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东
清明的早晨
远山在太阳之前起身
兄弟俩
脚前脚后走向北山
他走几步,他也走,他停
他也停停
他怕他停下,怕他拐弯
他以为他再也走不动了
或忽然回头
他们不知道背后跟着我
看他们给祖坟烧纸添土
说先人各有各的好
生命并未结束
仿佛他们自己
也已经重新领有命运
多年前我为他们写诗
想象有个时间——
怨他们的人把门闩紧
门外撒一把白灰
想他们的人留着门缝儿
盼门轴吱呀的聲音
想当年,他们
一个指着另一个的鼻子决裂
朝相反的方向行进
都说有理由把天掰开
在屋顶扒门
自己给自己披一身长风
看对手先骑上西风瘦马
他说:坟地见吧!
他说:坟地里见!
他们暗中较劲
暗中跪在坟地里
叹只叹那又大又高的土堆
已经归了祖宗
他们在坟地里寻找光明
找到乌鸦的翅膀
他们睡觉也睁着眼睛
等待时间的启示
或许他们知道我跟在身后
但他们谁也不肯回头
在这狭小的山地尽头
最早是何人刀耕火种
它的右边山崖,有仙人洞
修大寨田的时候
曾经挖出一堆白骨
而在它下面的溪流边
出土了绳纹陶、蚌镰
还有一个谷物研磨器
1942年曾经复耕
军民填饱肚子对付敌人
1961年重又开荒
直到1978年包产到户
蒿草和野兽重获自由
1980年,闯关东的忽然回来了
火烧火燎,种瓜点豆
而今此地再度撂荒
严冬冻裂的土
在暖风里自动合拢
对于轮番的耕作
撂荒地保持沉默
让亡灵和它一起安息
孩子你多么无法无天
站在祖坟上迎风撒尿
尿就尿吧,我的孩子
用你的清水浇这些青草
先人是从黄河边来的
穿着草纸裤子逃荒来的
他们最终回归泥土
我们跪下,面对青草
天上的日月,万古的时钟
分分秒秒把日子消磨
永不磨灭的便是这草了
把满地的阳光和月光清扫
牛羊喜欢它,它就是奶
鸟儿看中它,它就是巢
跟着勤劳的人儿回家
它是炊烟,它是火苗
离离青草与青山同在
野火烧不尽天火来烧
草籽取暖于灰烬之中
根在石缝里默默盘绕
没有谁能够割断青草
青草手中有永远的镰刀
我的诗歌也终将绝版
不断再版的是这青草
看你正在桑叶上爬
退一步,进两步
到了叶子边缘
的确如诗人的那个疑问
像是要向叶外荡去
向空茫的宇宙寻找栖处
但是风
并不让桑枝靠近你
另一片叶子也懒得伸手接你过去
于是你把一根晶亮的丝
与阳光拧在一起
让身体悠然垂下来
游荡着,游荡着,转体,屈身
你用你的身体架设拱桥
化作青枝之上的青枝
高于先人的是坟头
而扎根于坟头的是一束青蒿
比青蒿还高的是支撑天空的
南北双松,天快要塌的时候
青蒿也会奋力
杂乱无章的柴草则舍身追随
其实还有连绵不绝的群山
与群星恒久地对话
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呀
此刻正折服于一束青蒿
它柔韧,卑小,青涩而无畏
像一句遗言,和亡灵一起沉默
青山脚下埋葬着青山
青山不是山
是一个人
他是地主杨白毛子的长工
盼着白天下雨夜里天晴
他是抗日民兵队长
真刀真枪和鬼子拼命
他担任党支部治安委员
吹胡子瞪眼六亲不认
两个老人昨天还在念叨
一个说他死早了
晚一年也给他戴上铁丝帽子
另一个说他死晚了
早一年他还是个好人
他活过
有过青山不老之梦
死于一九六六年寒冬
因为死不逢时
没有追悼会没有哭
没有花圈没有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