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
中午,嫂子带回六株果苗
让你种在屋后
你找了六个地方,用锄头挖开地面
把它们一株一株栽进坑里
扒些泥土盖住树根。
想象开春后枝条尾部长出小叶片
不消几个月,藤蔓就爬上墙头
和预先搭好的棚子
再一年,绿色的珍珠挂满屋后。
而你并不急于采摘,悠闲地
端一张长椅躺在南风中
哼着小曲,间或摆弄一下身旁的
瓷杯和茶壶……
回到屋里,母亲问:
拿锄头干什么?
你说,种百香果。
种在日头能照到的地方了吧?
你愣了一下,嗯。
铲掉旁边的杂草,别让它们
扯走肥料。
你又愣了一下,嗯。
记得淋点水。
……嗯。
母亲上楼午睡了。你悄悄地
跑到屋后,挖了六个小坑
给果苗挪地方
再把四周的杂草锄掉
然后提着桶,向井边走去。
能回来的都回来了。儿女们
扛着刚刚蒸好的米饭、腊肉、公鸡
还有你最爱的米酒
穿过半人高的蒿草。风过处
你的坟茔在野地里
若隐若现。
用锄头和镰刀
把周围的杂草铲净,这样显得
不那么荒凉;又用锯子
放倒坟头左边的两棵桉树
这样你的视线不会受阻,以便
看到几公里外的青山
然后烧香,点蜡烛和纸钱
敬酒,一个一个地鞠躬
说各种想念和祝愿
最后,他们收拾器具回去了
没见你反应。
我和哥哥放完鞭炮,呆立了半晌
也要走了,也没见你反应
当我们走出半里地,再回头
已经看不到你了。
这时候,有风吹动
白茫茫的蒿草,发出呼呼的声音
像你重病时艰难的呼吸
像那些年你出工回来,微笑着招呼
年幼的我们。
带两个竹篮,一把剪刀,走吧
自家的地,好几亩
都是砂糖橘
喜欢哪棵就摘哪棵,看中
哪个就要哪个
想当场吃,想带走,都随意
母亲说,摘树叶油绿的
果皮黄得透亮的、样子饱满的
不易坏,好吃
树叶偏黄的,果皮和果肉间有空气
味道淡,留不久
你的剪刀忙碌着,从一棵树
到另一棵树,从黄的
到更黃的。竹篮逐渐堆满
心越来越空——
遍野的砂糖橘,在树上
等剪刀,等外地牌照的卡车
等不到,半个月后
它们就烂在树上,或者落到地里
成为废泥。
仅仅两个月,她们就红了
红得春心荡漾,红得不讲道理
你从旁边走过
她们就更红、更热烈
让你一下子忘了去年的空枝
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生活——
春天,就长出春天该有的模样
冬天,就对北风站着
抱紧自己的身子
以至于你常常沉吟,不知道更爱
这不可一世的红,还是
那洗尽铅华的素。
但这与她们无关,她们自顾自地开
自顾自地灿烂
不事先规划,只做好自己
一逮住机会就把阳光
和雨水用足。
而你——
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采风者
在惊叹之余拍些照片
传上朋友圈
回到城里,就将她们忘记。
它在那里躺着,安宁,静谧
像一个平和的老人在藤椅上休息
不想被外界干扰
我仔细地观察它:通体透黄,纹路有力
没有季末的苍凉,莫非
它在到来之前悄悄地进行过修饰?
这个早晨,我在医院门口
等待旧病复查的父亲。不知何时
它乘秋风来,落在副驾驶座上
它肯定有过不为人知的过往
肯定稚嫩过,青翠过,和风雨冲突过
它肯定知道自己有离开枝头的一天
就像我们的父亲,曾经倔强、好胜
动不动就和现实较劲
终有一天,变得比落叶还要安详
这样想着,他就来了。坐进车里
一声不响。我看不见他,我的眼睛
塞满了落叶的皱纹。
初见的一刻我就被击倒了
这轻盈、秀美与沉静
都似曾相识
整个下午我都呆呆地
看她停立、舞动,飞走又回来
像远天上的云
那白色衣衫比秋风还薄
比初恋还暖
比泪水还清
终于,没有任何先兆
她翩然离去
没留下地址,无法找寻
许久以后,我仍站在原地
盯着溪边空空的石面
不吭一声
我想念一只白色蜻蜓
想念多年以前悄悄离开的
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