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苹
1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风一来,树叶吹落,寒冷就从树梢上落到了肩膀上了,把头发掀起来,直灌进衣襟里。南方的冬天是湿的,所以冷也不是书上所说的那种像刀子割到皮肤上的感觉,而是彻骨的,沁入心脾的。程程开始怀念起山里烧热水洗澡的日子。
程程一咬牙,还是把红色塑胶桶里的冷水倒在了身体上,身体瞬间变成了酱紫。她隐约觉得自己身体在冒烟,五脏在沸腾。牙咬得太紧,下颌有点酸胀,稍稍一放松,牙便像筛子一样,又抖动得厉害。
这么冷,还是不抹肥皂了吧,就这么一次,下不为例。程程边自言自语,边拿了毛巾擦身。今天只有五度,这种温度在南方已算极寒,程程实在没有勇气再次面对抹肥皂以后冷水泼身的痛苦。这个时间,宿舍的冲凉房里没有别人,即使她不抹肥皂,也不会被同学发现的。
这个时间可是她精心挑选的。大家一下课都急忙赶到饭堂,生怕晚了要吃剩饭剩菜。可她宁可吃冷饭菜汁,也不愿意与别的同学共用浴室。她难道不知道若是跟别的同学一起洗澡,浴室里到处是水蒸气,即使她不用热水,也能蹭点温暖吗?她难道不希望与班里的同学同进同出,说说笑笑,聊聊隔壁班新来的物理老师的八卦吗?可她不能,在学校用热水洗澡可是要收费的,一张热水票五毛钱,可打一桶热水,仅用一次。像她们这些从山区来的孩子,根本没资格谈这种用钱才可以买到的享受。用冷水洗澡的事若被好事的同学看见了,怕是又要嚼舌根了。
程程用极快的速度套上了衣服,她的身体终于重新恢复了温度,绷紧的神经也终于缓和下来,突如其来的舒适让她眩晕。突然,她听见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不应该呢。脚步声又停了。程程自嘲,莫不是太冷了,连听觉都出问题了?她麻利地把肥皂装进了水桶,一手搂住换洗的衣服,急忙从浴室里走出来,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生怕被发现。
窗户打开着,风从这里吹了进来,在空荡的浴室里荡起了回声。程程听着冬天的声音,矫情地想起了一个词,孤独,又猛然摇了摇头,自嘲了一下。她不应该想起这个词语,来到这里是为了学习,而不是为了伤春悲秋。程程心里清楚得很。
一拐弯,她就看到了碧君搂着衣服走进来了。碧君的脸上有一个肿瘤,在眼角的位置,像一个发霉的馒头,上面泛着淤青。肿瘤硕大,眼睛被挤压得仅剩一条线,丑陋便是从这条线中来,让人不忍直视。见到了程程,碧君猛地跃开了,背贴着狭窄的巷道的一侧,仿佛程程是什么洪水猛兽。
程程本也有意避开,她曾听班里的同学说,碧君的脸是因为惹上了某种病毒的后遗症,还听同学谣传,跟她说话的人都可能把病毒惹到自己身上。虽然与碧君是上下铺,可平日里,程程可是招呼都不愿打的。如今碧君躲闪的动作抢在了程程前,被躲避的对象居然成了程程,程程心里有些不快,被轻贱了一般。
见程程愣了一下,碧君做了个请的手势,横肉堆积的脸上挤出了一丝轻笑,“你先走吧。”碧君说。碧君的声音像敲碎的铜锣,又像五月池塘边上此起彼伏的牛蛙声,又大又沙哑,让程程的耳根子提了起来。程程极不舒适,不禁皱起了眉头。等再抬眼望了一眼碧君时,程程又发现碧君的笑容有些古怪。莫不是她方才得知了自己洗冷水的事?或是从她洗澡声中听出了端倪,发现她今天没用肥皂了?程程暗暗猜测,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往下坠,从脸到耳朵,都是火辣辣的。
可恶。程程心里暗骂,又剜了碧君一眼,扬起了下巴,贴着巷子的另一侧绕了过去,尽量与碧君保持着距离。这是同学们惯常的躲避碧君的方式,以此显示自己與她不一样。
2
在架子上放下了水桶之后,程程回到自己的床位,准备穿好衣服,带上钱包,到饭堂吃饭。她睡上铺,碧君睡下床。爬到床上拿东西大概需要一分钟,从宿舍到饭堂,一般情况下要走八分半钟,在这段时间里面,可以背一首古诗,若是时间抓紧一点,多背一个英语单词也不是不可。这是程程刚才在洗澡的时候就仔细盘算好的。倒不是因为大考在即,而是给自己规划好每一分每一秒的习惯,让程程安心。她从山区来到城里的学校上学,太不容易了,大山里就只有她一个孩子能走出来,全村的眼睛都看着她,她可再也不想回去了,不想再整天纠结在母鸡生了几个蛋的问题上,她厌烦极了。大山里的老师说过,她是读书的料,不该把心思全花在农活上。老师还说过,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她一分一秒都浪费不起。
她像往常一样披上了外套,往口袋里摸了摸。糟糕,钱包呢?不见了。她急忙把衣服脱下来,抖了抖,又把口袋翻了出来。还是没有。衣服红色的里袋像舌头一样从外套伸了出来,耷拉在程程的手边。程程突然觉得她像魔鬼的血盆大口,把钱包吞没了,也要把一切都吞没了。
餐费都存进校园卡里,校园卡放在钱包里,除此之外,钱包里还存放着回家的路费。这钱来得不易,是妈妈起早贪黑到圩里卖鸡蛋,一块几毛地凑起来,她又连夜缝制了布袋,将钱装进去。那是程程的第一个钱包,刚收到的时候,程程觉得钱包花花绿绿的,美极了,程程宝贝得很,连睡觉都捧着。
后来,来到了城里,第一次交伙食费的时候,身边的同学都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了,多是皮质的,上面带着些花,也有黑色的,粉红的,浅绿的,星星闪闪的。唯独没有像她的一样,用破布缝起来的,五颜六色,上面用一根红色的绳子勒住的。钱包散发着掩不住的乡村气息,仿佛要昭告天下,她程程就是从山区来的,从穷地方来的。她突然觉得钱包不怎么美了,她红着脸,在抽屉的遮掩下,偷偷把钱从钱包里取出来,又偷偷地把钱包藏回抽屉。
虽说如此,但程程还是珍视的。妈妈的心思她都懂。村里人不会说话,从家里出发时,妈妈也没有叮嘱什么,只是郑重地给了她钱包,默默地看着她上车。妈妈是有多信任她,才舍得将一个月的积蓄放在她一个娃娃的手上。来时正是八月末的傍晚,大山里的炎热夹着些秋意,叶子还没黄,她却闻到了干枯草叶的气味,闻到了哪户人家的炊烟味,以及公共汽车上传来的来自城市的陌生气味。这些气味摧毁了着她的意志,让她一度产生在大山留下来的念头。来的路上,她一路攥着钱包,默默地说,我不会辜负您的,会争气的。
可是钱包不翼而飞了。程程的脸涨得通红,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她的手开始抖了,一次又一次掀开了棉被与席子,一次又一次抖动着衣服,仍然没有。席子的一角落了些草絮,她捡了起来,一边捡,一边自言自语:“不能急,不能急,老师说,事缓则圆。”她想,说不定落在哪里呢,先回课室找一找,要是不行,就去报失,好歹也能保住饭卡,家怕是不能回了,那五元的办卡手续费,就先问同学或者老师借着,以后卖了鸡蛋,有钱了再还。她从床上爬下来,可不止为何,脚还是发软,在梯子上踩空了,踉跄着跌倒在地上,磕破了脚趾,血沁出来了。鲜血艳得像是白墙上的红蜘蛛,突兀得很。“为什么这样。”程程说着,眼泪也忍不住了。
就在这时,程程在碧君的床上,靠近枕头的位置,发现了熟悉的颜色,那段红艳艳的绳子,半遮半掩地藏在枕巾之下。程程心跳得厉害,心里又闪过了碧君方才看着自己的奇怪的眼神。约莫是心虚,她居然还让路。程程一边琢磨,一边把一段红绳子抽出来,钱包紧随其后,像一条咬住了鱼竿的大鱼,沉甸甸的。
程程欣喜,失而复得,她开心得几乎呼喊出来,脸上还挂着两行泪。她顾不上,赶紧打开了绳子,数着里面的钱。饭卡还在,钱似乎揉皱了一些,数量上还是对的,她才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她又想到了碧君怪异的脸庞以及古怪的眼神,不禁打了一下冷颤。原以为她只是相貌丑陋了些,没想到连心思也如此龌龊。
碧君洗澡回来了,洗澡的桶晾在了铁架上。别的同学的水桶都是叠起来的,只有碧君的桶是单独存放的,谁也不愿意与碧君的水桶叠放在一起,久而久之,铁架上就腾出了一个碧君专属的空位。碧君放好桶以后,又把自己的桶往墙壁的方向挪了挪,与其他同学的水桶隔开了一段距离,才转身回了宿舍。为了不与同学照面,碧君总是比大家早一点或是晚一点洗澡,她也许知道,大家都不太愿意接纳她。
见到了程程,碧君的嘴唇动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埋头整理衣服。做了贼还可以如此镇定?她是还没发现我知道了钱包的事吧。要不把她举报到宿管老师那里吧?这样的人可不能轻饶。程程心里想着,又示威一般扬了扬手上的钱包。
不,还是不能。万一老师让程程拿出证据,岂不是要把钱包再一次暴露于人前吗?那不就等于向大家承认她程程就是穷学生吗?程程斜着眼睛剜了碧君一眼,侧着身子,从碧君身旁并不宽阔的过道里钻了出去。
校园里很是萧瑟,黄色的树叶掉了一地,程程听着自己踩在树叶上发出的簌簌的声音,心里烦闷得很。她狠狠地跺了几下脚,脚底生痛。风又吹来了,唇上干涸,她一舔嘴唇,有股血腥味。
这一路上,她一句诗也背不下去。
3
程程的心里有了秘密,这个秘密折磨着她,让她这一天的晚自习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本该在第一节晚自习完成的作业,她拖到了第二节课,本安排在第二节课的复习,她只能心怀侥幸地放弃了。教室里的灯把一切都照得苍白,过分耀眼,白色的墙壁把墙上的灰尘也掩盖了,程程怔怔地盯着墙壁,又环视着课室。大家都埋着头,桌子上的小书架把每个同学的脸都遮住了,程程没有看出谁的眼神有异常。下课的时候,她故意到周遭逛了一圈,假装散步,实则耳朵竖了起来,听着同学们说的八卦,听得仔细,似乎没有谁说不见了东西。她只听到有人说碧君的事,说她的桌子上有股酸馊的气味,那竟是来自她偷偷从饭堂带出来的馒头,放了几天也没吃,也许馊了,又没扔掉。谈论碧君的时候,四周一阵欢笑。
看来,只有她一个遭殃,那也好,起码碧君偷窃的事情不会被捅出来,就不会有人追问她是否也不见了钱包,更不用把自己的钱包公之于众。她不禁纳闷,怎么被偷的人明明是自己,自己却像做错了事一般。她走到走廊里,望着月亮。今晚的月亮很亮,很圆,她又想起了大山里的月亮,也是又大又圆,总是会藏着树后。小时候,她会和妈妈一起找月亮。委屈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妈妈。
月亮落下去了,太阳升起来了,一天就过去了。这一天过得混沌,程程的头脑仿佛被浆糊蒙住了,碧君那个诡异的笑始终萦绕在心上。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秦老师把语文课堂上默写没有过关的同学叫进办公室进行补默。秦老师嘴巴厉害,谁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都别想抬起头。程程也被叫去。她心里怯怯的,但又愤恨得很,她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恨不得把碧君剁碎。要不是昨天晚上的事,她又怎么可能毫无准备地上秦老师的课呢?
老师办公室在走廊一头,而程程课室在走廊另一头,要去找秦老师,势必要经过四个班。在他们年级,这样成群结队地走向老师办公室,不是集体遭批评就是集体补默,大家心照不宣,在走廊遇见了,还可以相视一笑。可是程程丢不起这个脸,她是山里来的孩子,本来就跟那些学习不好也可以在城里待着的人不一樣。若她学习不好,拿不到奖学金,或许就得回家捡鸡蛋了。程程故意放慢了脚步,假装跟这些一起补默的同学们不是一路人,她跟他们不过是恰好碰上了。一路上,她把头埋得低低的,又把绑好的马尾辫子拆了下来,遮住了脸,方才觉得自在。冬日下午的阳光是橙色的,在大山里的时候,程程觉得特别温暖,如今却觉得刺眼。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放学的铃声已经响了。程程第一个冲往教室,不仅因为她不屑于与那些补默的同学为伍,更因为她得与别的同学错开洗澡的时间。洗冷水澡可千万不可被发现。走得着急,程程的笔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就在她弯腰捡笔的时候,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她身前走过。矮胖的身材,头发枯黄稀疏,走起路来脚八字形往外打开,摇摇摆摆的像一只鸭子。不是碧君又是谁。她往回看了几眼,没发现程程,才安心地走进教室。
程程不禁打了一个冷颤。这个小偷该不是又在打谁的主意吧,程程吃了一惊,紧紧随其后。她见碧君从讲台的一边绕了过去,径直走到了程程的座位上,弯下了腰,似乎要在抽屉里翻找什么。随后,她从抽屉里掏出了自己的钱包。
这家伙竟然缠着自己不放,就因为她是山里来的孩子吗?她又羞又恼,牙齿咬得咯咯响,积累了一天的怨气像血液一般涌进了程程的头脑。她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份,但若是因为这个而被欺负了,她实在无法容忍。
“你在干嘛?”她恶狠狠地吼道,声音里有无法抑压的怒气。可刚说完,她就后悔了,课室里还有别人呢。
碧君吓了一跳,慌忙把钱包重新放进了抽屉。她脸上淤青的肿瘤变得通红,而肿瘤上的红又如同火一样,蔓延至她的脸颊,耳根子,脖子,一寸一寸地吞噬了她。她的一只眼睛睁得特别大,眼里尽是恐慌,另一只眼睛被压成了线,深深地埋在肉缝中。眼前的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魔鬼。
“你为什么总缠着我不放,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这钱包对我来说很重要,求你别再打我的主意,我玩不起。”程程压着声音,愤怒似乎减缓了几分,更多的是哀求,她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夹着尾巴的狗。程程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夺回了钱包,因为激动,她好几次都解不开绳子。
不知道谁走出课室没有关门,风突然从门处灌了进来,把教室里的纸张吹得沙沙作响。吹乱了程程的头发,头发遮住了眼睛,她什么都看不清了。待她把头发拨开,钱包才终于打开了,除了饭卡和那几张揉皱的钱以外,里面还多了四张热水票。
热水票是怎么回事?程程怔住了,她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碧君就说:“对不起,我不应该翻你的东西。我不过是昨天见你洗了冷水澡,可容易感冒了,所以想把热水票给你,真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所以我也不敢直接给你。是我胆小,是我错了。”碧君手无处安放,放在腿上直摸索。阳光从窗户斜斜照进来了,照在了碧君身上,依然是温暖的色调,如今的太阳似乎温和了许多,不那么刺眼了。钱包从上床的缝隙掉了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也许真的是自己误会了。程程懊恼得眼眶湿润,她似乎感到了世界的善意。她轻声说:“对不起。”风一吹,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
她看了看碧君,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碧君,她的脸上有点坑洼,皮肤也是干枯蜡黄的,可她的眼睛其实很亮,像星星一样。她在哪里见过着这样的星星了?应该是在大山的夜晚,天上总会有一颗最亮的星星,妈妈说,它总会帮人打着灯,照亮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