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是中国传统民间信仰的对象之一,其在中国可谓命运多舛,而其文化内涵有四个阶段的变化:战国时期的奇兽、大秦的瑞兽、汉代的妖兽以及唐朝以后的淫兽。清初志怪小说《聊斋志异》又称《鬼狐传》,其中塑造了大量的狐形象。在蒲松龄的笔下,狐不再是六朝志怪小说中作为不幸,至少是不祥的征兆的形象,大部分的狐只是写其为狐,性情则与常人无异,“多具人情,和易可亲”。从故事类型划分,有狐作祟、狐报恩、人狐之恋等。《聊斋志异》刊行之后,“风行逾百年,摹仿赞颂者众”。日本明治时代初期,1887年,名为《艳情异史——聊斋志异抄录》的日译本《聊斋志异》在日本面世。此后,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一段时间内,来自不同译者的《聊斋志异》日译本相继问世。日本汉学家石川鸿斋受到《聊斋志异》等清代志怪小说的影响,仿写出了《夜窗鬼谈》。《夜窗鬼谈》分为上、下两册,即《夜窗鬼谈》和《东齐谐》,两册写作出版时间不同,但由于《东齐谐》正文首页首行题“东齐谐一名夜窗鬼谈”,故统称为《夜窗鬼谈》。《聊斋志异》和《夜窗鬼谈》都塑造了不少人化的狐狸形象,将人的道德、情感赋予狐,其中不乏有情有义、知恩图报的狐。在《聊斋志异》中,关于狐女报恩的故事,严格意义上讲只有六则,分别是《胡四姐》《青梅》《封三娘》《荷花三娘子》《小翠》和《小梅》。作为仿作,《夜窗鬼谈》也有狐女报恩的故事,分别是《岩渊右内》和《礼甫》两篇。本文拟对《小翠》和《礼甫》两篇进行比较,分析与常人无异的狐狸性情品德上的异同,并揭示其中所共同传达的孝义观。
《小翠》讲述的是这样一则故事:王御史幼年时曾无意中保护过避雷劫的狐狸,若干年后,狐狸把女儿小翠嫁给王御史天生痴傻的儿子元丰。小翠在陪元丰玩闹的同时,将计就计令王御史的政敌王给谏被判充军,并治好了元丰的傻病。后来,小翠不慎打碎了一个名贵的玉瓶,受到王御史夫妇大骂后委屈离开。两年后元丰再遇小翠,二人生活一段时间后,小翠劝元丰另娶一个媳妇延绵子嗣。在另一位女子嫁入后,小翠不告而别。《礼甫》的故事情节则相对简单:礼甫的父亲路过板桥驿时,看见乡人捕捉到一只狐狸要将其杀掉,便买下放生。尔后,狐狸化作女子在茶肆与礼甫偶遇。礼甫为之倾倒之际,狐女前来互诉衷肠。此后三年间,狐女夜夜为礼甫红袖添香。在礼甫父亲病重前夕,狐女留下对礼甫的劝告后离开,并约定三十年后再见。三十年后,狐女果然再次出现,从贼匪手中救下礼甫,双方相认后,狐女自行离去。显然,在这两则故事中,人狐结缘都是因为人对狐狸曾有救命之恩,狐狸为报答恩情,便利用其特殊的能力,陪伴人类的同时解除人的危机。危机结束后,狐狸便不辞而别。
在《小翠》中,王御史幼年告诉哥哥救过狐狸一事之后,哥哥便欣然断言“弟必大贵”,后来小翠果然不仅化解了他政治生涯的危机,还医治好他的儿子,帮助王家延绵子嗣。元丰另娶之后,再去找小翠,发现“女亦不知其所在”,小翠只留下一枚玉玦,以示决绝。在《礼甫》中,狐女陪伴礼甫三年之后曾坦言:“妾不久报大恩。”在三年红袖添香之后,狐女嘱咐礼甫要保养身体:“君本薄福,不可永从于事业,务修善事,亦应安身。”三十年之后,狐女再次从贼匪手中救下礼甫,二人相认以后,不等礼甫道谢,“妇已杳矣”。
这两则报恩故事都遵循了三个原则:一是对等互动原则,施恩者和受恩者存在互动关系,体现的是有恩必报、以德报德的原则。二是加倍报答原则,报恩的过程中,受恩者常常有报恩扩大化的倾向。虽然王御史是无意中庇护了小翠的母亲,但小翠在王家受到王御史夫妇的责骂后,却不计委屈,耐心细致地化解了王家的前途危机和家庭危机。礼甫则是三年有美人在怀,同时,狐女为礼甫指明了未来的生活方式,让礼甫“漫游四方,颇得名声”,甚至解除了礼甫三十年后的危机,可以说狐女的帮助使得礼甫的一生都过得平安惬意。三是血缘上的延续原则。小翠的到来是为回报母亲曾经受过的恩情,礼甫能够平安生活正是因为他父亲曾经救下一只狐狸。受恩者(或后代)向施恩者(或后代)报答,通常只要一方存在,报恩行为就会继续。
无论是石川鸿斋还是蒲松龄,都将知恩图报以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品格赋予狐狸,狐狸利用其超自然的能力对恩主回报,与人和睦相处,细心体贴地照顾恩主,塑造了自身正面的形象。同时,书中的人物在知道眼前人是狐狸时,也没有流露出厌恶的态度,仍然待其与常人无异,狐女和她的情人或丈夫之间的关系则非常融洽。
在小翠将计就计使得王御史的政敌王给谏充军云南后,王御史便感觉小翠不是一般的女子,联想到送小翠来的母亲迟迟没有现身,便怀疑小翠不是人类。王御史让夫人去打探盘问时,小翠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文中虽然没有直接写王御史夫妻二人对此的反应,但之后小翠擅自医治元丰傻病时,使元丰短暂昏迷,不明白小翠用意的王御史夫人听说便一边哭一边骂小翠“狂婢何杀吾儿”。种种反应,并没有透露出王御史夫妇觉察到儿媳“非人”所产生的崇敬或者害怕、厌恶等情绪,他们只是将其当作常人看待。与丈夫元丰相处时,小翠在元丰痴傻时与他做伴,“喧笑一室,日以为常”;在治好元丰傻病后,夫妻二人“琴瑟静好,如形影焉”;在小翠因被斥责离开时,元丰“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羸悴”;时隔两年,他再遇到小翠时,“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可以看出,元丰深爱小翠,夫妻二人可谓恩爱。
《礼甫》亦然,在故事中,只有礼甫一人知道其狐女身份,而在面对狐女离别前的坦言“妾实非人也……今君养疾于此,故来慰闲况,聊竭微忱耳”,礼甫只是伤心于离别,“礼亦泣,执巾拭泪”。礼甫伤心于红颜知己的离开,却并未因其狐女的身份而冷淡或害怕。二人相处期间,狐女“自是隔五七日必来,绸缪甚厚”,“礼好俳谐,女亦善此技,以为得好友”。二人喜好相同,关系融洽,可见一斑。
尽管《小翠》和《礼甫》中的狐狸都具有知恩图报的品格,并且与人相处无异,但在具体性情上,小翠与《礼甫》中的狐女有所区别。
《小翠》多处描述小翠的笑:刚到王家时,“嫣然展笑”;面对痴傻的丈夫元丰,小翠“殊欢笑,不为嫌”,二人相处“喧笑一室,日以为常”;面对王御史夫人多次对小翠行为不理解时的责骂,小翠“俛首微笑”“女惟憨笑”“女笑应之”“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女但笑不语”“女坦笑不惊”,以笑应之,显得坦然豁达。小翠真诚报恩,面对世俗诸事多持乐观积极的态度,十分爱笑。同时,小翠还十分聪慧,大胆而有谋略。她先假扮丞相,吓得政敌王给谏不敢再中伤王御史;再设一计让王给谏弹劾王御史家有人穿龙袍、图谋不轨,等到查探时发现所谓的龙袍不过是破布,穿龙袍的元丰不过是个傻子,最终使得朝廷将王给谏充军云南。此外,小翠还不乏少女的天真烂漫。在和姐姐的交谈中,面对姐姐“婢子当逐出门”的调笑,小翠先是回以“汝在吾家园中,反逐阿谁?”,再嘲姐姐“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在姐妹俩的彼此揶揄中,小翠活泼可人的形象也跃然纸上。小翠是大白天里由母亲送至王家,且王家以礼婚娶,并别院安置新婚夫妇,日常是王夫人督管小翠,于礼节上,相当圆满。
《礼甫》篇的狐女则不然。在茶肆,礼甫初见狐女时,因其美貌而“如痴如呆”,狐女“亦屡回顾”;礼甫夜里回想起白天偶遇的绝色美女时,发现佳人“褰裳而来”,并且直言“妾自见君,不能忘念。窃缘知人闻之,始知在斯庄,遂越墙而来”。狐女大胆而又娇媚。且他二人相处,“礼好俳谐,女亦善此技,以为得好友”。狐女不乏才学,才能为礼甫红袖添香三年。狐女自作主张,半夜私自投奔礼甫,二人私相往来,并未公开。狐女始终没有接触礼甫的家人,礼甫并未见过狐女的父母。
小翠是活泼聪慧的少女,狐女是娇媚兼具才情的佳人。她们是颇具人情的两种美女,寄托了作者不一样的写作目的。
《聊斋志异》一书是“孤愤之作”,作者在塑造小翠的真诚聪明时,与周围人的反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假扮丞相一事中,不难看出官场官员的明争暗斗和唯权是图,最终,误以为丞相光临王御史府的王给谏停止了中伤的预谋;而在王家,不难看出王御史夫妇的小气苛责,面对失手打碎玉瓶的儿媳,这对夫妇不顾小翠医治儿子的傻病和陪伴照顾痴儿的情爱,“怒,交口呵骂”,导致小翠失望地慨叹“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而后愤然离去。小翠的活泼善良和其他人的势利苛责形成鲜明对比,蒲松龄因此以异史氏的口吻感慨:“始知先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可以说,他借小翠表达了心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和人际关系,小翠便是蒲松龄理想中的“好人”与“能人”的结合体。
《夜窗鬼谈》一书则没有这样的理想寄托。面对这样的狐女,作者文末回答的问题是“人为万物灵,其智反不及于畜耶”,得出“人与兽无相异耳。然其智成通灵,谓之神代”的结论。此书写成于明治初年,面对西方科学文化的侵入,石川虽然是一位汉学家,但是对鬼怪之书写并非是全然理性记录,也无意于纯粹抒情,叙事过程中不忘对鬼怪之存有保持反省,强调“神与人既为关隔矣,欲强知之则惑也”,有其特定的创作理念。狐女虽然美好,却不是石川渴求和向往的,他仍然保持着审慎的态度。
虽然蒲松龄科考之路坎坷、生活困窘,石川鸿斋则广结名士、游历山川,但归根结底二人都信奉儒家文化,他们撰写小说时都怀有劝诫的目的,《小翠》和《礼甫》透露出相似的道德取向,于家庭而言是“孝”,于人际关系是“义”。
在《小翠》中,小翠来到王家,是因为母亲曾受过恩情,她替母报恩,是对母亲的孝顺。小翠最终劝元丰另娶,理由正是“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这种对繁衍后代的重视,也是孝行之一。《礼甫》篇也认可了这种宗法血缘关系,狐女受恩于礼甫的父亲,报恩于礼甫;狐女要离开礼甫时,原因之一正是“且妾父母,欲移窟他乡”;狐女离开时,礼甫便收到父亲病重的消息,狐女适时离开,也不耽误礼甫回家侍奉父亲。
《论语·学而》云:“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论语·里仁》载孔子语:“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孟子》曾提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谓“无后”,汉代赵歧释为“不娶无子,绝先祖祀”,这是最严重的不孝。《礼记》认为,婚姻是合二姓之好,上事宗庙,而下继后世。《小翠》和《礼甫》两则故事中,狐狸不仅有人的性情,也遵循人的道德观念,对父母长辈恭敬,还考虑人类繁衍后嗣的问题。
而这两则故事的主干情节——报恩,正是仁义之举。《论语·宪问》中有言:“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注解:“于其所德者,则必以德报之,不可忘也。”报恩故事有着深刻的内涵,显示出作为社会交往的道德准则:“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知恩图报是儒家所推崇的道德规范之一。《中庸》第二十章语:“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狐对恩人的回报,正是对儒家仁义的尊崇。
蒲松龄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致力于科考,十九岁考中秀才起,一直屡试不第,直到七十一岁时“援例出贡”,才成为岁进士。他在《聊斋志异》中讽刺过考官没有识人的才能,却并未否定过他所研习的儒家文化。蒲松龄本人就是孝道的践行者,他的儿子蒲箬回忆:“盖我父之以孝瑾闻,固至今啧啧人口也。至兄弟之情,老而弥笃。”蒲松龄的友人孙蕙出任京官后,孙家族人、亲戚、奴仆仗势欺人,蒲松龄听闻后十分不满,最终写下《上孙给谏书》,仗义执言。他谈鬼说狐,不只是写个人的失意、落寞,也抒写公愤,观照世态人情。他的巨作《聊斋志异》也饱含现实意义。
石川鸿斋也不例外,他师从日本大儒西冈翠园,饱读汉文诗书,十八岁游历日本名山大川,壮年之后作为访问学者来到中国,还曾与中国驻日使者黄遵宪、何如璋等人往来。即便是在东西文化激荡中的明治时期,石川鸿斋笔下的狐女也敢于求爱,是为报恩而采取的大胆之举。《夜窗鬼谈》上册序言即说:“余修斯编,欲投其所好,循循然导之正路,且杂以诙谑,欲使读者不倦,且为童蒙缀字之一助也。”《东齐谐》序复言:“记者亦主劝惩,何乖孔圣之诫?”他写作此书的目的,只是为了以更通俗、更平易近人的方式进行劝诫。
综上所述,身为儒生,蒲松龄和石川鸿斋始终不忘儒家的道德观。在他们的作品中,小翠和狐女虽然性情各异,但都奉行儒家所宣扬的孝义观。而孝悌和知恩图报所传达的价值取向,直到今天也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