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烟 图/松塔
许多时刻他的心里都像是酝酿着一场海啸,然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赵珂找到苏棠的摄影工作室时,苏棠已经将边牧犬酥肉改名叫木耳了,虽然它棕、白相间的毛色看起来和黑色食用菌没什么关联,但他再不出现,她给它焗个油也不是没可能的。但狗狗显然不太配合,任凭苏棠唤它的新名字,它只是瞪着眼,一动不动。
赵珂站在门口,见苏棠蹲在地上,正对着边牧犬威逼利诱:“你要记住了,你叫木耳!不然没有狗粮吃,没有玩具玩,也不能出去遛弯儿,明白了吗?”
可惜酥肉嵌在棕色毛皮里的一双黑眼睛闪现的全是茫然,她拍着它的脑袋,沮丧地叹气:“你说你的狗爹,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赵珂忍笑,轻咳了一声。边牧犬兴奋地连叫几声,撒开四脚飞扑过来,成功地将他扑了个趔趄。他轻抚着狗头,好不容易才安抚下它的情绪,这才笑眯眯地对呆立当场的苏棠说:“你哪怕有酥肉一半的热情呢!”
苏棠白了他一眼,伸手去拽边牧的脖套:“木耳,我们走!”
边牧仰头看了看苏棠,又看了看赵珂,像是不明白自己到底该叫什么名字,该跟着谁走。
“木耳,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赵珂瞬间笑开了,“真为难狗子!干嘛问这种爸妈离异之后孩子要跟谁的问题?”
苏棠吼起来:“走开!我不认识你!”
是的,今天之前,苏棠差不多只知道他叫赵珂,长着一副足够欺骗无知少女的脸,年龄不详,工作不详,婚姻状况不详。然而他的笑容总是温和明亮,看起来人畜无害,却一声不吭地将挑嘴、贪玩又黏人的边牧犬留在她手里,让她照顾了两个多月。
这也就算了,没想到今天甫一出现,竟还变得如此嘴欠,苏棠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可是她刚扭头要走,酥肉却自身后咬住了她的裙角,她一转过脸,就看到它可怜巴巴的眼睛,她照顾它那么久,实在硬不下心肠,不由得伸手摸摸它的脑袋,轻声说:“乖,跟爸爸回家吧!”
一语出口,苏棠觉得自己好没出息啊,眼眶里居然有酸酸热热的液体在打着旋儿。
第二天上午,苏棠收到他发来的消息:“酥肉想你了,我们公园见,好吗?”
工作室里有客户在,等她看到消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她没有回复。
傍晚,他再次出现了,隔着白色木门,他看着正在浇花的苏棠,弯下身拍拍酥肉的脑袋,木门打开时,酥肉便一路撒欢地向苏棠跑了过去。
赵珂说:“我的手机大概出问题了,不然我怎么没收到你回复我的消息呢?”
苏棠咬着嘴唇,觉得他装傻的表情看起来比酥肉还无辜。他说:“你怎么都不问我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呢?”
苏棠瞪眼:“关我什么事?”
赵珂又笑,“那我继续消失了?”
苏棠一挥手:“消失!”
他居然真走了!于是苏棠便气呼呼地演绎了一回踢猫效应—她一不留神就将喷壶里的水全灌进了无尽夏的花盆,盆土吸收不了就又从盆底溢出来,湿了她的鞋底,她气恼地跺脚时,手里的喷壶碰到了花架上的花盆,一盆含羞草“哐当”落地,黑土溅了出来,含羞草密集的小小绿叶迅速蜷缩起来。
晚上,刚好有客户约她旅拍,她想也没想地便应了,连对方的大刀砍价也全无异议。
苏棠从外地回来已经是一周以后,七月夏浓,雨水绵密,被雨水洗濯后的花与叶鲜艳而光亮,甬路青砖的水洼里映了初晴的蓝天、白云,被疾风劲雨打落的几片落花在水面上幽幽浮动,相机随手一拍便像是油画质地。
酥肉朝她飞跑过来,一周未见,它尽情地表达着亲昵,不顾身上的雨水泥巴,在她的身前身后疯狂打转,还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她。
苏棠心里“咚”地一跳——酥肉出没处,必有赵珂!果然,身后不远处,他缓缓走来。
他站在她面前,翘起的唇角有着优美弧线,他说:“我们都不告而别了一次,扯平了,行吗?”
苏棠缓缓抬眼,“扯平?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是啊,凡是动心动情,这世间哪有两不相欠?还不是你给予我,我给予你,你欠我,我欠你,一不留神便滑向了岁月深渊。
他近前一步,轻声问:“那你说怎么办?”
苏棠的嘴角动了动——她哪知道怎么办!可是生气归生气,他笑起来的眼睛还是那么好看,他唤她:“苏棠?”
他的语气里有着前所未有的温软,让她心底一颤,本能地想要将话题转换走向,她说:“你走那么久也不打声招呼!为了帮你养狗,我推掉了两单旅拍,其他工作的进度也特别慢……”
赵珂笑起来:“还有吗?”
“它贪玩又贪吃,还特别黏人……”
赵珂眼底的笑意更盛,他说:“我觉得它名叫酥肉的时候还好,叫木耳的时候怎么可以这样呢?难道真的是狗随主人吗?”
她气恼地红了脸,可是还没等说话,他却伸手过来,用力拂了拂她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短发,他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
这分明是他惯用的吸狗手法!苏棠挣脱了他的手,忿忿地:“你是不是把我当酥肉了?”
赵珂后退一步,笑道:“苏棠,我们俩现在是在一个频道上吗?请求调频!”
他的请求毫不意外地被无视了。现阶段的苏棠怎么可能承认自己与赵珂之间存在某种强烈共振呢?从公园往回走时,苏棠牵着狗,赵珂边走边玩着她的相机,不时东张西望地拍两下,问她:“你好像一直在用这个牌子的相机和镜头,我都不懂啊,你给我讲讲?”
苏棠再不理他时,他偏过头长久地看着她,语气里有着温软的求恳,尾音拉长:“苏棠!”
他再接再厉地向她询问某个品牌相机的型号和功能,她终于开口了,虽然话说得不太好听:“我只知道相机和人一样不能徒有其表,否则再怎么惹人神往,也不是个东西!”
赵珂无可奈何:“你怎么又骂我?”
“我骂你了?”
“没有。”某人委屈巴巴地回答,却问:“那我惹你神往了?”
没听见苏棠的回答,也可能是一辆车疾驰而过时,将她的话音吞没了。赵珂走在她身后三五步远,一次次对着一人一狗的身影举起相机,发表着毫无新意的喟叹:“人不如狗啊!”
隔两天,他提起过的那款相机被快递到了工作室。苏棠端着沉重的充满货币气息的相机,又气又窘地打电话给他:“你这是干什么啊?”
不知道他此刻身在哪里,背景里一片嘈杂,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说:“还能干什么?让你试试它是不是徒有其表。”
苏棠沉默了几秒钟,忿忿开口:“我不要!赵珂,你欺人太甚!”
苏棠第一次见到赵珂,是在春天的半山公园。
她是个自由摄影师,偶尔外出跟拍,也拍山水照片,写游记文章投稿,去国外时便做兼职代购,把自己忙成了被不断抽打的陀螺。
四月的半山公园,苏棠坐在春天的野餐垫上,满足地吃完了一个很甜的桃子。正在摆造型的女友安亚要她帮忙拍照,她刚拿起相机,草坪上的自动浇水装置忽然开始启动,一排水流由远及近呈扇形兜头而下,好在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便改变了轨迹,继而重归安静。
对安亚来说,野餐之意在于野,对苏棠而言,野餐之意在于吃,此刻食物和布景全毁了不说,连衣服、头发也变得湿答答。
苏棠弓着身子,将相机牢牢护在怀里。如果不是一声狗叫,她大概不会看见拉着牵引绳正从甬路上走过的年轻男人,他的衬衫那么白,几乎隐没在一片白梨花的背景里。边牧犬正抖落长毛上的水珠,晶亮地落在布满阳光的草地上。苏棠胡乱抹了抹手上的水珠,冲着他的背影举起了相机。
再见到赵珂,还是在半山公园。这里的四季,都可以是苏棠的免费取景地,尤其是春夏之际,绿地、风车茉莉、夹竹桃,随手一拍就美得不像话。
那天刚下过雨,苏棠的拍摄对象是个五岁的小女孩,剪着短短的头发,胖乎乎的小手小脚,苏棠给她穿了蓝绿色的小雨鞋和橙红色的背带裤,背景的绿地上一片初晴的水光。
一只棕色和白色相间的边牧犬进入了视线,它伸着粉舌头,显得欢脱而温顺。小姑娘举着一枝花向狗狗走去,苏棠见状赶忙蹲身下去,抓拍了这个镜头。赵珂笑起来:“酥肉的出镜费很高哦!”
苏棠没应声,只微微翘起了唇角。她对这组抓拍很满意,将相机递到他面前,问:“你要看吗?”
“当然!”赵珂低头看照片,笑着打趣:“旁边这条腿看起来好熟,好像是我的吧?”
苏棠的短发被夏风吹乱了,发丝光亮清爽地覆着额头和眉毛,笑容明朗而真诚:“不好意思!我后期会处理的,你不介意吧?”
赵珂不答,却弯下身摸了摸边牧犬的脑袋,“酥肉,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它叫……酥肉?”苏棠觉得有些好笑,边牧犬已经在绕着她的腿转圈圈了,她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爱吃啊!”
多么简单粗暴,一点儿不走心。然而当他们彼此交换姓名之后,他的眼睛里忽然笑意大盛。苏棠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苏棠谐音酥糖,如此而已。她好胜心起,不肯落下风,忍不住揶揄道:“至于吗?笑得智齿都快露出来了!”
“哪有那么夸张?”他愈发笑开了,眉黑眼亮的模样像是藏起了初夏的艳阳。
“走了!”她挥挥手,又说:“谢谢你!”
附近新建了一家创意园的消息,是安亚告诉苏棠的。创意园由废旧工厂改建,保留了原本的建筑框架,彰显着粗粝的工业气息。苏棠转了一圈出来,看见不远处有座玻璃花房,便信步走去。在柔枝细密、阔叶招摇的绿植深处,她看到一个人坐在藤椅里,脑袋靠住椅背,用一顶圆帽遮住了整张脸,在阳光下昏昏似睡。他穿着米白色衬衫,一缕黑发从帽檐底下溜出来,弯出了柔软弧度,骨节分明的手指交叉着放在身前。苏棠握着相机的手指动了动,职业习惯让她对一切令人心动的人与事物都想要用镜头记录。
她刚举起相机,趴伏在一旁的边牧犬酥肉叫了一声,站起身来。苏棠恍然,是赵珂啊!
酥肉大概无聊得很,她只摸了摸它的后背,它便叼起了地上的飞盘,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她。苏棠没养过狗,这时却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飞盘——后来她常常想,如果坐在藤椅上的那个人不是赵珂,当时她会不会转身就走?
酥肉的黏人程度超乎苏棠的想象。它轻盈地来回跳跃着,为了延长它的奔跑距离,她已经站到了玻璃房外。赵珂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帽子从脸上拿开,正微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一人一犬。
苏棠有些累了,拿着飞盘不再向外抛时,酥肉却不依不饶地冲过来,扑得她一个趔趄,差点撞到一位抱着图书经过的女生。
赵珂赶忙跳起身,喝住了酥肉。边牧犬叼着飞盘,乖乖就地蹲下了。
苏棠双颊泛红,眼睛里留着一抹惊慌,他不由得柔软了声调:“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摇摇头,却又点了点头,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赵珂安抚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臂:“酥肉特别黏人,你别太宠着它。”
他手掌上的温度滚烫,苏棠像是挨到了一粒火,赶忙从他的身旁撤离,没话找话地说:“你在这里睡觉,不晒吗?”
“还好。”赵珂拉过椅子让她坐下,似乎舒了一口气,说道:“我在晒咸鱼。”
苏棠的眼底掠过一丝促狭,“确定是咸鱼,而不是酥鱼?”
“那我们三个在一起就可以开饭了!”赵珂笑着说:“我愿意做这条酥鱼。”
太阳挂在半空,玻璃房里温度不低,热度上脸,苏棠掩饰着拿过了相机。
赵珂重又将身体靠进藤椅里,看起来仍是之前的闲适模样,只是拿过茶杯时,却不小心洒了茶水,一朵白菊绽放在衣襟上。他拈着那朵吸饱水分重新盛放的小小白菊,忽然说:“苏棠,很高兴认识你。”
还有一些话,此刻他没有说。比如她弯下身努力护住相机时,浇落在她后背、发间的水珠,同时落进了他的心里;比如她蹲在草地上弯起眉眼和穿雨鞋的小女孩说话时,她背负着一身颤动的树叶光斑,晃花了他的眼睛;比如梦里他再一次茫然地站在阳光亮晃晃的岔路口,而她出现在他面前,笑容里像是噙着一颗久违的糖……
许多时刻他的心里都像是酝酿着一场海啸,然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苏棠离开时,他的手指攥紧了桌上的手机。他克制了自己索要号码的想法,却问:“你不请我吃饭吗?”
苏棠知道他指的拍照的事。可是不管什么理由,谁能拒绝与一位让自己赏心悦目的人一起吃饭呢?她的眼底笑容满溢:“好啊!”
餐厅里,赵珂只点了两道清淡菜蔬便放下了菜单。苏棠笑道:“没有酥肉也没有酥鱼,你这是给我省钱?”
赵珂笑起来,在餐灯映衬下愈发显得眉黑眼亮,他说:“我只是没胃口。”
“没胃口你让我请你吃饭?”苏棠随口说着,已经准备大刀阔斧地点菜了。可是赵珂说:“就是因为没胃口,才想和你一起吃饭啊!”
他的确没什么胃口,但苏棠似乎兴致很高,一道简单的炒秋葵端上来,她说:“这是炒了满盘小星星呢!”
只是这一句,他已然觉得心里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
好一会儿,他问:“苏棠,你有什么愿望?”
“干嘛问这个,你是阿拉丁吗?”她俏皮地问,眼眸清澈黑亮。
他又笑——不管她说什么,他都觉得有趣,抑制不住从心底泛上来的笑意,“不能说吗?”
“有什么不能说,”她示意服务生将香辣蛏子放在他面前,她说:“我啊,想赚很多钱,然后有一个男朋友,我们一起吃早餐、吃午餐、吃晚餐,包子吃到发腻,就吃三明治,红烧肉吃腻了,就吃白菜豆腐,外卖吃腻了,就自己做饭吃……”
他的视线始终在她的脸上驻留,笑着问:“怎么全是吃?”
“吃饱了才有力气许别的愿望啊!”
他用杯子碰了碰她的,笑意渐敛:“希望我还有机会听到你的下一个愿望。”
两杯相碰,发出一声脆响。而要到很久之后,苏棠才明白他这句话里的真正含义。
隔两天,苏棠再去创意园时,刚走进花房便听见了酥肉的低声呜咽。它被拴在一根铁柱上,毛皮脏了,白色变成了浅棕,浅棕变成了深棕,见了苏棠,它想要撒欢,却被短绳缚住,一冲之下险些翻倒在地。她好生不忍,赶忙小跑过去,酥肉将两只前爪搭在她身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你是苏棠吗?”有人从里边出来,“赵珂说如果你来了,请你把狗带走。”
苏棠怔了怔,问:“他呢?”
那人摇摇头,只将一张便签纸递给她:“麻烦你留个联系方式。”
之后的两个多月,赵珂音信全无。苏棠觉得一颗心就像落日渐渐下沉,直至没入无边黑夜。可是她刚准备重新接受遇见他之前的自己,他啊,却像是晨星再现,将落日唤醒,她只觉得心跳一跃一跃,热血涌动之间,又似朝阳。
苏棠接到了一份团建旅拍订单,三天两夜的五人团,与她接洽的女生名叫程绵绵,她可没想到会在候机室里见到瘫在椅子上的赵珂。他一见到苏棠便弹了起来,伸手接过她的背包,她掩不住讶然,开口便问:“我们都走了,木耳怎么办?”
“我把它送去宠物店寄养了。”
“酥肉那么贪玩,会憋出毛病的!”
赵珂笑了:“一会儿木耳,一会儿酥肉,旁人听着还以为我们家有两条狗!”
“我觉得你比酥肉还狗!”苏棠的声音低下来:“你是我这笔订单的客户,怎么不早说?”
赵珂的声音也低:“怕你不肯来……”
苏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情绪缠夹无法消解,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却撞进了他温柔的视线,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对视之间却仿佛交流过了万语千言。他们都许久没有移开视线,像是撞入清晨时含珠带露的蛛网,柔软却黏性十足,彼此视线心神皆被网络,周围人声退让,辟出唯有两人的真空地界,唯一的影像,是对方,唯一的声响,是自己的心跳冲撞。
飞机钻入云海,苏棠一直扭着脸看向奇形怪状的云朵,让赵珂恨不能伸手将她的脸扳过来,终于,他忍无可忍地对着她的后脑勺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将酥肉交给你?你不好奇吗?”
苏棠转过脸来,眼光盈盈:“大概是因为宠物店收费比较贵吧。”
明知她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赵珂却忍不住笑了,伸手过去攥了攥她的手腕,一时也没有更多话说,只是唤了她一声:“苏棠。”
许久,他有些突兀地续道:“我回来了。”
苏棠的笑容像是缓慢绽放的花朵,却温软至极。他的手掌在她的手腕上停留良久,终于等到她将掌心翻转,极轻地攥住了他的指尖。
这大概是苏棠从业史上最轻松的一次跟拍了,赵珂团队对于摄影师的唯一要求就是没有要求。同伴们洞若观火,识趣地给他们创造着独处机会。只是,苏棠渴望的倾心交谈,却一直没有发生。她明白,那样的对话对于赵珂来说会有一些艰难,但一味回避,难免让人心生疑猜——是不信任她?还是对两个人的感情心存顾虑?
两人关系中,彼此信任是一把密钥,通往情感金字塔的顶端。然而此刻,苏棠不得其法。为了避免太快泄露情绪,登山时她尽量和程绵绵走在一起,好在程绵绵热情开朗,很乐意与她结伴,并充当她镜头中的主角。
那座山上有一座很著名的寺庙,游人如织,香火繁盛,大雄宝殿上,赵珂深深地叩拜下去,良久不曾起身。苏棠不知道他在祝祷什么,但一个人定是在经历某些悲伤无望之后,才想要托庇神佛护佑的吧?而在表面的温和明亮之下,他有过的无望与愤怒,曾是怎样的一波一波暗涌?
她站在大殿之外,看着他久久拜伏的身影。彼时日照正空,强烈光线刺痛了她的眼睛,连累得鼻头泛红,隐隐生痛。阳光晒得脊背、肩胛热烫得像要燃烧,她却只觉整个身体像一颗糖似的柔软下来,温柔与勇气却奇异般地注入心底,每一举手投足都似在刻画爱恋疼惜。
因为跪伏太久,赵珂走出来时,觉得脚底麻痒如有针扎。苏棠踮起脚尖将相机挂在他的肩膀上,她的鼻尖上泌出了细密的汗珠,语声温软:“相机好重!赵珂,你渴不渴?”
他抬头时仍是一脸明朗温和的笑容,轻声说:“这里的菩萨好像还挺灵验的。”
“一定很灵验。”她说着,忽然攥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大步向前走去。
他在身后,看不见她纷纷落下的泪水。只是她的掌心滚烫,胜过言语。
那晚的会议上,苏棠只拍了几张照片,就被赵珂拉到身边坐下。他们说的事情,她听不太懂,但偶有人物与事件提及,却与她之前了解到的情况发生重合。
赵珂失踪两个月又重新出现后,了解苏棠心事的女友安亚找朋友调查了他。赵珂的祖父创业,奈何三个儿子尽皆荒唐,更为财产勾心斗角,到赵珂这一代早已外强中干。赵珂父亲去世后,祖父对他的照拂愈发惹得叔叔们不满。他想要完成祖父心愿,振兴白手起家的老厂,却掣肘于设备革新需要投入的庞大经费。他不死心,为资金、为生产,竟累到深夜昏厥,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在医院,浑身插满了管子。他这才豁然明朗:一个人真的很容易就会失掉一切,而渴望却未曾拥有的所有,将永成憾事。
创意园是赵珂与朋友合伙创办的,休养的那段时间,他才有空带着酥肉过去转转,却没想到清净的日子没过几天,就被卷入经济案件当中。他大致明白原委,苦于空口无凭,叔叔们多年经营,赵珂觉得百口莫辩,背锅已成定局。他是在这种情形下,将酥肉交给苏棠的。他在看守所里呆了两个多月,好在有程绵绵在内的几位好友极力奔走,才得以清者自清。
结束会议回房间时,赵珂叫住了她。
苏棠转过头来:“我刚好有话跟你说。”
她关上房门,继而伸出手臂从背后抱住了他,她的声音贴着他的背脊,似与胸腔共鸣,她说:“你这样一个人撑着,不累吗?”
许久,他答:“我很害怕。”
“之前我不是存心瞒你,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在里面待多久。”他转过身来,将脸埋在她的肩膀上,“苏棠,你面前的我,此刻一无所有,你还要我吗?”
苏棠还没等说话,门外传来了一个男声:“赵珂!赵珂呢?”
他耍赖不答,仍旧将脸孔深埋在她的肩上。苏棠推了他一把:“快去!”
第二天,他们一行人在莲池里划船采莲蓬。两人对坐一船,赵珂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浆,又不得要领,好一会儿只在原地打转,没一会儿便和同伴离远了。苏棠径自拿了相机拍照,拍云、拍水,拍莲叶,也拍他。
太阳直直地照下来,赵珂放下船桨,欠身去够一杆硕大的莲蓬,一时小舟倾侧,苏棠吓得惊叫一声:“赵珂!”
赵珂笑着看她缩起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的模样,心底像是也漾了一汪莲池。他又伸手去折一枝粉艳艳的荷花,已经握住却又滑脱了,花瓣一颤一颤,小船也一颤一颤,水面上波纹摇荡。他放弃了那枝荷花,开启了土味情话模式:“苏棠,没有一枝花比你更好看。”
苏棠瞪了他一眼,她可不觉得自己此刻蜷缩得头脚几乎相碰的坐姿会有多好看。赵珂笑着朝她伸出手:“到我身边来,好不好?”
船身渐稳,她不理他,径自将一柄硕大的莲叶戴在脑袋上,他又笑:“知道你天生丽质,可也不是什么颜色的帽子都hold 住吧?”
苏棠将手里的莲叶向他摔过去,却忍不住笑了:“赵珂!”
他的笑容似有光芒万丈:“这大半天,你除了叫我的名字,好像一句话都没说。”
苏棠倚着船舷,轻声说:“但愿我每一次叫你的名字,你都会有应答……”
赵珂愈发笑开了,用力划动着手里的木浆,看船头堆起了波纹与白浪。
上岸后才发现,一行人只有他们俩收获寥寥。赵珂将莲叶从苏棠的脑袋上摘下来,在自己脸前扇着风,他说:“好热!我们晚上来游湖吧,坐在小船上听蛙鸣、看星星!”
“喂蚊子还差不多!”她笑着打趣,被他毫不客气地以吸狗手法揉乱了头发。
苏棠说得没错,星光、月色、草野,尽皆美不可言,可是蜂拥而上的蚊子也相当骇人。两人沿着小路走出去没多远,苏棠便忍不住抓挠脸颊和小臂,开始还小心克制,后来直接怂了:“我们回去吧?”
赵珂脱下外套裹住她,她嚷嚷着:“只剩下一张脸露在外面,岂不被聚焦了?”
于是他将她拥进怀里,让她的脸颊贴着自己的胸膛,一只手掌覆在她露出的半边脸上,他说:“这样够安全吗?”
苏棠被他裹得像一只茧,可是投身他的怀抱,却又感觉那么自然、那么熨帖,就像棉布衬衫叠放在抽屉里,像萤火虫栖在叶底。他的声音落进她的耳朵里,他说:“我曾经那么努力,却险些搭上了自由。幸而老天厚待,不让我长久落魄沮丧,遇见你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一颗心仍旧轻盈而滚烫,我还年轻,我还有力量。”
苏棠没说话,只有温热呼吸浮在他的手腕上。两颗心同时软成了泥巴,奈何蚊子们正集体向赤膊的赵珂发起了猛攻,许久,他叹了口气:“实在是太热情了!”
“嗯?”苏棠只觉脸颊陡然又再升温。
“蚊子啊!”他说,冷不防地被她踢了小腿,又叫:“干嘛踢我?”
她又羞又恼:“你欠踢!”
酒店里,赵珂洗澡出来,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查看手机消息,其中有两条来自“酥糖”:“你坐在阳光下的模样,就像暮春的蒲公英,让我想要轻手轻脚地靠近你;也像洗干净、晒蓬松了的小布熊,我很想抱抱你。我喜欢你,已经有一辈子那么久了。”
“你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哪怕你真的站在深渊旁边,我也愿意拉着你的手啊。”
赵珂热血上涌,头发也没来得及擦干,就冲出去敲开了苏棠的房门,他说:“傻瓜,表白的话应该留给我先说啊!我不要面子的啊?”
苏棠身后,程绵绵探出头来,满脸坏笑:“不好意思!我找苏棠聊天,没想到你会来……”
赵珂一时气笑不得。程绵绵边走边嘟哝着:“你假公济私地带着一群人出来谈恋爱,怪得了谁呀?”
夏天即将结束时,苏棠坚持要来一次不被自动喷水装置打扰的野餐,赵珂乐得陪她。湖边草地丰茂,被太阳晒得温热,即使隔着野餐垫,也有落座在东北大炕上的感觉。不远处的榕树下,一对老年夫妻正在纳凉,婆婆冷不防地拍了公公一巴掌,公公吓了一跳:“干嘛打我?”婆婆就笑:“有蚊子呀!”于是两人居然笑闹地拍打起对方的手臂,啪!啪!
苏棠忍不住笑,赵珂将果汁递到她手里,说:“若干年后的我们,也会成为他们的模样。”
她抬起头来,“那天在山上寺庙里,你许了什么愿望?”
“你猜?”他笑起来,用力将躺在她身边的酥肉推远了些,边牧犬不高兴地哼唧了两声,眼睁睁地看着赵珂占据了自己的位置。他躺下来,将脑袋枕在苏棠的腿上,这位身高一米八三的大男人,虽然有时候嘴硬,但卖起萌来却不遗余力,他说:“你的小布熊啊,求抱抱!”
苏棠的心一下子软成了湖上低垂的云朵。他笑着与她对望,忽然伸手勾住了她的脖子,他说:“让我尝尝这颗酥糖有多甜……”
微风轻拂,树枝软垂,云朵投影湖面,一对野鸭子正凫水而过,牵颈回首、顾盼逍遥间,一时整片湖水都漾起浅浅碎波,惹得白云也生了波纹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