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嘉迪
改编自DC公司(Detective Comics)漫画作品、肇始于20世纪40年代的“DC漫改电影”,是在美国好莱坞类型电影运作模式进一步明确、大制片厂制度趋于巩固,以及明星效应持续释放等合力驱动下的产物。进入20世纪60、70年代以后,随着北美进入后工业时代与消费社会,DC漫改电影通过应对细分市场建立分众传播机制,根据受众反馈对既有的漫画文本进行影像与文化的再生产,进而催生出了“粉丝社群”这一全新的社会群落。得益于计算机图像技术的日臻成熟,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通过极大提升视觉体验、构建超级英雄叙事以及彰显大众文化诉求,DC漫改电影得以将其漫画场域之中的分散的视觉符号(主要为所谓的“超级英雄”)聚合构筑为极具感官张力的景观系统。同时,通过文本再生产机制而呈现的超级英雄神话图景,又令漫画、电影,以及现实语境等多个文本之间完成了相互指涉,以一种理想化的话语表述与价值言说去营造“白日梦”这一心理补偿式的观赏情境,以幻觉经验的释放去满足与刺激观众对观赏影片及其后续的快感与想象,使市场动态不断驱动电影创制的审美取向、叙述改写以及文化嬗变,逐渐令“生产符号”“受众期待”“引导消费”之间达成了趣味共谋,也使DC漫改电影序列建构起了以消费主义为美学文化内核的传播范式。
图1.DC漫画
20世纪70年代以后,北美、西欧进入所谓的“后工业时代”,其在社会结构上显现出高度的商品化,社会生活上崇尚娱乐性,在消费层面上,则呈现出“从物的消费到符号的消费的转变”,而“符号消费的实质即是文化消费……”。与消费社会同时到来的,又是由“以影像物品生产和物品影像消费为主而产生的景观,一种物化的世界观”,而“景观已经成为新闻、宣传、广告、娱乐表演的主导”。基于以上社会学语境,作为大众文化产品的电影,因其以视觉呈现作为核心表达样式、通过影像复现与想象现实的特质,从而具备了制造符号、形成景观,以及迎合受众消费需求的条件。经由漫画生成的电影作品,则将漫画文本之中携带陌生化美学意味的线条、颜色、图形,置换为实拍摄录式的影像呈现,形塑出了以奇观化为表征的视觉符号,构筑起了更具陌生化视觉美学意趣的景观世界,从而以视阈转换的形式生成愉悦体验,完成了对于观众消费快感的再度激发与释放。
从DC漫改电影与消费主义浪潮的历时性关联来看,经由好莱坞电影工业内部在20世纪50-70年代的运作范式调整、媒体技术变革以及美学策略创新,自1978年诞生的《超人》(最新续作为2013年上映的《超人:钢铁之躯》),开启了DC漫改电影序列对接消费主义浪潮、营造“平民化”的超级英雄这一人格符号以及当代城市神话景观的序幕。一方面,《超人》系列通过影像形式重塑了漫画之中的核心人格符号——超人“克拉克·肯特”:影片中的超人在相貌、变身着装、体型上与漫画形象保持高度一致的同时,也被融入了诸如牛仔裤、墨镜等一些在现实生活之中常见的流行服饰、造型等视觉元素,由此使人物在观感维度上能够显现出“具身认知”意义上的还原性、真实感,与漫画原作所呈现的超现实想象形成了审美意味的区隔与对比,从而在显性的审美层面上完成了对原有符号的改写;另一方面,在人格塑造上,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后,DC所推出的《超人》系列之中的主要人物的言语腔调、行为方式以及精神理念,除了在“铲除邪恶力量才能维护人类的正义与和平”这一叙事逻辑与情节模式的驱动之下,显现出在勇气、道德、良知层面上的高度之外,也大多携带着当时美国社会的流行文化观念,尤其是中产阶级与青年社群所崇尚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等彰显美国传统文化理念与主流社会话语的审美趣味与价值取向。这就使电影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漫画原作之中相对扁平化的人物形象设定,从美学意义上生成了更具时代映照性与现实指涉性的新型符号,并以“改编自漫画”而又“超越漫画边界”的“亚文化景观”的全新姿态介入社会与文化的场域之中、言说其社群内部的价值与发展诉求,从而与当代的社会文化潮流实现了对话互动。其后在1989年启动的《蝙蝠侠》系列,又借助日益成熟的计算机图像技术,形塑出了较之漫画更具冲击感、未来想象色彩的视觉符号,其中作为核心人物登场的“蝙蝠侠”布鲁斯·韦恩,则再次负载起彰显美学意涵、高扬主流价值、标识文化身份等的符号功能。其通过不断以真人影像的呈现方式去构筑区隔于漫画文本抽象化表达的高度奇观化的视觉美学情境,集中呈现超级英雄们作为理想化人格符号存在的文化隐喻意义与社会价值,由此生成了聚焦“蝙蝠侠”这一人格符号穿行城市空间、驱逐邪恶势力、重建文明秩序以及不断实现成长的神话景观,从而持续激发与释放着观众的消费快感。
因此,以《超人》系列与《蝙蝠侠》系列为代表而共同建构的极具符号表征与景观特质的DC漫改电影谱系,不仅通过影像奇观复现与再造了漫画文本之中的超级英雄形象、使之成为理想化的人格符号,而且也在巨大的当代城市神话景观之中投射出了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实用主义等美国社会的主流价值理念,在生产与消费上完成了对漫画这一原文本之中的符号、景观的商业化再造与娱乐性重构,使电影“以高度的商品化,不断满足着大众的消费欲望与娱乐需求”,从而成为后工业时代文化商品群落之中的“庞大之物”。
得益于漫画这一原文本所提供的完整、庞杂的故事结构与情节线索,改编自漫画的电影作品可以自由选择某个或者多个故事建立叙述策略,并将与漫画文本之中的原型相关联的媒介对象不断吸纳进入其“故事世界”之中,形成一种多媒介并存的表意共同体,由此构筑起庞大的“跨媒介叙事网”。而在“跨媒介”叙事样式之中,“故事可以依托不同的媒介平台而发展,而每个媒介平台又都会产生新的文本,媒介与文本互相指涉、互相补充,显现出各自对应的经验、职责与意义。”。以上对于跨媒介叙事的描述,无疑又与“互文理论”所阐述的“任何文本都并非独创与独自存在,它们之间相互参照、彼此中和,最终产生了可以令过去、现在以及未来进行对话的巨大的符号网”形成了呼应。从DC漫改电影作品的叙事美学表征来看,围绕“超级英雄们”所建立的“故事世界”,既有以改编自单本漫画、围绕某个英雄的单一性的叙事文本,又出现了以多个英雄的经历作为叙事动力、融入多种故事元素的情节,同时,大量源自漫画文本内的原型、同时又携带超越时空经验色彩的意象,也被整合放入其交错纵横的叙事场域之中,这就令DC漫改电影之中的故事段落实现了媒介与媒介之间的相互映照、彼此推动以及融合呈现,从而为观众营造出极具沉浸式体验快感的想象世界。
与传统的叙事样式相比,近年来DC漫改电影序列所构建的互文叙事范式及其美学情境,不仅侧重借助非线性的叙述策略去凸显单个英雄的个人成长史诗、尽可能使剧情表述更具“前情回溯性”与“下文暗示性”、诱发观众更为丰富的联想,而且也注重在细节上聚合呈现更具视觉张力效果的奇观符号:这其中既有漫画原作之中的标志性意象,又有诸多具备未来想象意味、直接参照当下技术的概念性产品,由此生成了相互独立而又彼此联结的跨媒介叙事美学结构。自《超人归来》(2006)标识着漫画原作之中的“正义联盟”在本世纪荧幕世界中的回归,DC漫改电影逐步重构了以《超人》《蜘蛛侠》《闪电侠》《绿灯侠》《神奇女侠》等“被经典化”的超级英雄为主角的“孤胆英雄”式的叙事逻辑,不再围绕单个英雄进行叙事,而是尝试将多个英雄介于同一宇宙情境之中进行故事设置的交叉与呼应,令之前碎裂、分散的情节被紧密整合,并在“巧合”“悬念”“突转”等多个戏剧性叙事技法的推动之下,完成主线与副线的充分融合,由此形成了多节点、广视阈的跨媒介勾连结构,编织起了富于律动感、未知性的故事网络,从而持续激发着观众对于荧幕之上的超级英雄们的想象期待。譬如在《正义联盟》(2016)中,由蝙蝠侠、闪电侠、钢骨、超人、神奇女侠以及海王等6名英雄所组成的“正义分队”,即清晰勾画出“超级英雄正义联盟”这一在漫画原作之中着力塑造的社群组织的主体轮廓,其不仅交代了片中英雄的“前史”及其彼此之间的交错关系,而且也以多线交叉叙事去预示着持续延展的故事脉络走向。在其后接续上映的《神奇女侠》(2017)、《海王》(2018)、《雷霆沙赞》(2019)等影片之中,也同样既可以窥见剧情对于“正义联盟”这一独特的社会组织所进行的转述,又能令观众获取到关于不同英雄各自的传奇经历的叙述信息。在以上作品序列之中,跨媒介叙事主要通过以“追忆过去”“想象未来”的叙述样式去扩大既有的故事边界,并对与片中出现的英雄具有密切关联的、“不在场”的人物进行了描述。同时,大量奇观意象的堆积呈现,也在视觉层面释放出了跨越物象边界、消解文化意义、激发感官狂欢等的“内爆式”的跨媒介美学意味,使观众在获取诸如“一次性看过瘾、辨识多位英雄”等的观影愉悦的同时,也会集体无意识地将自身的观影期待转向“即将登场的下一个超级英雄身上”。
所以,基于作为原文本的漫画建立叙事架构、打造跨媒介叙事的“DC电影宇宙”,也在营造奇观叙事的基础上,借助互文这一修辞、使单一叙事被不断分解成多线演进的“故事片段”,进而聚集为庞大的“故事世界网络”,令沉浸在幻觉经验、代入感等情境之中的观众,不断产生共情,持续产生全新的观影期待。
图2.电影《神奇女侠》剧照
进入21世纪以来,在集团化垄断、多产业对接,以及全球化传播的共同推动之下,以好莱坞为代表的欧美电影工业,开始进一步探索资本逻辑、文化资源、经济获利之间的转化途径,由此去持续优化其基于市场导向建立的运作范式。DC漫改电影序列在近年来所建立的“正义联盟宇宙”,又令其逐渐被标识为当前好莱坞电影工业系统之中最具市场影响力的类型化影片之一。作为拥有庞大受众数量的DC漫改电影体系,也在充分借助好莱坞国际化的发行网络拓宽输出渠道的同时,参照时下受众个性化、差异化以及多元化的消费需求,不断上演着利用口碑营销提高用户黏性的“粉丝经济神话”,从而去持续扩张其能够辐射全球市场的商业网络。而从媒介、市场以及受众的交互性的维度来看,DC漫改电影实现了“冷媒介”(漫画)与“热媒介”(电影)之间的介质转换,促使观众既可以依据之前的阅读与观影经验去继续“寻找作品的意义,赋予自身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又能够通过观看电影、去“唤醒自己的阅读记忆,进入特定的情感态度之中”,在遍布无限想象碎片的情境场域之中不断获取沉浸体验,吸引观众继续期待后续的影片,也促使电影工业系统不断去提高产出以满足市场需求,使受众与市场共同推动形成一种成熟、良性、互动式的消费文化样态。这就令“生产符号与景观”、“满足受众期待”以及“引导消费趋向”之间形成了趣味共谋的同构关系。
伴随着数字信息技术、互联网以及娱乐工业全面介入电影工业系统,受众消费需求的异质性演变趋势更为明晰,单一的市场定位与固定的产品输出,已经无法确保文化价值与经济效益之间的充分转化。在这一背景之下,DC漫改电影也适时依据消费动态,围绕“怀旧”“情怀”“科技”“IP”等消费议题进行市场策略的再调整。自《超人:钢铁之躯》(2013)开始尝试重燃观众对于超级英雄的想象热情以及观影冲动,其后《蝙蝠侠大战超人:正义黎明》(2016)、《神奇女侠》(2017)、《正义联盟》(2017)、《海王》(2018)、《雷霆沙赞》(2019)以及《小丑》(2019)等影片的接续,使DC漫改电影序列以年均一部的投放速度进入全球市场,借助其所搭建的跨媒介传播网络,逐步构筑起了刺激与满足观众消费想象的奇异景观,以隐性的趣味共谋传播策略,有效消解着泛滥的文化消费主义对于资本逐利最大化的冲洗和侵蚀:即利用“超越性价值”这一好莱坞电影工业所指认的“全球化时代的最大公约数”,通过形塑“平民超级英雄”,建立以“拯救”“团队”“成长”等为主题的现代都市神话叙事,在荧幕上完成对于现实问题的想象性呈现与理想化解决,使影片能够“依据期待需求这一本体进行设计”,而非“机械化生产”,继而令使原本散落在边缘的碎片化的社群价值,都能被聚合投射为彰显个体差异化诉求、产生情绪共振与情感共鸣的话语,令“粉丝社群”在某种程度上接管了当下全球电影市场的主导话语。而通过打造“正义联盟宇宙”这一英雄符号群与城市神话景观,DC漫改电影有效把控与引导着“漫改电影”这一细分市场,使形成与增强情感、身份以及价值取向等维度上的文化认同,被其视觉奇观与跨媒介叙事所无形负载:观众在获取观影致幻体验之中,不断满足与释放着自身对于作为想象镜像而存在的荧幕之上的超级英雄们的愿望达成、胜利狂欢以及后续企盼。而与此同时生成的观影期待,则为电影作品的接续投放,提供了有效的市场信息参照。
也正是围绕受众日益个性化、差异化、多样性的消费需求,满足与引导观众的观影期待,由DC漫改电影序列所建立的“正义联盟宇宙”,逐渐脱离了单向度的寻求感官快感释放的美学肌理,以娱乐化为呈现表征、超越性的价值表述作为精神内核,依托其基于消费主义构建的超工业化符号景观,使这一类型电影逐步上升到了心灵书写与人文观照的文化高度,通过对现实议题的想象性解决,与当下的现实话语形成了对接与互动,从而在日益拥挤的跨媒介传播生态之中,以显性的多元艺术表达与隐性的意识形态建构的路径,重构了西方电影工业的文化意义与社会功能。
基于媒介转换完成的视觉符号与景观群落的再生产,促成了漫画与电影的文本同构与重组,使得DC漫改电影作品在以奇观营造与英雄叙事,去满足观众的审美期待、缔造集体无意识的大众狂欢的同时,也悄然建立起了以消费主义为内核的文化话语传播机制。随着消费美学传播范式的趋于成熟、自我更新,以及再建构,DC漫改电影序列也成为彰显欧美文化工业资本意志、引导大众文化审美趣味以及撒播西方主流价值的复合型载体。
【注释】
①赵付立.美日漫改真人电影对我国创作的镜鉴之谈[J].电影评介,2019,(13):54-56.
②刘亭.IP升级:“漫威电影宇宙”制片模式对中国漫改电影合拍策略的启示[J].当代电影,2019,(07):133-137.
③ 孙慧,司宇辰.漫改电影的原型批评探析[J].电影文学,2018,(07):29-31.
④ 盛微微.从《小丑》看漫画改编电影的隐忧与危机[J].电影新作,2019,(06):40-42+46.
⑤ 曾志刚,罗梦舟.共生——电影《毒液》特效制作解析[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9,(01):58-64.
⑥ 张晓明.媒介融合语境下漫画与电影的跨媒介叙事研究[J].四川戏剧,2018,(12):23-26.
⑦ 赵宜.“漫威模式”:“电影宇宙”生态下的超工业化景观[J].电影艺术,2018,(04):108-115.
⑧ 庄琦春.超级英雄电影符号构建的“当代神话”[J].现代传播,2020,(02):96-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