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抑或超越——评托马斯·曼的《矮个子先生弗里德曼》和《艰难的时刻》

2020-09-29 13:27
名作欣赏 2020年30期

1900年前后的德语文学也被称作世纪之交文学。自然主义、印象派、新浪漫主义、新古典主义、表现主义等各种流派在此共存。受自然科学对人的各种新认识的刺激,当时的德语文学与19世纪开始兴起的生命哲学(Lebensphilosophie)一起,将关注点放在了人的生命和生活上。同时期的德语国家也经历着社会和精神上的深刻变革,渐渐走入现代社会的个体普遍体验着身心不适、生活压力与存在危机。疾病作为人最基本的一种生存状态,伴随着人文传统里被赋予的各种隐喻和想象,成为世纪之交德语文学里的一个重要母题。

德国作家托马斯·曼(1875—1955)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也含有大量疾病描写,其背后是时代语境中的一种所谓“生命激情”(Lebenspathos),这种讨论与思考的激情既包括对人的生机与活力的强调,也包括对疾病、死亡与毁灭的体认。本文将选取作家1900年前后创作的两部中短篇小说,阐释其中不同的疾病话语与生命理解。

一、禁欲主义的失败:《矮个子先生弗里德曼》

中篇小说《矮个子先生弗里德曼》(Der kleine Herr Friedemann,1897)描写了主人公弗里德曼短暂的一生。弗里德曼出生于小城的上层市民阶级,父亲在其出生前就已病故。他出生后不久,便由于保姆的疏忽跌落在地,留下永久的身体残疾。在学校里,他与同学关系并不亲密。十六岁那年暗恋上一位姑娘,目睹这位姑娘和别人相好后,他倍受打击,从此压抑自己的内心感情,在宁静的日常生活和艺术享受中寻找所谓的幸福与安宁。三十岁那年,弗里德曼以为此生会如此平静地度过。但是当地新任军事长官林凌根及其夫人的到来,打破了他的平静生活。弗里德曼陷入对林凌根夫人的爱慕之中难以自拔,最终在表白被拒后投水自尽。

弗里德曼的身体畸形实际上是生命的不完美与人生的痛苦本质的标识。残疾相对于一时的病痛,“造成的心理异常是更为恒态和钝重的,它包括‘自卑情结’的苦闷、离群的背弃感、生存的基本焦虑等,由此又可能产生的不是一种自弃、自虐、自伤乃至自杀的倾向,便会是逆转为一种对于健康,对于社会群体乃至整个世界的敌意与仇视”。

弗里德曼出于残疾而对生活产生的“敌意与仇视”始于其十六岁时。在看到心上人与一位健壮的小伙子相好后,弗里德曼便断定作为残疾人(不健康的人)没资格享受爱情。之后,在音乐、文学和戏剧中,在对各种各样或悲或喜的情感的细细玩味中,“弗里德曼成了一位审美主义禁欲者,他用艺术享乐升华性欲和病态”。尽管他生理上的残疾依旧存在,然而在精神上,“这种生活却充满了平静而又亲切的幸福,而这种幸福又恰巧是他自己为自己创造出来的”(52)。三十岁生日时,弗里德曼满以为自己在与生理缺陷以及命运不幸的斗争中取得了最终胜利,未来的生活将会变得宁静安稳。

弗里德曼对待生活,同时也是对待疾病的策略是牺牲欲求,转而用理性压制自我,并在艺术中寻求补偿。人们在这里看到的正是叔本华所推崇的禁欲主义,作为化解人生苦痛之道,被一个患病的年轻人信仰并践行。然而,在主人公身上,禁欲主义的贯彻是虚幻与脆弱的。林凌根夫人的出现立马扰乱了他的安宁,唤起了被他压制的肉欲,使他“对生活充满了深情的热爱”(62)。

可见,禁欲主义只是一种被迫的生存策略,主人公从未真正放弃对包含感官欲求在内的圆满生活的向往。“弗里德曼因此处于一种特殊的尴尬境地之中,一方面生活的渴望被极大地压制,以至于他没有成为这种形而上的生活强力的牺牲品,但另一方面他又没有通过叔本华所谓的彻底心死来完全消除这些力量。”尼采在《禁欲主义理想意味着什么?》一文中对禁欲主义大加揭露,受其影响的托马斯·曼便以弗里德曼的失败来演示这一点。

禁欲主义理想起源于一种业已败落,但仍在为其生存而殊死搏斗的生命的自我保护和自我拯救的本能。它表明发生了部分生理障碍和心理枯竭。为了反抗这种状态,尚未被触及的最深层的生命本能不断地起用新的工具和新的发明,禁欲主义理想就是这样一种新工具。

弗里德曼最后向林凌根夫人示爱,一方面是基于生理欲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深知对方已看穿自己的虚弱。弗里德曼需要她的亲密,渴望与她联合,而林凌根夫人却拒绝了弱者的邀约,不仅如此,“她突然发出了一阵短促、自负和轻蔑的笑声,并猛地一用力,让自己的手挣脱了他那热乎乎的手指头。接着,她便抓住了他的胳膊,从侧面把他完全摔倒在地”(66-67)。这样的行为对弗里德曼来说是引诱过后的戏弄和羞辱,这样触碰了他的生理缺陷和内心柔弱,“努力实现的市民体面被激情的侵袭摧毁。在弗里德曼之后,同样的事在托马斯·曼笔下其他主人公那里一再上演”。她将他摔倒在地的动作,和小说开头交代的弗里德曼出生不久便被保姆掉到地上的情节形成呼应,是对主人公生命的再一次否定。这双重的否定,即永恒的生理残缺与最终的生活失败,导致弗里德曼选择了自我了断。

弗里德曼代表着托马斯·曼笔下这样一类人:“他们都面对一种‘侵袭’,他们体验到,费力营造的内心宁静不过是脆弱的人工堡垒,它在生命洪流中终将被冲垮。”

二、苦难铸就辉煌:《艰难的时刻》

然而,托马斯·曼对于如何克服疾病所隐喻的生命缺憾及生存危机不是没有过积极的思想尝试。1905年,作家为席勒逝世100周年创作了一篇短篇小说《艰难的时刻》(Schwere Stunde)。小说情节极为简单,主要是对人物内心活动的刻画。深夜里,主人公席勒承受着重伤风的折磨,陷入创作《华伦斯坦》的瓶颈中。他踱步于房内,虽然内心疲惫不堪,身体虚弱至极,却思绪万千。在围绕事业、天才、痛苦、伟大等主题进行了一番思考之后,终于走出混乱与犹豫,完成了他的作品。

小说中,疾病与健康的主题同样是主人公感知与反思的重要对象。一方面,此刻引起他生理痛苦的重伤风与他心理上的绝望与气馁形成呼应,他既需要克服精神上的困难,也需要克服身体上的不适。疾病成了人生过程中各种具体障碍的象征。另一方面,在故事发生的这个夜晚之外,主人公的身体状况已是长期不健康:

在这里,在胸前这个部位,每当他呼吸、咳嗽、打哈欠,这个地方就疼痛。这是一个可怕的,使人感到针刺一样钻心疼痛的小警告,自从五年前在爱尔富特得了这种感冒发烧病以来,这种警告就从来没有停止过。他得的是一种很严重的胸部疾病——这到底是什么病呢,它又到底想怎么着呢?其实他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知道那是什么病,也知道结果将会是个什么样子。(236)

于是,疾病便有了某种指涉生存境况的意味。结合现实中作家席勒最后是死于肺结核的事实,《艰难的时刻》中的疾病指向了伴随生命整个过程的苦难性质,尤其是席勒这一类艺术家的人生所面对的不利条件。因此,小说中席勒最终克服了创作瓶颈,走出阻滞与绝望,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疾病及其象征的人生苦难的克服与超越。

小说借主人公的内心活动阐述了具体的超越策略。首先,他承认“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对自己,对自己身体这部精密仪器,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从来不把健康放在心上”(236)。但这么说并不意味着要彻底转向关心自我,因为“道德不是良心的可鄙的技巧,而是斗争和困境,是激情和痛苦”(237)。于是,连同疾病在内的痛苦被美化为催发业绩的美德。德国浪漫派对疾病升华效应的想象与尼采提出的疾病提升健康之说在这里得以显现,而这种转化的前提是“身体要足够健康,激情昂奋,才能够去干那些超过自己身体极限的事情”(237)。因此,席勒之所以能超越疾病与痛苦,成就事业及美德,前提条件是他本质上的健康与积极,拥有尼采所谓的权力意志。反过来说,正如托马斯·曼赞扬席勒时曾说过的:“障碍是意志最好的朋友/我向名为弗里德里希·席勒的英雄致意。”

其次,主人公认为所谓天才并不是轻松愉快地被人所具有的品质,天才往往意味着追求、鞭策、重任、劳累。但人们不应该将这些不轻松太当回事,“蔑视它们,这样就能够使一个人成为天才,变得伟大”(237)。因此,超越疾病与苦难需要人们对由此引发的紧张与焦虑看得淡然,“不要总是冥思苦想”,“不要陷入混乱”(239)。德国古典派文学对治疗疯癫经常开出的伦理处方,“要工作,要行动起来”(240)也成为这里宣扬的待病之道。

第三条建议则是为自己的生命设立更远大的目标。“伟大!非凡,与众不同!征服全世界!要使自己的名字流芳百世,永垂不朽。”(237)在这样的雄心壮志里,疾病与痛苦成为被克服的对象,其规模与程度成为衡量伟大的标尺。谁付出的代价更大,经历的痛苦更多,谁就更伟大。小说里频繁提到的“那个人”即歌德,他在这里与承受痛苦、克服痛苦的席勒形成对比,前者如神灵般轻松取得成就,而后者正是因为苦难而成为英雄。因此,托马斯·曼评论道:“人的尊严在精神之中,在疾病之中,有病的天才比健康的天才更有人情味儿。”

可以说,这篇类似人物素描的小说在为席勒这类天才的成功抗病史立传,“表现的是另外一场战争,即一个人内心的战争,作家与自我作战,与自己的作品作战,与自己表现的对象作战”。疾病在其中既是眼前阻碍工作的具体障碍,又是生活与事业整个道路上如影随形的苦难与折磨。托马斯·曼综合了人文传统里所有美化疾病与痛苦的理想,为具备英雄潜质或者尼采所谓本质健康的天才型人物提供了一套完整的转化策略,将病痛转化为激情、意志、斗争、天才、行动、伟大、尊严等,唯有这样,病痛才不会真正阻碍生命洪流。

三、结语:世纪之交的彷徨

在《艰难的时刻》里,以及席勒这样的伟大人物身上,生命的存在感更多体现在其精神层面上,而在《矮个子先生弗里德曼》一类表现走向死亡与毁灭的作品里,在那些被影射为身心退化者的人物身上,生命的身体性则被置于更高的地位。生还是死?精神还是肉体?升华的成功还是压制的失败?托马斯·曼早年对人生,同时也是对他自身生命的思考,摇摆在这两极之间。他渴望成为席勒一样历经磨砺的英雄与天才,却也担忧自己不过是被身体决定的弱者与颓废者,正如世纪之交的精神氛围一样,交织着悲观与乐观、绝望与希望。世纪之交的德语文学在进步、变革与危机并存的时代潮流里,在各种新老观念与解释模式互动的话语情景中,在彷徨的心理状态下,不同作品中的疾病母题所获得的意义与内涵也异常多样。本文分析的两篇作品,不仅代表着托马斯·曼此时对人生的矛盾态度,也代表着当时德语文学中两极化的生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