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敏
《四个春天》是陆庆屹的首部搬上银幕的纪录电影,影片以父母在四个春天里的日常生活为核心,通过旧时的影像将人们带回过去的时光,去体验和审视父母、姐姐和“我”的命运,质询了命运的无常,在乐观与豁达之中裹挟着“死亡”的悲伤感。就像片名中的“春天”二字,既有青春般的活力与希望,又暗藏着生命中冬季未尽的寒冷。陆庆屹通过“私人影像”把家庭中的每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对情感的诠释、对宿命的无奈,都放在了“四个春天”里,最终完成了一个小家庭与大时代的衔接,展示了丰富且复杂的东方家庭生存的智慧与生命哲学。毋庸置疑,诗意化的镜头、四个不同的春天,形成了一种具有哲学意味的日常叙事,突破了这个“小家”的界限,重构了一个能引起共鸣的“大家”,直抵人心。
图1.电影《四个春天》剧照
关注家庭、故乡、情感的陆庆屹把镜头对准自己的父母,回归到南方小城中去,去体味时间流动中父母、姐姐与“我”面对生活的态度,仿若一首能抵挡住万千苦难的抒情诗。“开始的时候我先把素材一段一段地看,看到触动到我的地方就摘出来,然后放到另外一个工程文件里。看的过程里我会产生一些线索性的东西,虽然生活是无序的,但首先时间是有序的,虽然这是春季,但在春季里有天气的变化,然后是情感的变化,基本上就是这些东西。”于是,“2015年我开始出现想做成一个完整文本的想法时,我开始研究电影。我要表达的不是一个家庭秀,它是一段人生,会真正从镜头上去考虑。”本着这样的初衷,陆庆屹拍摄了纪录片《四个春天》。影片主要通过展现父母的片段生活场景,来表达出父母与儿女的关系,以及面对生活的方式。
与此同时,陆庆屹让过去的时间与空间不断地穿插其中,最终较为完整地展现出一个真实且具体的人物。这个空间中,夹杂着都市(儿女离家)与乡村(父母居住)的多重空间,不仅展现了儿女长大成人后离家的社会现实,还流露出了浓郁的乡土之情。可以说,这是陆庆屹家乡情结的写照,因为他就是通过“私人影像”向大众,更向自己提供了一个类似于情感的抚慰器。事实上,1991年就离开家乡前往北京学习、工作后,陆庆屹就变成了无根的“游子”,并且随着离家时间的变长而逐渐地产生了情感的创伤:永远记挂着家乡的父母,担心他们已经老去,“我想到有一天我会失去他们,就感到非常悲伤,忍不住号啕大哭,蒙着被子一直哭到天亮,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我要做另外一个人。”进一步说,陆庆屹在远离故乡后,情感的投射遭遇了危机,尤其是对父母和姐姐陆庆伟的情感产生了一定的距离,是寂寥,也是感伤,更是生命最本真的一面。于是,透过《四个春天》,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远离的“我”与姐姐陆庆伟在春天进入到父母居住的乡村后,就发生了现代和落后等二元对立所引起的一些碰撞,甚至这种碰撞所出现的裂痕是无法缝合的,以至于离开了家的游子,再也无法真正地重返家乡。
“第一个春天”(2013)是在春节前后,陆庆屹向我们展示了父母的生活状态。在一个小城镇,退休在家的父亲陆运坤和母亲李桂贤对生活抱有极大的热情,而且处理生活困难的时候也极具智慧。他们宣扬“人无艺术身不贵,不会娱乐是蠢材”,又强调“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们并不惋惜”。具体来说,陆庆屹展示了父母亲的日常生活:一方面,父亲陆运坤会晨跑锻炼身体,会在闲暇时间看书,会制作腊肠和写对联;另一方面,母亲李桂贤做饭、烧菜是能手,而且她喜欢跳舞和唱歌。每到高兴之处,她就会载歌载舞,给这个家庭增添乐趣。例如,在饭桌上,她唱祝酒歌:“一杯我的美呀酒呀,听见花儿开咯咿,进那门来咿呀,手提我的情意壶子,今天花儿开咯咿,罚呀酒三杯……”在陆庆屹的镜头下,小城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在父亲陆运坤和母亲李桂贤的衬托下富有诗意,诗意中又夹杂着直面现实的本真。那是一种简单的、朴素的、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人生状态,不刻意,也不做作,反而是显露出了一种赤诚。这便是陆庆屹的“第一个春天”中最具有诗意的地方,仿佛在暗示生活应该无忧无虑,应该是亲切和温暖的。这是陆庆屹写给父母的抒情诗。就像海德格尔所说:“诗首先使栖居成其为栖居,诗是真正让我们栖居的东西。”
图2.导演陆庆屹
“第二个春天”(2014),父母仍旧在春节前后忙碌:选菜、做菜,虽说忙,他们却乐在其中。对于父亲陆运坤和母亲李桂贤的生活,陆庆屹着重表现了他们共同的生活场景,以此提供了家庭温馨情感延续的可能,提供了中国传统之家的幸福镜像。片中,母亲为父亲理发,而父亲对着镜子提示母亲应该修剪的地方;父亲与父亲拿着木棍,背着塑料袋一起上山采药;母亲清洗药材,而父亲则端出美食喂给她吃……与其说陆庆屹表现出了父母相处的日常生活与甜蜜,不如说这是城市化进程中家缺失的映照与追寻。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春天因为姐姐陆庆伟的存在,而使得生活在诗意的基础上增添了不少活跃的气氛。在陆庆伟的生活中,即每天要面对病痛的折磨,她都以积极的态度面对。
“第三个春天”和“第四个春天”是略显沉默的,但总体上来说,陆庆屹一家在失去了陆庆伟后,依旧在寻找生活的真谛,并以乐观的态度继续生活着:拉琴、养鱼、养蜜蜂、放烟花等。毫无疑问,这“四个春天”是对一个小家庭追寻生命本真的真实刻画,既有自娱自乐的欢愉,又有儿女陪伴的欢喜,还有大智若愚。因此,它的诗意是融入了土地、山林、树木与河流的,不仅谱写了不同于都市生活的乡村景象,更传达出一种积极乐观的人文精神。某种意义上说,这种乐观的精神与亲密无间的情感是简单、重复的日常生活的凝练,有着情感的温度与深度,从而有了一种高于生活之上的浪漫主义色彩。这种色彩是五颜六色的,它冲破了生活的牢笼,冲破了一个个有着破碎感的家庭,形成了一种具有共通性的生活体验,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同时,它也映照了当代都市的消极一面,具有一定的批判性。
在“四个春天”里,我们不能忽视的是对“青春”的纪录。片中,陆庆屹与父亲在电脑前,父亲指着电脑里一张1954年元月的合影照上的人,回想着过去的事情,突然发现好多人已经没有联系了,“岁月悠悠,光阴荏苒,一晃就是几十年……”,这是父亲的叹息与感怀。与其说旧照片是逝去的青春的写照,是人们内心对于青春或情义的期望与感伤,不如说正是旧照片建立起了当下与过去的关系,完成了生命本真的书写。可以说,《四个春天》正因为这些泛黄的旧照片,才最终升华出一个青春的内核,缝合了“青春”逝去的创伤。
此外,《四个春天》大量采用了“私人影像”。所谓的“私人影像”更多的是指个人化的,并以第一人称来纪录的影像。“私人影像”并不是对纪录片的一种颠覆,而是一种补充、延展,且更具真实性。但是,当“私人影像”呈现时,它就会成为“公共影像”。《四个春天》里,陆庆屹通过父亲学习剪辑来串接起这些“私人影像”:父亲集摄影、剪辑、配乐、后期特效于一身,先后制作了《1998年4月6日,最后一课》《2008年11月,上山砍柴》《2009年,去帮代姨爹家收苞谷》《2010年3月1日,庆伟回家,我们去拉垄沟玩》《2011年2月2日,年三十庆伟和佟畅回来,全家团圆》等。尤其是在《1997年,春节全家团圆》里,影像呈现了陆庆屹一家五口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的景象,一家人有说有笑。然而在这段影像结束后,陆庆屹回到了现实,利用中景镜头呈现了父亲坐在电脑前观看此视频的画面,犹如一幅“自画像”,让观众再次回首青春的岁月、去追忆青春逝去时的伤感的同时,又凝望当下的“老去”。
“《四个春天》拍的虽然是每日可见的日常生活,但通过独特的视角捕捉生活场景,创造了超平凡的‘真实’”,创造了青春的“真实”,形成了一种‘我的’美学方式”,找到了家的情感以及生命的意义。
然而,生活除了诗意之外,还藏着残酷、悲情与疼痛。在《四个春天》中,陆庆屹直面了这种情感,不仅增加了生活的厚度,还用“失去”的方式表达了对生命无常的质询,一种在悲情中回归乐观的表达。从某种意义上说,陆庆屹对生活的质询,不仅仅是源于无法掌控的病情发展态势的无力感,而且在于他亲眼目睹了(录制了)姐姐陆庆伟遭遇恶病折磨后的无所适从。也就是说,陆庆屹没有企图逃避亲人“死亡”带来的创伤与疼痛,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人生命的必然结果。所以,陆庆屹将叙事的视角从父亲去看望其94岁的二哥生病住院的场景,转移到了姐姐陆庆伟生病的前后,流露出悲情。事实上,陆庆屹是在借助还年青的姐姐陆庆伟的“死亡”来质询“疾病”,对照年迈的大伯来表达生命的渺小与脆弱。这是陆庆屹《四个春天》是最具有启示意义的地方。
陆庆屹的《四个春天》所展现姐姐陆庆伟生病的悲惨故事,只是一个片段,并不完整,但是,在影像的碎片中,我们仍可以清晰地看到姐姐陆庆伟的悲情一面,而且这种悲情建立在快乐的基础之上。也就是说,陆庆屹先是向观众展示了她对待生活的方式——积极、乐观、可爱。例如,在父母结婚纪念日的这天,陆庆伟与弟弟从不同的地方赶回家,在庆祝的饭桌上,她能讲起一场有关“80后”的“姐弟夫妻”趣事;面对父母的碰杯,她能活跃气氛,让父母喝交杯酒;与父母一起爬山时,她悠闲地唱着罗大佑的《童年》……但是,镜头一转,这个乐观的“姐姐”便消瘦地躺在了病床上。至此,陆庆屹开始了对诗意生活之外的悲生活史的描写,展现了人承受病态折磨的最后时光的生活场景(医院):那个已经被剪了长发,无自理能力的“姐姐”躺在病床上,并且因为疼痛而呼喊,甚至会跟丈夫说“感觉好恐怖”,这是一次面向死亡的悲情书写。
这种承受病魔侵蚀的创伤,陆庆屹将它们隐藏了起来。或者说,正是那段被“淹没”的时间,才是最残酷的,最悲情的。也可以说,影像内与影像外的两个生活的重叠/补充,才真正构成了一个生活空间。在这个空间中,陆庆伟成为“残酷体”,同时也映照了悲情生活背后的质询,以及对疼痛过后的乐观价值的表达。与其说陆庆屹是利用姐姐陆庆伟的病态来传达命运的无常与无力,不如说陆庆屹在书写姐姐陆庆伟遭受折磨的同时,昭示了现实中无数个同样悲伤的家庭。
如果我们仔细观看就会发现《四个春天》中对于陆庆伟的“疾病”书写,陆庆屹早就埋下了伏笔。片中,陆庆屹借母亲李桂贤采药和失去了三个亲人的述说,完成了一个家族遭受病魔缠身的背景概括。而且,这种草药后来用在了陆庆伟的身上。这里没有任何的渲染,也没有过度地去呈现疾病,但也恰恰在这里,它将生命的无常与悲情以猝不及防的方式传递给了观众。从陆庆伟住院之前来说,她的身体是灵活的、自如的,而从“疾病”的身体来看,陆庆伟是动弹不得的。一方面,我们“见证”了这个爱唱歌、能活跃气氛、爱父母的陆庆伟,在她的人生中积极地应对生活;另一方面,在插满气管和剃了头发的消瘦情况下,陆庆伟承受着“疾病”的折磨,也有回归康复身体的愿望。但是,她不想以病态的身体示人,她只想要人们记住,她是坚强的。
与母亲李桂贤通过一句话来讲述三个亲人离去不同,陆庆屹直接以葬礼的方式纪录了姐姐陆庆伟的“最后的日子”,镜头最终回归了家乡。陆庆屹以片段直面生活的残酷,显然不是一种逃避,亦不是一种懦弱;而是一种穿透生活的写照,是一种生命与真情的流露。这种惨痛的生活,是生命的呐喊和对悲情生活史的质询。需要注意的是,陆庆屹只是简单地纪录了这一过程,并没有将父母、姐姐和自身的全部状态拍摄进去。按照陆庆屹的说法,她不相信此刻是真实的,而且人也处于奔溃的边缘,已无法拿起相机拍摄。这种离去的疼痛,留在了陆庆屹等人的心里。尤其是,在“四个春天”的片段中都呈现了屋檐下的燕子飞走的画面。这飞走,就像是陆庆伟的离开,去往了另外一个地方。借用桑塔格的话说:“‘疾病就是一场旅行’,因为它总是出发再回归。”对于陆庆伟而言,她“回归”的不仅是父母存在的家,她的精神更是回到了大众之中,最终流露出人类所需的乐观、开朗等精神。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四个春天》是一个在诗意中藏着现实千疮百孔的残忍的故事。在对姐姐陆庆伟的影像纪录中,表现她的疼痛是一个生活中的点。但这个“点”经过银幕不断地放大,既让人感受到了陆庆伟的疼痛,又让人看到了自己所处世界的疼痛。毋庸置疑,这是一个双向的情感指示——正在或者已经经历过死亡的悲情。
事实上,陆庆屹对生活悲情的表达,对苦难的呈现,在《四个春天》中并不多见,而更为深刻的是在悲情之后的表达。片中,陆庆屹的父母在姐姐陆庆伟的坟前整理,然后跳舞,唱着歌——“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突然转过头对着姐姐陆庆伟说,你是最爱唱歌跳舞的。这是父母对陆庆伟的挂念与想念,以及疼爱。然而,这也是修复父母与“我”疼痛的场所。其实,在这里,我们会发现,《四个春天》中的父母和“我”仍旧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并且以乐观的态度面向未来的生活。如果《四个春天》定格在死亡的悲伤之中的话,那么它就不具有生活悲情的穿透力,也无法表达出命运无常的疼痛感。换句话说,《四个春天》在质询生活的时候,也传达出了一种积极的价值观。病魔并不是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而是对它的恐惧让人丧失了生活的信心。
时间洪流中,每个家庭都会发生变化,这些变化总会带来一种或多种问题。这些问题,有时候是幸福的,有时候是悲情、残酷的。当我们面对生活的疼痛时,应该向陆庆屹的父母一样,以积极、乐观的心态继续生活。在这个意义上,《四个春天》绝对有探讨的价值。陆庆伟的“病”与“死亡”的叙事与隐喻,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家庭,看到了生活的残酷与悲情。进一步说,陆庆伟恰恰是顽强生命力的代表,坚强、勇敢,敢与病魔作斗争。或许,这正是《四个春天》真正的价值所在。
《四个春天》给我们带来很多启示。一方面,它与近几年涌现的诸如《生门》(2016)、《我在故宫修文物》(2016)、《我的诗篇》(2017)、《二十二》(2017)、《冈仁波齐》(2017)等纪录电影有着共通性,都能通过银幕里的故事将人类普遍的情感缝合在一起,完成一场又一场接近于“自我”原生活的写照,并且寻找到精神的慰藉;另一方面,它又在询换一个凌驾于“个体”之上的生活态度,即使面对着生活的残酷。从这个意义上说,陆庆屹的《四个春天》用“小家”的悲欢离合映衬着“大家”的社会状态,并且将爱、乐观等积极的一面留给大众。
【注释】
①陆庆屹、孙红云、张浩.《四个春天》导演访谈[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9(03):65.
②同①,68.
③ 同①,64.
④[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M].郜元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71.
⑤ 张斌、潘婷婷.私纪录与生命影像——纪录电影《四个春天》解读[J].电影新作,2019(02):81.
⑥ 同⑤,81.
⑦ 姜宇辉.诅咒、感染与救赎—— 晚近中国电影中的疾病叙事和隐喻[J].电影艺术,2020(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