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祥斌[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天河学院,广州 510540]
朱利安·巴恩斯以1984年出版的《福楼拜的鹦鹉》而享誉文学界。他锲而不舍地耕耘于文学创作之中,不懈的努力使他三次进入布克奖最后候选人名单,2011年出版的小说《终结的感觉》让他终于夺得英国曼布克小说大奖。他的小说总是向读者展示感情纠葛、现实与伦理道德的关系等主题,形成了他小说独有的风格和魅力。
2018年面世的小说《唯一的故事》展现了婚外恋、儿童虐待、家暴等社会现实,探讨了爱情、婚姻和家庭、爱情与责任、爱情与道德等社会问题。巴恩斯认为这是一个铭刻在心的故事,“我们大多数人只有一个故事要讲。我并不是说在我们的生活中只有一件事发生在我们身上:有无数的事件,我们把它们变成无数的故事。但只有一件事很重要,只有一件事最终值得说出来,这是我的故事”。这就是主人公保罗的故事,也是英国当代人成长的缩影。小说似乎是不同角度的情感纪实,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记载了主人公的生活点滴。但呈现给读者的不仅仅是爱的狂热、爱的彷徨和爱的失败,而是反映出时代的脉搏、现实的内涵和伦理道德主题;同时,小说反映出20世纪60年代性革命对英国年轻人的巨大影响。主人公保罗说:“报纸喜欢把性革命称为:当深沉的欲望和情感的轻松变成了今天的秩序时,那是一个充斥着瞬间的快乐和不带罪恶感的亲密关系的时代,或者说我们被引导去相信。所以你可以说,我和苏珊的关系被证明是对新旧规范的冒犯。”(Barnes,49)因而,这真正是唯一的故事。
小说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用第一人称描写了十九岁的在校大学生保罗·罗伯茨与四十八岁的有夫之妇苏珊·麦克劳德在网球俱乐部的邂逅和婚外恋情。苏珊性格温和,具有中年妇女的风韵。她的婚姻谈不上幸福,小时候曾经被自己叔叔性侵留下了心理阴影,使她与其丈夫生活并不和谐,差不多二十年没有性生活。保罗的朦胧青春让这个长期性冷淡的中年妇女激情爆发,接受了保罗。奇怪的是苏珊的丈夫麦克劳德先生对他们婚外恋情视而不见,两个比保罗年龄大的女儿对这场婚外恋的熟视无睹,导致苏珊与保罗扭曲的爱越陷越深。尚在上大学的保罗与父母的代沟使家庭内没有共同语言,促使他寻求情感发泄和共同话语人,情感教育的缺失和性自由的泛滥,使保罗激情超越理性,不计后果地与苏珊产生了婚外情,苏珊成为他的情感寄托。这也与当时英国对年轻人的情感教育有关,情感教育在英国数十年都是“相同的输入:混合了多愁善感、色情文学和虚假陈述”。这是导致他们扭曲恋情持续的思想根源,也足见西方性革命运动影响的深远。
苏珊与保罗的婚外情与英国社会主流文化相悖。苏珊比保罗年长接近三十岁,相当于保罗母亲的年龄。她的两个上大学的女儿比保罗年长,但这并不能说年龄上的差异违背了传统道德标准,因为男女年龄的差距在世界上的不同文化中并非婚姻的障碍。但婚外情无论东方文化还是西方大多数国家文化中都是违背道德准则的。尽管保罗只是把这种婚外情看作是“娱乐性的性行为”,但毕竟不符合传统主流文化的道德标准,而主流文化仍然是在父权制的掌控之中。
这种婚外恋的扭曲在于行为的明目张胆,似乎被苏珊全家视为合理的关系,这是典型的性革命的影响。“每个周末,麦克劳德都会打一轮高尔夫;苏珊去网球俱乐部”与保罗一起打球,然后保罗会与他们在苏珊家里共进晚餐。有时候,保罗在麦克劳德家里与他一起做填字游戏,犹如老朋友。麦克劳德先生对自己女儿克拉拉还能平静地说:“这个年轻人似乎已经加入了我们的家庭。顺其自然吧。”苏珊的两个上大学的女儿对自己母亲的外遇全无微词。可见,他们同样接受了“性和婚姻分离”的性自由观念,抛弃了对婚外性行为的道德约束,传统的家庭结构和婚姻关系受到不同程度的摒弃。婚姻与家庭的传统观念受到了冲击。可以说苏珊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或是性革命的践行者。
苏珊与戈登·麦克劳德的婚姻没有感情基础。夫妻生活有名无实,婚后二十年没有性生活,既无情感,也无交流,形同陌路。但在男权文化中女性毕竟是弱者,常会遭受家暴。婚姻家庭的道德缺失更为突出的例子是家暴的愈演愈烈,仅仅因为苏珊晚上用留声机放音乐影响了麦克劳德的睡眠,这个接受过剑桥大学教育的丈夫“会抓住她、揍她,不止一两拳。强迫她坐在椅子上听他的呵斥谩骂”。苏珊的两颗“兔牙”被家暴打掉了,脸上留下紫青瘀痕,手臂上伤痕累累。在所谓具有“绅士风度”的英国,女人对于家暴只能忍气吞声,因为男权文化下,女人是很难突破一些思想桎梏的。正如保罗书本上得来的知识:“女人宁愿丈夫打她们也不愿对他们不忠。如果他打了你,就表明他爱你。”这与中国的俗语“打是亲骂是爱”极为相似。尽管“戈登·麦克劳德的行为是绝对责任罪”,但苏珊绝对不会告发丈夫的家暴行径。苏珊“有足够的力量去爱你,有足够的力量去和你私奔,但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法庭作证。指证她丈夫几十年无性生活的暴政、酗酒和人身攻击。她甚至不愿意通过她的律师要求牙医描述她的伤势”。这是因为“有一些妻子被社会和婚姻惯例所限制,不去提供不利于她们丈夫的证据”。显然,这是男权文化的根深蒂固。
英国一些案例表明“罪犯——甚至是杀人犯——会和他们的女性共犯结婚,因为不能强迫妻子提供不利于丈夫的证据”,也就是说强大的男权文化中,女性地位远不如一个罪犯。保罗“意识到苏珊将不得不以某种方式离开那个混蛋”。苏珊虽然无法抗衡强大的男权制,但能够接受女权主义和性革命的一些颠覆传统的观念,向往新生活,希望在保罗的帮助下冲破无爱婚姻的束缚。家暴成为压垮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促使苏珊义无反顾地逃离这个男权施虐的家庭,与保罗私奔到伦敦同居生活。
第二部分作者用第二人称讲述了他们离家到伦敦同居及其相处的情感纠葛。这种叙事更为直接,似乎作者在与主人公面对面探讨一些纠结的道德问题。道德和伦理标准在不同的文化或地区是不同的。道德是“将意图、决定和行为区分为恰当的和不恰当的……道德可以是一套标准或原则,这些标准或原则源自一种特定的哲学、宗教或文化的行为准则,也可以源自人们认为应该具有普遍性的标准”。对于传统男权文化,非婚同居是违背道德准则的。到底是应该以婚姻家庭的形式还是仅仅以性爱的形式同居本来就是一个令人纠结的问题。“然后,渐渐地,你意识到戈登和苏珊·麦克劳德的婚姻实际上比你父母圈子里的任何婚姻都糟糕得多,你变得更加专制。显而易见苏珊应该和你生活在一种爱的状态中”,这似乎说明作为年轻一代的保罗对传统的男权并无明显的迎合,也愿意帮助苏珊走出这种没有真爱的家庭。虽然保罗没有构建自己的爱情理念,也认为从书本上获得的拜伦语句“爱情对男人而言,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对女人而言,却是一生的全部”,是“错得离谱,是性别歧视”,但对柔弱的苏珊来说显然将这次的爱情视为一生的全部,她毅然离开家庭,到伦敦租房与保罗同居。对于保罗来说,他期待的不是婚姻而是性爱,没有传统道德概念;对于苏珊来说,是情感战胜了理智,或许是为了浪漫的人生而冲昏头脑。忘记了男权主义社会中,她面临的是与整个社会意识形态抗争,真正冲破传统道德准则的束缚并非易事。
如果婚姻家庭的基本准则都不考虑,这无疑违背了人们应该具有的普遍性标准。学者们大多公认文学是道德的产物,“文学的价值就在于它具有伦理教诲功能。文学可以推动文明进步,是人生的教科书”(聂珍钊,9)。而《唯一的故事》正是一部有关伦理和社会道德的教科书。苏珊与保罗试图勇敢地与男权文化下的传统道德抗争,但结局仍然是悲剧。从保罗的追述中,可以窥见苏珊追随保罗离开原来生活的圈子,孤独无助,导致酗酒,最后身心崩溃,在精神病院郁郁终生。保罗所谓的爱主要是性爱,现实的生活和苏珊的身心状况让他承受不了,正如保罗自己意识到的:“即使是最炽热、最真诚的爱,只要受到恰当的攻击,也会变成同情和愤怒的混合体。他对苏珊的爱已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消失殆尽。”因此,他要将苏珊“还回”给她女儿玛莎。这是两种文化的冲突,正如苏珊的朋友琼对保罗直言不讳一样,“就像一个包裹吗?现在他娘的有点晚了,不是吗?带她回商店要求退款?”男权文化下这是不道德的。
《唯一的故事》可以说是为读者展演了一段历史,作者用人物的感情纠葛诠释了20世纪60年代英国年轻人的伦理道德取向和对传统道德规范的颠覆。“文学作品中虚构的人与人之间以及社会中存在的伦理关系及道德秩序是文学伦理,文学伦理反映的是现实中的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形成的伦理关系,这种伦理关系是现实中人们普遍认可的道德秩序和维系这种秩序的各种规范。这种秩序和伦理关系的变化描写和导致的结果以及对各种规范的认可成为人类文明进步的经验和教诲。”(聂珍钊,10)小说正是将这种文学伦理关系放在两种文化冲突的环境下,让读者在阅读体验中获得教诲。
最后一部分叙述了这段扭曲情感的终结,讨论了爱的定义、爱与责任、爱与家庭等问题,诠释了社会道德。小说家使用第三人称叙述是为了更为客观地“观察和看待生活。他相信,这使他能够更准确地评估。”苏珊消沉酗酒导致精神崩溃,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保罗离家远游他国,数年后归来,对年轻时代的记忆仍留有余温,但与苏珊的情感纠葛已经决绝,有情只在年轻,无情才是生活。这是对整个20世纪60年代到今天的英国社会进程的反思。
小说试图定义爱或爱情这个世间永久的命题。保罗在笔记本中记载认为“失去的爱总比没有爱过好”,因而,保罗“从不后悔自己对苏珊的爱。他后悔的是,他太年轻、太无知、太专制、对他自己想象的爱情的本质和操控太过自信”,甚至为“自己对苏珊的爱而感到无比自豪”,这或许是老年的保罗为自己抛弃苏珊的托词。因为保罗认为“治愈爱情的良药是婚姻”。既然他与苏珊没有结婚,应该就不存在爱情。至于苏珊是否认为后悔这段爱情,并未明确由苏珊论述。按照保罗的说法“治疗不快乐的方法是工作;治疗极度不快乐的方法是喝酒”。从故事描述可以这样分析,苏珊逃离家庭与保罗同居伦敦,她没有工作自然就不快乐。而导致她酗酒的原因只能说明她极度不快乐,保罗离她而去,这种失去的爱能比没有爱过好吗?老年的保罗最后定义爱情:“一旦你全身心投入其中,那就是一种真正的灾难。”他最有力的论据当然是他与苏珊的爱情悲剧,苏珊的好友琼对爱的盲目追求是灾难,他的同窗好友埃里克全身心投入对艾希礼的爱也是彻底的灾难,麦克劳德和苏珊只是成功地怀孕,没有爱的亲密,也是彻底的灾难。
爱情与责任的探讨中,保罗认为“爱本身就是一种责任。你有责任去爱……爱情也会沉重,紧紧地束缚,责任也会像过去一样带来巨大的灾难。”他似乎将初恋的悲剧责任推给了苏珊。他认为如果在网球俱乐部结识,苏珊在宗教或道德上有顾忌,打消他的兴趣,似乎就不可能发生这段没有结果的爱恋。作为十九岁的保罗,“你对未来没有责任;但是当你老了的时候,你对过去负有责任。这是你无法改变的事情”。他认为有责任拯救苏珊,保罗曾经尝试去拯救她,试图阻止她喝酒,但失败了。“他救不了苏珊。所以他必须救自己。”他只能把苏珊“还回去”拯救自己,到国外飘荡多年。虽然保罗有过内疚或是悔恨,但抛弃苏珊是不可避免的。这不仅仅是责任问题,而是道德层面上的问题了。保罗认为最后的责任是记住苏珊,“如果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有必要把她送进某种老人院,他会尽他所能帮助她;虽然目前他还无能为力”。这隐约可以感受到其虚伪的一面了。“伦理学认为,虽然真理是好的,但对人性的尊重更重要。”(Gilbert,146)反思保罗的过去,他似乎缺失了对人性的尊重。“这是他羞愧的一部分。”这也许就是他对爱与责任的最后感悟。
小说《唯一的故事》通过苏珊与保罗的扭曲婚外恋情感纠结,反映出当代英国青年人受西方性革命的影响深远,在爱情与婚姻、家庭与责任、伦理道德等方面背离传统,带来的是悲剧和灾难。故事发生在英国20世纪60年代,但影响的不仅仅是一代人,有些观念残留至今,对素有绅士风度的英国社会发展和年轻人的性与婚姻等取向仍然产生一定的影响。本文对爱与婚姻的关系、家庭、家暴、责任、道德进行剖析。阐释苏珊和保罗的恋情失败源于性爱,而非情爱;戈登与苏珊的婚姻失败是儿童性侵和家暴的社会问题所致;保罗的始乱终弃既是受到性革命的影响,也是道德和责任的缺位,最终还是没有脱离男权文化。文学具有教诲作用,通过故事让读者从中感悟,这部小说用保罗似乎无解的两难境地以及道德与情感上的挣扎,以情节与讨论的叙事探讨了爱的真谛。告诫世人和谐的社会需要和谐的家庭支撑,幸福的家庭需要情感基础和道德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