太爷在院里搓完麻将,拄着拐棍去了展览馆门口的广场,那里正在办一场玉石展览。他好弄些个古玩花鸟,也的确淘来不少好东西,小叶紫檀的算盘、宜兴的紫砂壶……老太爷板着脸慢慢地逛着,小的入不了眼,就看上了这块七十来斤的玉石。他招呼来我外公和舅舅,把钱一拍,指着爷儿俩:“搬!”
那次搬运是爷儿俩共同完成的,当时一个四十多岁,一个十来岁。外公抱着玉石中间,舅舅托着底,一步一挪地回到院里,搬進正屋。当过兵的外公累得扶着腰,看着玉石,像在看一个倔强的老头儿。
有五六年的时间,这块玉石一直风风光光地装点着客厅,家里的文化气息就是这时候有的。一次,听说有位熟人认识几个鉴赏古玩的,老太爷要拿去让人看看。没说的,还是爷儿俩的活儿,只不过这次是舅舅抱中间,外公托底了。舅舅又高又瘦的身子不协调地弯下去,双手使劲往上托,挪到了专家的桌子前。
“老先生,这些玩意儿不赖!”专家把玩着老太爷带来的算盘、茶壶,老太爷听了高兴。但是专家的表情很快严肃起来,在玉石泛出的光的映照下,他的脸色显得更加阴沉:“这件一般。”专家又说了什么“籽料”“润度”,说玉的品相不好,是下等料,有些树脂材料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这一次,三个人都不服气:放屋里显得滋润,还不是好玉?就是不太水灵,养一养就好了。于是,老太爷在前,爷儿俩在后,回家。他们像抬着一顶家传的、破旧的轿子。
但是,等到搬进楼房时,玉石被摆在了阳台的西南角,盖上了一层厚毛毡,不再那么显眼了。外公去世,老太爷也老得不得不温柔慈祥了。不知哪一年,再掀开毛毡,那块玉石上落了一层灰,透出灰白黑黄的颜色,像是包了泥在里面。舅舅对我说:“你看那块玉石和你差不多高,你去抱着它搓,看能不能搓出‘水头儿。”说完他就笑,我也笑。再一次要把那块玉石搬下楼时,我还太小,不能给舅舅当帮手,他一个人拦腰抱起玉石,我听到了二十多岁的舅舅粗重的喘息声。
往后的十多年,几上几下,舅舅搬动玉石将近十次,一次比一次稳当,一次比一次熟练地运用巧劲儿,搬着它走在不同高度的楼梯上。舅舅的肩膀由原来的瘦弱,到之后的强健,再到有一段时间的臃肿又结实。他不止一次厌烦地说,还不如切了,磨它百十来只手镯,带去哪里都方便。可十多年过去了,他每一次流着汗抱起它,仿佛它只能是一整块大的,切分不得。
四层,五十余级台阶。舅舅让搬运工人歇着,自己慢慢搬了上去———没人比他更清楚抠玉石的哪一处最稳妥。
舅舅稳稳地放下玉石,疲惫而淡定地擦擦汗:“以后你要是有间像样的办公室,你老舅就给你搬过去。玉石好不好放一边儿,这算是咱家传下来的。”
“就放家里吧,一直放家里。”
“那再说……来,给我托着底,咱爷儿俩给搬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