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雪

2020-10-09 10:56高作智
辽河 2020年9期
关键词:南江白玫瑰

高作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历任辽宁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辽河》文学期刊主编、营口市作家协会主席、营口市文联副主席。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大苇荡》《迷城》、中篇小说《闺逆》、短篇小说《带枪的人》、电视连续剧《杨运传奇》;另有专著《小说探秘》《百合斋集序》等9部。作品多次获奖,曾获文化部颁发的荣誉证书。

1

他接到了她的一封信,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要去海州见她,他要向她说,是我折败了你爱情的花朵,是我摧毁了你浪漫的青春,我愧疚难平,我有罪。

江老师,看了你的小说《桥》,我感到你的小说观点与你的实际生活主张背道而驰。

信中只有这一句话,却像锥子一样直刺他的心窝。

《桥》写的是年轻貌美的姑娘小雪,摒弃难以摒弃的东西去追求真爱的故事,她所指责的,他在实际的生活中,又是怎样与小说的观点背道而驰的呢?

那个年代,江海涛还是一名教师,欲教不能,欲罢不忍,他苦斗数日,脚一跺,心一横,从学校转到一家纺织厂当工人。工厂属新建,缺干部,党委王书记看他是个共青团员,刚到三十岁,写一手好字,就叫他到政工组管宣传。

他走遍了所有的车间,扫瞄了所有年轻的女工,终于停在了细纱车间于晓兰的面前。她22岁,齐耳短发,高挑的个头儿,说话流利,举止大方,高中二年文化,在他的印象中,她很像电影《女篮五号》中的林小洁,很像日本电影《望乡》中的女记者栗原小卷。他又进一步摸清了她的家庭背景,贫农,父亲是国企轧钢厂车间党支部书记。他心中暗喜,他要选择的目标,非她莫属了。

七八百人的纺织厂,没有一个广播室哪行,王书记让政工组筹建广播室,政工组组长周向前,让他物色广播员,经过他的举荐,于晓兰的声音开始在全厂各车间飘荡。

成长路上的飞跃,她对他有不尽的谢意。他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是那么好看,他写的广播稿子是那么生动感人,他指导她播音,她的抑扬顿挫受到全厂职工的好评。他像她的老师,他又确实当过老师,所以,她称他为老师,虔诚得连江字都省去了。她认为他是最值得尊敬和信赖的老师,有时还买两瓶罐头和水果到他家里看师娘。然而,恰恰是因为这些,一场悲剧发生了。

那是七八个月后的一天,有人说,于晓兰搞对象了,是细纱车间的保全工王学诗,他一惊,还没缓过神儿来,党委杨副书记就过来对他小声说,你去了解一下,如果人说的是事实,她就不能再做广播员了。

他木然了,王学诗家庭出身不好,他唯一的希望是找到她的时候,她肯定地表示,那是别人的猜测,完全没有那回事兒。

可是,转水湖上月亮亭里的谈话,让他五雷轰顶。她不仅不否认与王学诗恋爱的事实,而且表现得十分坚定。

你不考虑他的家庭状况?

爱情的本身不包括那些。

家庭将影响人的一生。

老师与师娘的家庭本不相同,工作和生活不也很好吗?

他绝对没有想到,她的这句反问戳到了他的痛处,心里虽翻江倒海,一时却无言可答。她知道他出身不好,但她哪里知道,他的家庭出身给他带来了多少难以想象的苦恼?她太年轻,涉事甚少。

你没想到,将来的后代都跟着遭罪。

那是不合理的,不会永远那样。

月亮升起来了,月亮亭里的两个人站起来。

老师,你走好。

你回家再想想我说的这些话。

月亮亭里,他没有说服她,但他不甘心,绝不让他亲手栽的这朵鲜花就这样凋零了,次日,他背着她找到了她的家。

她是个独生女,父母非常疼爱她。

母亲说,这孩子嘴紧,这件事家里才知道。

父亲说,我问她,开始不吭声,逼急了,就冒出一句话,不用你们管。

他说,大叔,您是位党员,您知道这不是件小事,关系到晓兰的前途,跟大婶好好考虑一下,咱们双管齐下,两头做工作,一定叫她转过弯来。

班上,他仔细地观察她,想从她的神态、声音、动作找出她内心的变化,然而,完全没有,她像往常一样,该说说,该笑笑,简直把他气坏了。

下班的时候,他叫住了她,两人隔办公桌相对而坐,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她。

他语重心长地说,我在教学的初期,属单身族住在学校里。白天上课,下班家访,晚上批改作业,我把青春所有的精力,全部投入到学生身上,使我带的那个班级成为全校的优秀班,我讲的课远近有名,课堂上,慕名而来的听课老师比我班的学生都多,党政界的领导干部争抢着把孩子送到我的班里,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评个先进工作者或者什么优秀教师吧?可是,每当评先进的时候,校长先立规矩,说鲜花绝不能插在粪土上,你硬是插上面也不会批……所以,我成了粪土,再怎么干得好,却与荣誉永远无缘,你说,我心里难受不?

他难受的样子似乎触动了她,她凝神的目光里露出些许惊讶和同情。

她说,老师,我才知道,你心里也有痛苦。

他说,这就是现实。你还年轻,今后你也会遇到痛苦。比如,你不听大家的劝告,给自己的社会关系涂上黑色,可能就要免去你广播员的职务。

她一愣。

他说,晓兰,你是我调上来的,为了保护你,我才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如果你还把我当作老师,你就听我的劝吧。

她扶在桌上哭了。

她只是哭,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屋里亮着灯,打更的老林头要关厂门,鼻子顶着玻璃喊着。

还没走啊?

马上走。

两个人一起走出工厂大门。

天晚了,我送你回家。

不用。

她的背影在他的目送下远去了。

可是,晚上十点钟时,他接到街道转来的一个令他震惊的电话。打更老林头说,于晓兰家找不到女儿,把电话打到厂里,说女儿下班后一直没回家。

他慌了,披上衣服骑上自行车飞一般的速度赶到厂里,广播室没人,细纱车间只有机器声。值班室里的电话又响了,是王家寻找王学诗的。

他拼命地蹬着,车轮飞速地旋转。海州城方圆十华里,该去的地方他都去了,就是不见她的踪影。月亮亭雅静无声,转水湖沉默无语。女儿河长堤柳枝不动,城墙马道空旷无人。他忽然想到元宝山,他推着车子登上华宁寺,望着紧关的庙门,一屁股坐在石崖上喘着。

突然,哗啦一声庙门开了,走出一个小和尚,他立刻跑到门口。

小师父,有没有一个20多岁的姑娘来这里?个儿挺高的。

我师父说,昨晚有一男一女抱着头坐在这里哭。

昨晚?

他这才发现,天已经快亮了。

后来呢?

不知道。

他看到左边的断崖,一个冷颤把他带到断崖边。向下看着。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靠天了!他闭着眼睛面向天空。

他熬尽了一夜的心血,空腹坐在办公室里。他等待着上班的铃声,那铃声意味着对他的宣判,他等待着公安局发出的案情,在某地发现了一具女尸……而女尸的产生是由于他的劝说不当。

铃响了,他的门被轻轻地敲着。他开门一看,惊讶万分,是他千找万寻的于晓兰!

于晓兰进屋就说,老师,我按照你的话做了。

他顿感双喜临门,真的?

于晓兰的眼窝有些黑,真的。

他真想把她当成孩子一样抱起来,但她一点儿笑容也没有,脸上带着无限的憔悴回到广播室,广播着他写的稿子。

他高兴地向党委杨副书记报告事件经过,杨副书记表扬了他,说他思想工作做得很得力。

危机悄悄地来,又默默地去了,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只有他感觉到,她已失去了青春的朝气和热情,一种莫名其妙的阴影总是挂在脸上,广播的音韵也少了许多激情。抹平忍痛割爱的伤痕需要时间,他这样想。

一个月后的一天,她突然领来一个男生,个头不算矮,拱肩探头,身板不太直,长得很黑,脸上的疙瘩像蛤蟆皮。她小声对他说,那人叫關德海,是她对象,比她大六岁,是个家庭背景很棒的复员兵,下周一就结婚。

她好像是送给他一张满意的答卷,他肯定给她打上一百分,只要家庭背景好,则一好百好。其实,这是对他的一种误解,家庭背景好,人也要好,这才是他主张的恋爱观。唉,眼前的这位男生与她也太不般配了,然而,他又能说什么呢?好!好!他自己都感到自己太虚伪了。

忽而,春雷一声,轰天震地,盈则必亏,否极则泰来。他写小说的才华被伯乐发现,在她结婚的前两天他就被调到省城去了,成了一位专职作家。他与她虽然十多年无联系,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她,一种愧疚,一种负罪,一种牵挂,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砝码越来越重,甚至不能自拔。他这次毅然回海州,是要松解他的心结——她如今在做什么?与那位拱肩男生过得怎么样?时代变了,还能与王学诗破镜重圆吗?她还恨他吗?她来的那封信,说明她脸上仍然挂着霜,那一句话里有不满,有指责,甚至有嘲讽。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如何,就是天上下钢刀,他也要去见她一面。

2

他下了火车,来到海州城南给他留下很多记忆的纺织厂。可是,已物是人非,厂子改制,职工买断工龄,全都各奔他乡,一个熟人也没有找到。他无奈返回城里,左转右转,终于找到了当年的政工组长周向前。周向前虽然告诉他许多于晓兰的信息,但到头来还是令他惊诧和失望。

于晓兰结婚那天,周向前作为单位代表被邀请为送亲客,令他不明白的是,于晓兰对时间的把握极其严格,提前一分钟不可,延后一分钟也不行,尽管关德海的迎亲队伍来得很早,但不到八点半是不准出发的。

队伍终于出发了,蹊跷得很,于晓兰的送亲队伍九点整从西边到达天湖广场,同时,另一支王学诗的娶亲队伍从东边也到达天湖广场,两支队伍像会师,但间隔两丈远都停下了脚步,双方同时放起鞭炮,五色的纸屑,随着赤亮的火花、蓝色的烟雾、咚啪的脆响,像天女散花,满天飘舞。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车辆拥挤,交通一时堵塞,若不是交警赶来警告,这场面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于晓兰与王学诗的婚礼,周向前给归纳为 “两同一共”,即同一天结婚,同一个地点相遇,共以鞭炮送情。

一散一结,他们还真动了不少脑筋。

速散闪结,以破罐子破摔表示抗拒。

啊,后来呢?

后来就简单了,于晓兰洞房花烛夜失踪,关德海抑郁死于心梗,王学诗妻子李月梅葬身于水库。

什么?!你说什么?!

周向前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江海涛的心房像遇到了十二级大地震,天崩地裂,瓦砾横飞。活着的人见不到,死去的人又令人肝肠寸断。如此意想不到的变故,他实在接受不了。他躺在酒店里,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头绪地旋转,急速地下降,轰然落在了荒郊野外。

至于,于晓兰的失踪,关德海的猝死,李月梅的投身水库,周向前确实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不过街坊间还是有许多传闻,就把比较靠谱的说法传答给江海涛。

洞房花烛夜。关德海作梦也没有想到能娶个这么漂亮的媳妇,他爽快地脱净衣服,着急入洞房。于晓兰忽然发现了什么,一愣,要看他的脚,他伸出一只脚。

是那只。

他羞羞答答地伸出另一只脚。

小脚指呢?

噢,劳教时打架被人打掉了。

劳教,你犯过法?

哪里,当兵吧有假期,我探家不爱回去,超过50天就得受处分,处分就是去劳教。

她听人说过,在部队里受劳教的后果。

那你是被遣送回来的?

什么遣送,太难听,退伍、复员,都是回家。

太唠叨,他等不得了,一下子就扑过来,于晓兰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一脚就把他蹬到床下边。他哪里受得住,一个高儿蹿起,举手就打。于晓兰躲过他的拳头,只听几道门噼啪的响,撒腿跑出去。关德海来不及穿衣服,坐在床上呼呼地喘着。

于晓兰跑回娘家,一句话不说,只是翻箱倒柜找东西,提着个包就跑出去,父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追到门口,她才扔下一句话:他骗了我!

从此,于晓兰新婚之夜失踪,关德海住的那条街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关德海的母亲张金艳是县人事局副局长,父亲是县军转办主任,主任在家里是老蔫儿,一切都由副局长说了算。儿媳失踪了,她立刻去于家要人。于晓兰的父亲说,女儿跑回家来什么也不说,只扔下一句话就不见了踪影,那句话是她被骗了。骗没骗,张金艳心里清楚,凭她家的条件,再找个儿媳一点也不难。为了息事宁人,她也就不再追究。

张金艳看儿子像丢了魂儿似的,整天房门不出,这怎么行啊?就进屋跟他研究上班的事。

去电视台怎么样?

我没那个特长。

财政局行吧?

我不会算账。

那你想上哪儿?

我想等等再说。

张金艳转身出屋,心里骂着,这个死东西,原来不是这样子,这是咋的了?想媳妇了,对,一定是想媳妇了。为了给儿子找对象,她大动脑筋。

关德海也不想再找对象,母亲非逼着他去看。今天看一个,不行。明天看一个,不行。后天看一个,还是不行。

你要怎么的?说!

德海只摆弄玻璃镜框,那里镶着他与晓兰的订婚照。他只顾盯着照片看,丝毫不理母亲说的话。张金艳夺过镜框,啪地摔在地上,玻璃碎了,照片弹出来。德海瞪着眼睛,你!然后弯着腰拾起照片,又在那看。张金艳气不打一处来,抢过照片,两下就把它撕碎了。

不久,德海得了抑郁症,外加心脏并发症,一天早晨,突发心梗死在卫生间里。

王学诗与李月梅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安宁,两个人的嘴仗越打越烈。李月梅只上一年初中,王学诗嫌她文化水平低,脾气犟,爱说横的,针鼻儿大的事也会争论不休。王学诗有爱情前科,总是心不在焉,李月梅觉得没有真正把她当妻子。

学诗父亲劝儿子,我还没平反时人家就嫁过来了,丽丽都三岁了,不能对人家太冷。可是,学诗总是控制不住,一聽月梅那些牢骚话就烦得不行。

你心里总装着一个人,咱家的日子还能过吗?

装谁了?

装谁了?全世界都知道,还问我?

你再说一遍!

她失踪好几年了,你去找她呀!

啪!狠狠的一巴掌,月梅满嘴是血,一颗牙吐在地上。

好哇,你打我?你把她找回来一起过。

月梅不顾丽丽哭叫,收拾衣服走了。

月梅的娘家在郊区,她在娘家住两周了。等着学诗来道歉,然后把她接回去。学诗也来了犟脾气,把丽丽送到奶奶家,一不道歉,二不去接,任凭着她咋的。

月梅的父亲说,你就回吧。

月梅的母亲说,不回又咋办,进一家出一家不容易。

月梅两天两夜不说一句话,眼窝变青了,眼睛哭肿了,她顺着西斜的太阳往西走,悄悄来到水库边。

她蹲下来,像个黑色的球。自言自语,嫁他家,我是个功臣,王学诗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世界上还有好人吗?

扑通一声,她扎进黑乎乎的水里。太阳落下去了,大地一片灰蒙蒙。

酒店里,江海涛忽地从床上爬起来,半握着拳头敲自己的脑壳,我有多么笨,我为什么没看于晓兰信封上落的款,看落款不就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他给家里挂电话,让妻子找到于晓兰来的那封信,看看信封下面的落款是怎么写的。妻子吕秀琴回答说,信封上没写落款,只写于晓兰寄。他让妻子再看信封上的邮戳。妻子说,看到了,是南江市。

江海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于晓兰不在海州城,而在南江市!

3

南江,是个依山傍水的省会城市,那里的优美景观和历史名胜,驰名中外,其中,夫子庙景区之秦淮古韵,一天二十四小时,除后半夜静谧冷清之外,其余时间游人如织。

六月天,南江的气候已经很热,来到这里的游人,都是半袖凉鞋,而她却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摘去帽子才知她是个女人,揭开口罩才看到什么是俊俏,脱掉手套才能看到姑娘细腻的手。她左手提着装有不少饮料瓶的编织袋,两眼四顾,沿着道边一步步走来。在这里,除了老同学白玫瑰,再没有人能认出她是于晓兰。

于晓兰失踪海州,来这里是投奔白玫瑰的。白玫瑰是她高中同班要好的同学,后随对象来南江。然而,祸不单行,白玫瑰搬家了,邻居也不知道搬哪儿去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于晓兰心一横,就留在南江了,找不到老同学自己也有两只手。

咕噜噜,一只塑料瓶被谁踢了一脚,弹跳着滚过来,于晓兰哈腰拾起装进编织袋。她又来到石凳跟前,石凳上坐着一对情侣,他们之间立着两个瓶子,一个是空的。她问道,这个空瓶是不是不要了?男生回答说,不要了。于晓兰将空瓶刚拿到手,女生说,这个也拿走吧。于晓兰问,这个还没喝?女生说,不要了,也拿走吧。

于晓兰退到道边角落里,仔细地端详那瓶没喝的水,确实没开封,大热天,她也渴了,放下编织袋,拧开盖儿,咕咚咕咚喝光了。这时,不远处一位年轻的妈妈,指挥着五六岁的儿子,小儿子抱着空瓶子就乐颠颠地跑过来,把瓶子交给于晓兰,于晓兰礼貌地向年轻的妈妈招手致谢。

没想到,自己选择的这份生意还很不错。她想着,走到前边的草坪边,又有一个瓶子等着她。她走过去哈腰去捡,那瓶却被一个铁钩叼住了,她去摘那铁钩,啪!她重重地挨了一个屁板子。

于晓兰愤怒说,谁?你干吗?

满脸胡须的脏老头说,原来是个女的!

于晓兰说,女的咋的,就兴你打?

脏老头抱歉说,不不,女的虽然没多少好货,但我也不能见着一个就欺负呀。那个瓶子是我先看见的,它是我的。

就为一个瓶子,你那么大岁数了,我让给你。

于晓兰把那个瓶子捡起交给他,又从自己的编织袋里取出两个,都给了他。

脏老头眨巴眼,你是个好女人!看来你的岁数也不算大,是个好姑娘,但你可不能瞧不起我呀!当年我也是个远近有名的阔大爷,在南江市不敢说,在莲花区谁不知道孙百万,孙百万是我儿子。他要不出事儿,我现在能落到这地步吗?

出事儿,出了啥事儿?

一个小妮子,看我儿子有钱,就像块膏药一样贴上了,逼我儿子离了婚,娶了她,还不知足,鼓动我儿子走私,要成为孙千万。结果呢,我儿子进去了,她却跑得老远的。

唉!你命也够苦的。

姑娘,我告诉你,你可别生气,现在的姑娘都爱钱,只要你有钱,你好坏都嫁给你。

于晓兰直着眼睛,真是这样的吗?

脏老头说着,又把那三个瓶子还给了于晓兰。

晚上,三间屋子,只有一个屋子亮着灯,王学诗在灯下端详着妻子的照片。电视没打开,屋里静悄悄的。

咚咚咚,清脆的敲门声。他一愣,很长时间家里没人来。

门开了,他愣了。

晓兰,是你!

不可以吗?

巴不得呢!

他高興地想抱住她,但毕竟不是当年,三年来惊涛骇浪,把他们搞得晕头转向。单纯、幼稚、成熟、老练、是,又不是,有点说不清。

学诗把晓兰让进屋,端茶倒水,上水果。

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

我不是来听你诗朗诵的。

晓兰见桌上李月梅的照片,拿起来看。

晓兰,这几年你一定苦得很。

是你的错,不该对李月梅施家暴。

晓兰,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唐代刘禹锡告诉我们,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和挫折,我们都应该勇往直前。我俩沉过舟,病过树,但现在赶上了好时候,应该万木春了。

怎么个万木春?

蓬门今始为君开,破镜重圆。

绝不可这样想,我今天来的目的,一是想看看你,二是想安慰你,三是想告诉你,不要有幻想,傻子一样等着我,因为我有一个名声不想担。

什么名声?

小三。

小三?

这样才能让李月梅的灵魂能够安息,这样才能有一个交待,这样才能挽回我的人格。

分别时,她把一条红色的围巾交给他,这是她在南江市特意给他买的。

他望着她的背影,遗憾地消失在夜色中。他的眼泪止不住了,是爱,是情,是苦,还是恨,真说不清。

4

莫愁湖阳光明媚,荷叶、垂柳、黄鹂、别墅,相映成趣。

一扇闪着亮光的楼门大开,四十多岁的保姆递给于晓兰一双薄膜鞋套,于晓兰套好,越过客厅进库房,一次抱三个废纸箱,来回两次还没有抱完,她今天发财了。

于晓兰忙在楼前,拆纸箱,踩扁,捆绳,过秤,往车上绑,付钱。男人刘万富站在二楼阳台上,出神地盯着楼下,好像发现了一个伟大的矿藏,对矿藏的每个分子都观察得十分仔细。

保姆的手机响了,保姆接完电话,告诉于晓兰,楼主请她进客厅,于晓兰有些懵。

于晓兰重新套好鞋套进客厅,一个高个子男人顺着慢转的楼梯下来。那人五十多岁,慈眉善目,雍容富态,伸手指沙发,请于晓兰坐下,于晓兰左右为难,在地毯上团团转。

我身上脏。

我没那么多讲究,还是请坐下吧。

于晓兰摘去口罩,无奈地坐下,高个子男人也坐下,接着保姆上茶。

姑娘,我名叫刘万富,是这个楼的楼主,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虽然很冒昧,但对你很重要,你千万不要拒绝回答。

看来,你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不会随便拿我开心的,我有问必答。

你是哪里人?曾经做过什么工作,今年多大了?

噢,辽南人,原是县纺织厂的工人,当过广播员,年岁二十有六,名叫于晓兰,拂晓的晓,兰花的兰。

你收废品一月能赚多少钱?

房租和生活费,略有结余。

那就是2000来块钱吧?

于晓兰微微点着头。

假如,有人给你安排工作,每月5000块,你愿意放弃收废品吗?

5000块,工资是不少,但不知我能不能做得了。

如果能做得了呢?

那我就改行。

那就一言为定,明天你就到本市月月新制衣厂报到。

明天,报到!你说了算?

月月新,是我的厂,我当然说了算。

眼下天还早,于晓兰不再敲铜镲,蹬着满载的三轮车,嗖嗖地往回赶。

人走时气马走膘,我拾荒女将时来运转了。

于晓兰换了衣服,略微画点妆,就把刘万富惊呆了,简直就是天上下凡的女神,他将冲好的一杯一级茅尖茶,亲自送到于晓兰跟前。

门响了,随着刘万富一声请进,一位四十上下岁的中年人就来到刘万富跟前。

我给介绍一下,这位是本厂劳资科邓科长,这位是新来的于晓兰。

于晓兰立刻起身,同邓科长握手,邓科长惊奇地打量着于晓兰,然后同于晓兰同时落座。

邓科长,于晓兰同志愿意到我厂来工作,你看,给她安排什么工作比较合适?

我第一眼就看明白了,于晓兰同志特别适合到模特队去,保证压倒群芳。

嗯,好眼力!好眼力!

于晓兰一听坐不住了,模特?我可做不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邓科长立刻截住,是时装模特,也就是说,我们厂做的衣服穿在你身上,拍出照片作宣传,让人感觉,月月新的衣服穿在身上有多好看。

刘厂长鼓励着,这工作很时尚,符合现代潮流,既高雅又清闲,既不脏又不累,许多人脑袋削个尖儿争着抢着干,可叹他爸妈没有给他们一个好身材,干不了。晓兰同志,邓科长的安排我非常满意,这样好不好?你先试试,不想干也不要紧,随时来找我,立刻给你改变工种。

厂长办公室里的三个人,同时露出了笑容。

服装展厅很大,中间有隔板迂回,墙壁与隔板上挂满了各式衣服的照片,每种衣服都配有偌大的模特着装的照片,并标有质地、尺码和价格。

于晓兰在邓科长的陪同下,把眼睛都看花了。这些服装真好看,穿在模特身上更好看。她有了自信,她觉得那几个模特都没有自己好看。她也看得出,这种做法是一种诱惑,可是,这种诱惑无论是厂家还是买家都愿意接受。这个工作确实不错,在电视里曾经看到明星为厂家打的服装广告,如今自己似乎也要成为明星了。

邓科长看了看她的眼神,晓兰同志,怎么样?

于晓兰回说,我想,我会做好。

邓科长很高兴,走,再到模特队去看一看。

走过一个车间又一个车间,每个车间的工人都在忙着,有条不紊,没有人说话,只有机器运转声。邓科长告诉她,厂子很大,有五六百人。

邓科长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晓兰,报纸上也有一个于晓兰,那个于晓兰是不是眼前的于晓兰。于是,他把她领到了报刊阅读亭。

《南江日报》寻人启示:于晓兰同志,请把你的详细住址告诉我,我想去看你。落名江海涛。

于晓兰一愣。

这个广告连续刊登也有一周了。

她知道她写的那封信,深深地刺激了他,当年的过错,可能使他的灵魂无法安宁,他想解脱,他想谢罪,但她不想接受。

江海涛你认识?

不认识,于晓兰,属重名。

王学诗领着丽丽登上山坡,秋风叼着孤坟上的荒草在摇动。

孤坟前,两人刚蹲下来摆供,烧纸,就从附近的石崖后边走出一个人来。

好小子,你真行,我等半个点儿了,以为你今年忘了,要是那样的话,我会去你家取你半条腿。

丽丽跑上前,舅舅!你咋来了?

我咋不来,坟里是你妈,也是我姐姐呀。

王学诗掏出打火机,只顾烧纸。

你咋不说话,是不是总想着给丽丽找后妈?

你烦不烦人?

我烦人?你若给我外甥女一点苦吃,我绝不饶你。

丽丽的舅舅叫二蛋子,驴行八道的,月梅死的时候他还小,现在长大了,时不时就找学诗的茬儿,张口闭口,是你逼死了我姐姐。王学诗见了他,大多是忍气吞声。

二蛋子不见了,好像晴了天。

爸,我姥姥说,我舅是好人,你别生他气。

王学诗拉着丽丽往回走,一路挺高兴,丽丽长大了。

刚到家门口,就被邻居楚二婶拦住了。楚二婶说,有个收水费的姑娘挺好的,定个时间见见面。

王学诗说,谢谢二婶,不着急,等等再说。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傻小子。

灯下,丽丽睡了。王学诗的心像一堆乱麻,望着天花板出神。像楚二婶这样的热心人不止一个,不知怎么,他就是不想看,总以有孩子为由搪塞,可是,现在的姑娘观念新,满不在乎,弄得他无言以对。

记得那一次,他走进华宁寺问卜。

问哪方面?

婚姻。

你心里有人。

能否天赐良缘?

時机未到,到者必成。

师傅的话模棱两可,成了就是时机到了,未成就是时机没到,他被装进转心壶,蒙头转向。

缘分,缘分……

子夜,他嘴里念着这两个字,终于睡去了。

5

莱茵河咖啡屋灯光幽暗,绕梁的小提琴声悦耳动听。

刘万富与于晓兰对坐在太平岛单间里,咖啡的芳香笼罩着五颜六色的围碟。

刘万富将一个粉色的礼袋推到晓兰的跟前,晓兰打开一看是一万块钱。

这是根据你的表现奖给你的。

厂长,你已经奖我好几次了。

只要厂子存在,奖励就不会停止。如果表现更好,可能会翻倍。

也奖励别人吗?

当然。

也这么多吗?

他笑了,当然没有你多。这个你最好别问,我的奖励是背靠背,彼此是保密的。

我最多!以后我可不好意再接受了。

怎么,钱是耗子吗?会咬你的手?说傻话了,现在是金钱社会,没有钱寸步难行。你表现好,我奖励你,这很正常。我要那么多钱干啥,我奖励给职工,他们卖力给我干事,两全其美。话又说回来,我作为一厂之长,也不是随便把钱给谁,也不是随便就请谁到这里来喝咖啡的,我请你来,是我对你高看一眼,是我对你的重用。

谢谢厂长。

不用言谢,好好表现就是最好的谢。

从咖啡屋出来,他驾车送她回宿舍。车上说,需要钱时别客气,直接跟我说,我会全力支持你。

我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话,你不觉得咱们的相识很蹊跷吗!

灯光迷离,树影婆娑,车轮无声,空气和谐,南江市的夜晚很美丽。

白玫瑰掀开一页画报,不经意间看到一张服装广告,不禁失声叫了起来,这,这,这不是于晓兰吗!怎么会是她?海州与南江相隔1500多公里,她怎么就突然出现在南江市,成了月月新制衣厂的时装模特,似乎是天方夜谭,又确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白玫瑰放下手里的工作,不顾一切地驾车回厂,厂长办公室上了锁,她转身赶到时装表演队。

化妆室里,都在忙着化妆。白玫瑰的眼睛里全是背影,她轻手轻脚逐个对着镜子看。啪!一掌拍下去,只听“哎呀”一声,于晓兰猛然回头,四只眼睛惊诧地对在一起。

白玫瑰!

于晓兰!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接着,白玫瑰拽着于晓兰的胳膊,在一间僻静的屋子紧挨着坐下了。

老同学,你怎么到南江来了?

找你。

找我?

于晓兰点头。

你怎么想起来南江找我?

说起来话长。

于晓兰如实讲述,毫不隐瞒。

都怨我,懒得写信,搬家没告诉你,让你变成了流浪女。

我还没问你,你现在做什么,怎么找到我?

我正要告诉你,我原单位改制了,我买断了工龄被招聘到月月新,起先在办公室做文员,后来婚介所缺人,刘厂长就把我派到那里当经理。

婚介所!制衣厂还有婚介所?

对,都是刘厂长的企业。

于晓兰忽然明白了,刘厂长的企业不止一个。

时装模特,你愿意干吗?

还行。

干脆到婚介所去,咱俩说了算,不用别人管,多好,也不累。

也得厂长同意呀。

这你不用管,厂长方面由我协调,保成,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白玫瑰拿着手机出了屋。

喂,刘厂长吗?

是我,刘万富。

你现在在哪儿?

广州。

跟你说件事,于晓兰你有印象吧?

有啊。

她是我同班同桌要好的老同学,她到南江是奔我来的,因我搬家使她流落街头,如今我俩见面了,像亲姐妹似的,唠得特热乎,所以我就想请示你,把她调到婚介所去,我那里也真缺她这样一个人。

模特队很重要,少不了她。不行,不行。

婚介所就不重要?左手少了,右手多了,都是你的企业,有什么不好。

那也不行。

厂长,我就说,你同意了。

白玫瑰关了手机,立刻进屋,拉着于晓兰到劳资科,告诉邓科长说,经厂长批准,从现在起,于晓兰调到婚介所了。

“世纪缘”三个大字不断地变着颜色,大街上的人老远就能看到。

突然,咚咚呛,咚咚呛,噼噼啪,噼噼啪,一阵蓝色的烟雾笼罩了世纪缘婚介所的门脸儿。

白玫瑰推门迎来,四狗皮举着一面锦旗,指着上面的字念道:

红娘鹊桥走,

靓妹洞房来。

白玫瑰将锦旗递给于晓兰,于晓兰憋不住笑,这是啥词儿?

四狗皮赖哥哥一块地,办起了汽车修配厂,赚了钱就休妻,同舞女住在一起,舞女卷钱跑了,他才来到世纪缘,经常跟柜台小黄软磨硬泡。

我看好了那个叫钱涓涓的。

不行,人家要找年龄相仿的,长相般配的,没结过婚的,这些你都不合格。

合格,我说合格就合格,不信,你给搭桥,保成。

我不信。

不信?咱可打个赌,成了我敲锣打鼓给你们送锦旗。

左缠右缠,小黄无奈,终于给钱涓涓打了电话。

一见面,四狗皮张口闭口就是钱,你姓钱,我有钱,钱和钱有缘,上辈子我欠你的钱,这辈子我要还你钱,我挣的钱都给你,你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还想啥呀?

涓涓家里不宽绰,爸爸妈妈穷怕了,希望涓涓有钱,涓涓也常常望着有钱人发呆。涓涓脚一跺,心一横,答应了四狗皮。四狗皮哪里等得了,喜事不足一个月就办了。婚后第三天,就到这里來感恩。

小黄大嚷没想到,白玫瑰不以为然,于晓兰却摇头感叹,难道……

6

时间荏苒,日月如梭。于晓兰对自己的工作渐趋寡淡,甚至有一种莫须有的讨厌。这里欺骗,上当,纠纷,起诉时有发生,真诚太少,虚假偏多,特别是许多婚姻成为金钱的俘虏,使她很不开心。

白玫瑰说,你在南江很久了,一直在忙着,一次也没有出去玩一玩,让我很心疼。为此,我跟厂长已经说好了,给你准假两周,让你出去休闲一下,出去旅游,旅费由所里拿。

于晓兰喜出望外,真的!

想去哪儿?

杭州西湖,还有云南大理。

西湖之美,使于晓兰如释重负,轻松至极。“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依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初恋时,王学诗常给她念的东坡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里不愧是人间天堂。但她最想观赏和触摸的是湖畔的断桥,那里是许仙与白娘子雨中相识的地方,借伞定情,同舟共济,是被世人所羡慕的真爱。这种真爱在那个年代难得存在,在今天虽可存在,但又有些改味了,改得让人难受。

许仙,白娘子,我想见见你们,你们能再现桥上吗?我真的好想你们!

在云南大理,看到清澈如镜的泉水,能照出人的影子;成千上万的蝴蝶,亲密无间,自由翩飞;欢快的五朵金花,情歌满天,清无杂尘,又是被她羡慕得不能自已。

不知不觉,她感冒了,还有五天假满,但她提前回来了。就是因为提前这五天,她闯了大祸。

于晓兰回到婚介所里的宿舍门口,正拿出钥匙准备开门,里面却传来刘厂长和她的老同学白玫瑰的暧昧声。于晓兰听得清清楚楚,她不知如何是好,本能地转身一步步地离去。当她来到婚介所外面不远的超市时,还在紧张地呼吸,遇赌不逢奸,好可怕。直等到厂长的宝马车离去,她才有气无力地回到宿舍。

哎呀老同学,咋提前回来了?

感冒了。

刚才你进来过?

于晓兰脸红了,点头。

都听到了呗?

点头。

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只听白玫瑰说,于晓兰一声不吱。

老同学,我也不瞒你了,我到厂办做文员的时候就跟厂长有事了,一直保持这些年。你想想,社会发展了,人的需求档次也变高了,人家穿貂皮,我穿兔皮还来不及,人家节日吃饭上高楼,我家去小吃部都得再三考虑,这一切,指望我家那个公证处的小职员,我就得憋屈死。

于晓兰心里说,又是那个字,钱。

老同学,我跟你说的这些话,千万不能对别人讲,听没听着?

听着了。

这时,于晓兰觉得自己的脑袋胀得很大,像漏斗。她的心疼得很,像一根钢针扎进了心房。

一位坦桑尼亚名叫芭莎的姑娘进来,对小黄说,她因故需要马上回国,申请撤销她的寻偶登记。小黄告诉她,撤销可以,但不能退款。那姑娘摇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怕你们找不到我,让你们着急。小黄不断致谢,一直把那姑娘送到门外。

于晓兰有些无精打采,随便翻开登记簿,一个新登记的女孩儿好奇怪,在寻找意中人一栏,填的是有钱大叔。再看姑娘的名字,如同一个响雷突然在头顶爆炸,王丽丽!王丽丽!难道是她?不会的,重名,一定是重名!

小黄,这个王丽丽是谁?

是个年轻的姑娘,刚出去,不会走远。

你快喊她回来,我有话问她。

不大一会儿,小黄陪着王丽丽进来了,小黄搬来椅子,让她隔桌坐在于晓兰的对面。于晓兰有些激动,仔细地打量着王丽丽。

姑娘,你是本市的?

嗯,职业技术学校刚毕业。

你原籍在哪儿?

辽南海州。

你的父亲叫王学诗?

你认识我父亲?

啪!于晓兰把登记簿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不要脸!

王丽丽吓得一仰,差点翻了椅子。

你?

我骂的不是你,是骂后屋的那个人。姑娘别害怕,阿姨想跟你聊一聊,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

王丽丽点头。

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要找一个大叔,并且还是个有钱的?

阿姨,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传统的婚姻是男女岁数相当,共同奋斗一辈子,奋斗的结果,有的是成功了,但大多数是不能成功的。即使成功了的少数,也由于长期劳苦而变得人老珠黄,没等享受多少,便寿终正寝了。而有钱的大叔,半辈子过去了,钱也赚足了,像我们这样的年轻女孩儿进了他的家,不用再去打拼,只有享乐的份儿了。这是多么好的选择,何乐而不为?

姑娘,这种选择是钱的选择,是享受的选择,而不是爱的选择,这样的选择组成家庭能够幸福吗?

阿姨,你该知道,婚姻是自由的。

自由也该有个原则,不是爱的婚姻不可求。

阿姨,你?

我跟你聊了这么多,是因为我也是海州人,我们是老乡。

啊!阿姨,你说的是真的?

你父亲我老早就认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给他通个话,说我想见见他,我叫于晓兰。

好的,阿姨,老乡,真是没有想到!

于晓兰望着王丽丽欢快的背影,心情十分沉重,时间真快,没想到王丽丽都这么大了,没想到自己来南江已经这么多年了。她来到镜前照着自己的面容,眼角已隐现细细的皱纹,当年的《女篮5号》《望乡》中的栗原小卷,虽风韵犹存,但神情却略显疲惫,她太累了,累在心里。

镜子中又出现了一张脸,那是白玫瑰。

别看了,老同学,你一点也不显老,说28岁都有人信。

就你那么说,我知道我自己什么样了。

别犟了,地都旱裂纹了,再不找一个,真就老了,女人这一辈子,结婚才完整。顺流一好百好,逆流寸步难行。

白玫瑰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便数落起来没完。

你就答应张大帅吧,干脆嫁他得了。

利达超市的老板长相很像张作霖,人们就叫他张大帅。张大帅老伴儿去世好几年,路边的野花倒是有,但正经儿的夫人还空着。有人说,世纪缘里有个靓姐于晓兰,神秘得很,任凭多少人去追求,就是不嫁。张大帅不服,我有钱,不怕女人不动心,就直接去那里填表,寻求“意中人”一栏,写上了于晓兰。小黄早就接受了指示,谁写于晓兰,就立刻划掉。张大帅几次红脸去,都是白脸归,最后,张大帅泄气了。

人家有钱,年龄大点儿有啥不好?

行,明天我就叫小黄给他挂电话。

那就对了,你终于开窍了。

聊天室里,张大帅告诉身旁的小白脸,不许插嘴,注意看我眼神儿。

于晓兰掀帘进来,与张大帅两人隔桌而坐。

她单刀直入,张大帅,幸会,你的会计带来了吗?

张大帅指着小白脸,意思他就是。

张大帅,你大话没少说,我今天看看你是真是假。

行,不怕看。

你要我嫁给你,你有什么承诺?

钱随便花,要多少给多少。

你带多少来?

保密,只管你要。

先给我五十万。

行。

再给我一百万。

行。

再给我二百万。

停。

张大帅说,给你开支票,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不嫁给我怎么办?办事要公平,你得写份保证书,我才能继续给。于小妹,是这么个理儿吧。

行,我写。

于晓兰立即找张纸写起来:张大帅把钱给足了,我保证嫁给他。签上名递给张大帅,张大帅看后咧嘴笑了。

再给我五百万。

张大帅看小白脸摇头,立即使眼色。小白脸点头,又开出一张支票。

张大帅,这张支票五百万,我可要去银行核对一下,如果是真咱接着聊,如果是假,那咱就崩盘,前边的钱全部没收,不再还给你。

說着,于晓兰抬腿往外走,小白脸急得直跺脚,张大帅门口拦住了她。

小妹,饶了我吧,别去银行,我说实话,那五百万是假的。

你不是有钱吗?你以为有钱能买来一切,错了!

啪!一叠真假支票摔在张大帅的脸上。

于晓兰大喝一声:滚!

小白脸捡起那些支票,拽着张大帅狼狈而逃。

次日,于晓兰起得很早,白玫瑰出远门了,只好将一张辞职书,板板正正地放在了小黄的桌子上。

于晓兰来到梅山,梅山在南江市的西侧,以梅花漫山著称,那里的梅树,密集如林;那里的梅花,花瓣硕大,生动鲜活,是中外驰名的梅花圣地。每当冬春之交,梅花盛开,雪白嫣红,漫山遍野,无杂尘,无埃垢,纯洁如玉,明净如雪,世上的一切污染都变得极其渺小和无地自容。梅山很高,直顶天际。

于晓兰沿着弯曲的山路,向上奋力地走着,忽听后边喊声不断,她回过头来见是刘万富,她停下来回应。

刘厂长再见!

于晓兰继续走着,又听后边喊声不断,她回过头来,见是那个拾荒的脏老头。

我儿子孙百万回来了,他想见见你。

不必了。

于晓兰继续走着,又听后边喊声不断,她刚回过头,王学诗便跑到她的面前。

王丽丽已经被我说服了,请你放心。我曾经在华宁寺问过卜,师傅说,时机一到,天赐良缘,必成正果。我们……我们……

我们,我们,时机不再有,剩下全是无。

于晓兰继续走着,在半山腰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那人垂腰九十度,向她行大礼,并且一直不动。她近前一看,原是她的老师江海涛。她大惊,一个年近半百的人,怎么能在这里向她施大礼,她上前扶起了江海涛。

晓兰,我是来找你谢罪的。

老师,何必这样?我已经不生你气了。你写的小说《桥》,当时我虽然看了好几遍,但我的理解还停留在表面上,一气之下就给你写了那封信。经过这些年,我渐渐明白了,你写的那篇小说,实际上已经谢罪了。在爱情上,应当说,在当年刮起的那种风,是人为制造的,当下又刮起一种风,是下边兴起的,无论是当年的风还是当下的风,都绝对不是东风。你当年劝我顺从那种风,是你的无奈之举,你的小说《桥》才是你真正的爱情观,它与西湖的断桥有同样的生命力,都是讴歌真正爱情的。当下,我正沿着《桥》的观点往前走,我想,老师不会再劝我回头吧?

晓兰,谢谢你这样善待我,但我总在想,你的不幸,我的责任总是不可推卸的。你就跟我回海州吧,那里有你的爸爸妈妈,他们几次对我说,他们很想你。

不,老师,你没见这是一座什么山吗?是我最喜欢的梅山,山上面一定有更加美好的风景,这个季节可能还会下雪,但梅花不怕雪,它会顶着白雪開放!

晓兰!

再见,老师。

于晓兰向山上继续走去,走去,走去……

江海涛仰望着于晓兰的背影,最后融于一片灿烂的花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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