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的文学伦理学解读

2020-09-29 13:27
名作欣赏 2020年30期

莫迪亚诺的《青春咖啡馆》讲述的是一名巴黎女子的悲剧故事。在巴黎城市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有一间神秘的咖啡馆,名为孔岱咖啡馆。咖啡馆里“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放荡不羁、无忧无虑”的“浪子”客人当中,有一位神秘而又独特的女子——露姬。高等矿业学校的大学生、露姬丈夫派出的私家侦探、露姬和她的情人,这四位叙述者依次登场,分别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讲述着露姬的个人经历,露姬的身份谜团也随之解开。原来,露姬原名为雅克琳娜,“咖啡馆的客人扎夏里亚将她命名为‘露姬’”。露姬不断地寻找着幸福的答案,并企图从当下逃离去追寻终极的心灵皈依。她在婚姻、毒品、文学、神秘学等方向中尝试寻找答案,却总是无法摆脱对于生活的迷失感。小说的结尾处,她对自己说:“都准备好了。你尽管去吧。”露姬把个人生命的结束当作最后的答案。

学界先前对于这部小说的研究,主要是着眼于莫迪亚诺笔下的迷失主题与记忆艺术,这也是贯穿于莫迪亚诺小说中的主要特色。在《青春咖啡馆》中,露姬不断在混沌的环境中寻找出路的形象,是法国20世纪60年代众多青年人的缩影,而“迷幻”也正是巴黎当时的时代主题。谈及露姬的悲剧故事,更多的声音指向了“飘忽的身份、脆弱的记忆和迷惘的青春的生存困境”,将露姬生命陨落的结尾视为一种摆脱生存困境的探索。这种观点侧重于表现作品的艺术魅力。

当然,也有探索莫迪亚诺文字中哲学主题的方向。一些学者认为,莫迪亚诺的作品中透露着“永恒轮回”的主题,“莫式永恒轮回不仅是人物生存状态的展现,同样也是回忆与现实关系的反映,在作者回忆叙事手法构建的时空下,永恒轮回还带有一种悲观主义宿命论的意味”。

当我们对整个故事的内容进行新一轮审视的时候,我们可以把露姬的故事看作一出伦理的悲剧。露姬不断地逃离,其实是对当下阶段个人伦理身份的否定,也是对其身处的伦理环境的冲破。同时,她不断地寻找新的心灵寄托,其实是在企图构建一套仅属于自己的伦理规范,尝试以另一种跳脱常规的方式生活。虽然露姬的行为常常充满无力感,可这样的尝试仍然与整个社会的伦理背景背道而驰,当个人的伦理选择逆于时代伦理的主流时,其结局只能是个体的毁灭。

在聂珍钊的《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一书中,“伦理”被释义为“已经形成并为人们所认同、遵守和维护的集体的和社会的道德准则和道德标准”。文学虽然是作者通过虚拟手法产生的,但它仍然具有道德教诲的作用。每一个文学作品中的人物都处于特定的伦理环境之中,因此,每一个人物都具有不同的伦理身份。而在露姬个人短暂的成长经历中,每一个伦理结的形成都是由于露姬伦理身份的错位和对伦理环境的背离所导致的。

一、逃离:伦理的身份错位与环境背离

露姬本名为雅克琳娜,亲生父亲身份不明,母亲是红磨坊的一位陪酒女,时常夜不归宿。露姬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开始在夜间从家中出逃到大街上游荡,多次的出逃行动使露姬在当地的公安局留下了“未成年流浪”的案底。露姬和她的母亲同样不善言谈,两人之间平常没有太多的言语交流,面对露姬一次又一次的深夜出逃,她的母亲也只是淡淡回应一句:“别再那么干了。”露姬的夜间游荡一天比一天更加遥远,距离上的递增实际上是露姬精神逃离欲望的增加。对于女儿的家庭身份和支离破碎的家庭环境,露姬希望这些全部“一笔勾销”,而重新拥有“一个想象中的家,一个我梦想的家”。在露姬的母亲去世之后,露姬便彻底离开了自己生活的故地,并在以后的生活中时常恐惧于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面对家庭的伦理环境和家庭成员的伦理身份,露姬选择了逃离。

在露姬夜间游荡的过程中,她结识了亚娜特·高乐。亚娜特同样是一名在社会间游荡的青年女子,她迷恋于毒品,并拉拢露姬与她一起沉醉于毒品当中。“她叫我吸那种被她称为‘雪’的白色粉末。过了片刻,那东西就让我产生一种神清气爽和轻松自如的感觉。我坚信在大街上侵袭我的恐惧和迷茫的感觉可能永远也不会在我身上再现。”露姬选择尝试毒品,是为了追求一种逃离现实的精神上的解脱感,究其本质是露姬对社会人身份与社会伦理规范的逃离。

后来,露姬在赞纳塔茨公司担任了临时秘书的职位,她与同事让-皮埃尔·舒罗经历了两个多月的交往后选择步入婚姻。通过婚姻建立起来的家庭关系,对于露姬来说,只是一纸身份凭证,是“逃逸线和消失的地平线之间”的一个“方位标的基准点”和“地籍”,“好让自己不再有那种漫无目的、随波逐流的感觉”。婚姻生活对于露姬来说,当然是索然无趣的。她与丈夫争吵,表达她对于生活的憧憬,而她的丈夫这样说道:“真正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可露姬的丈夫永远也无法明白,对于露姬而言,什么才能够算是真正的生活。露姬与丈夫经历了一次争吵之后,便离家出走,并多次表示再也不会回来。后来,在居伊·德·威尔的聚会上,露姬结识了罗兰,并与他发展成了情人关系。在这段婚姻关系中,露姬再次选择了逃离婚姻所赋予她的妻子身份,同时逃离了婚姻下的家庭伦理环境。

二、救赎:伦理困境之下的自我建构

露姬经历了多次身份与环境的逃离,但到头来,她也不知道到往何处去会是正确的选择。这时,露姬便进入了一种“伦理混乱”的困境当中。聂珍钊指出,“伦理混乱即伦理秩序、伦理身份的混乱或伦理秩序、伦理身份改变所导致的伦理困境”。囿于伦理困境中的露姬,身处孤立无援的迷失状态,而当她进入孔岱咖啡馆时,这种因迷失而生的焦虑感便会暂时减缓。孔岱咖啡馆是一个藏匿于黑暗之间的“中立地区”,每天都有固定的客人来此消磨时光。孔岱是一处安全地带,在这里,人人都在躲避,用保护色的外衣静静地包裹住属于自己的秘密。矿业大学生隐瞒了自己的学生身份,罗兰采用化名外出活动,私家侦探将自己包装为美术编辑,没有人会深究彼此的身份,大家只是静静地消磨着时光。也正是在这里,露姬拥有了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名称,原名为雅克琳娜的她便以“露姬”的身份出现在咖啡馆中。超脱世外的解脱感,与一种微妙的归属感,能够让露姬获得短暂的安稳。露姬在咖啡馆中常常沉默不语,以近乎透明的状态融入背景当中,这样的“不存在感”对于露姬来说,是绝佳的栖息地。所以,在收到了《不存在的路易丝》这本书之后,露姬便用圆珠笔把它改成了《不存在的雅克琳娜》。

露姬在经历逃离、迷失的同时,也在尝试着进行个人的伦理建构,她不断寻找着能与自身和谐相处的环境。她试图在神秘学中洞察人生的真相,也尝试着在文学中追寻幸福感,到后来与罗兰的情人关系,也是露姬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探索。露姬最钟爱的一本书是《消失的地平线》,书中描绘了香格里拉如仙境一般的世界,而露姬也正是在不断追求自己的世界。书店的老板曾这样问过露姬:“那么,您找到您的幸福了吗?”这句话也成为贯穿整部作品的终极问题。逃离后的迷失,迷失下的追寻,露姬以个人微弱的力量与整个伦理环境做着艰难的反抗。露姬尝试构建一套仅属于自己的价值观念与行为准则,可这样的行为只会导致与当时的伦理规范错位而引发一场个人悲剧。

三、探究:何种社会伦理环境推动逃离

究竟是怎样的社会伦理环境,促使露姬不断产生逃离的欲望呢?她进行伦理建构的内在驱动力又从何而来?聂珍钊指出,“伦理环境又称伦理语境,它是文学作品存在的历史空间。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有其固定的属于特定历史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对文学的理解必须让文学回归属于它的伦理环境或伦理语境当中去,这是理解文学的一个前提”,同时,“文学伦理学批评要求批评家能够进入文学的历史现场,有时要求批评家自己充当文学作品中某个人物的代理人,做人物的辩护律师,从而达到理解人物”。所以,对于小说中的社会背景,我们也需要进行分析研究。

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的巴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二三十年间,整个资本主义社会陷入了深刻的反思。科学技术飞速发展,商品经济日益繁荣,而著名的思想家卢卡奇则在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揭穿了资本主义社会虚假繁荣的表象。他在深入研究马克思相关理论著作的基础之上,写下了《历史与阶级意识》这部作品,提出了“物化”这一概念与相关含义。在市场经济中,资本无处不在,甚至成为定义一切的标准。被资本所裹挟的一切都难免卷入“物化”的旋涡之中,沦为被大众消费的商品。同时,“卢卡奇的物化不仅仅是指涉主体和主体创造的客体之间的僵硬对立,更为重要的是,它包含着一种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对象性形式对世界关系的预先判断”。这就是说,物化是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隐藏形式。在资本主义的不断发展中,各种社会关系都被物化,一切都变得虚空,人们被物质的骗局深深裹挟。社会上的一切存在都只是虚无表象,是一种景观碎片的拼贴。用哈贝马斯的话来说就是:“社会关系和经历与事物的一种特有的同化,就是说与我们可以知觉和支配的客体的同化。”同时代的居伊·德波更是提出了“情境主义”的理论,他在《景观社会》中有这样的表述:“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里,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

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在经历了文明的重创之后,纷纷投入对社会的思考当中。透过社会现象看本质的洞察思维上升为主流,所以一切的存在都陷入了被解构的危机当中。人们对一切不再好奇,失去了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新鲜感,便进入了一种无所适从的迷失状态。小说中的孔岱咖啡馆,就是当时整个社会的缩影,咖啡馆里的客人,也都是在迷失中游走的人们。“女人、男人、孩子和狗组成的人潮像汹涌的波涛,他们熙来攘往,川流不息,最后在长长的大街上销声匿迹。”他们在文学和艺术的庇护下肆意挥霍着自己的青春。

四、对抗:个体面对大环境的生存法则

正如加缪、萨特等人提出的存在主义哲学一般,“世界是荒谬的,杂乱而不可理喻,但人却保留了他的洞察力;人应承认荒诞并藐视之,以勇敢的态度应对之”。存在主义指出,人应该充分发挥自我的主观能动性。所以,即使面对迷失的环境,也有“船长”这样的客人在努力地与遗忘和迷失奋力抵抗。“船长”默默记录着咖啡馆中的客人们的信息,与他们走进咖啡馆的具体时间。“说到底,他是想把在某些时刻围着一盏灯转悠的那些飞蛾铭记下来,以免被人遗忘。”

同样,露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迷失的环境做着抵抗。大的伦理环境下的虚空侵蚀着露姬,所以,她对身边本该令她安心的存在产生了排斥,一心向往逃离。家庭、婚姻等固定人心的伦理准则成了禁锢露姬的枷锁,这也是后来露姬进行新的伦理建构的反作用力。露姬在不断寻找,但总也无法找到能让自己快乐的环境。露姬的个人命运在小说中也多次有所暗示。莫里斯·拉法艾尔得知露姬的家庭住址之后,说道:“这么说,您住在地狱的边境啰。”在小说的开篇也有着这样的表述:“那家咖啡馆有两道门,她总是从最窄的那扇门进出,那扇门人称黑暗之门。”“黑暗”“地狱”,这样的词语一开始便预示了露姬陨落的结局。最终,露姬带着寻不到答案的疑问,与整个世界告别。

五、结语

在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理论内容当中,文学最重要的功用便是教诲。聂珍钊指出,“文学伦理学批评从起源上把文学看成道德的产物,认为文学是特定历史阶段人类社会的伦理表达形式,文学在本质上是关于伦理的艺术”。每一部作品都有其自身的伦理价值,“伦理价值是文学的教诲价值和警示价值,是正面道德价值与反面道德价值的总称”。

莫迪亚诺的《青春咖啡馆》实质上讲述的就是一个关于伦理的故事。虽然这一出伦理悲剧的内核,在于当个人的伦理建构与整个社会的伦理环境处于相悖状态的时候,个人如果拒绝妥协,就只有自我毁灭的结局;但是超越于悲剧之上,我们可以进行更深层的思考。像露姬这样试图冲破迷局寻找答案的行为,究竟有没有价值?也就是说,当个体的伦理选择异于整个社会的伦理背景时,个体的探索究竟有没有意义?这也是作品为我们留下的关于伦理价值的思考。即使最终注定陷入毁灭,在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仍然有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同露姬一样,选择建构起属于自己的伦理环境,在社会中求得一隅安稳之地,凭借自己的微弱力量,与整个社会进行着斗争。这样的行为当然是具有时代意义的,即使小说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悲剧故事,它也是一部发人深省、给予人深刻教诲的悲剧,为我们带来了诸多的伦理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