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立永
1
听见房门被踹开后,我起身而逃,出了菜园后,我向村外狂奔。因为受到惊吓,我的双腿有些抽筋,跑动起来如灌了铅一般难受,没前进多远便已气喘吁吁。
身后的咒骂声越来越近,无须回头我都能猜到他此时的表情一定气愤无比,他对我的穷追不舍无非再一次向我表明他做任何事情都有不达目的决不善罢甘休的意念。
从我记事开始,这个人就一直锲而不舍地尾随着我。我渴望他能像其他同性别、同身份的人一样,没事的时候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去大树下吸一袋烟,和路人饶有兴致地说说乡野奇闻。他一直没有活成我想象的样子。就像现在一样,我一直在试图逃脱,他一直在我身后追逐。
我紧捂着胸口的剧痛,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都在忍受着炼狱般的煎熬。据说人要死的时候会感觉一切模糊的事都瞬间明朗起来,我现在就流浪在一条不归路上,穿梭在深夜的冷风之中,身后的人依旧对我死缠不放。我想现在就停下踉踉跄跄的脚步,然后对步步紧逼的人跪下求饶。事实上,我完全意识到了自己犯的错有多么可怕。
“可恶,追上后我要打扁你。”在我跑得咽喉发干时,耳边又传来了雷鸣般恐怖的骂声。
我又给自己加了一把劲,想尽量甩开他。这时我才想到要减轻自己身上的重负,于是我扔下了背上的大袋子。“哎哟!”他被我丢下的障碍物绊倒在地上,痛苦地叫了起来。
我的身子一紧,像是从噩梦中醒来一般止住了已经有些不太听使唤的双腿,转过身,哆哆嗦嗦地向那个倒地呻吟的人走去。我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也做好了要承担一切的心理准备。
也许我的出现会让他感到触目惊心,借着月下昏暗的光,他终于看清了我筋疲力尽的面容,于是大声地叱喝:“怎么是你!你怎么会这样做?”
是你的疯狂才滋生了我内心的疯狂。我想这么说,却没敢出声。他的面色和夜色一样阴沉。“拉我起来!”他赤裸裸地命令道,“背上丝袋子!”
我用力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尽管我全身酸软,但是我不敢松手,生怕他的身体会失去平衡而跌落下去。“快说,你为啥要祸害家里的芹菜,你不知道可以拿它卖钱给你交学费吗?”我像一个任性无知之人,一直不开口,就像一个伟大的不屈者,宁可选择让他用暴力将我的肉体毁灭,也不向他泄漏半句心声。
我们回到家中菜园的芹菜地边坐下后,看热闹的月光、夜色和微风都围拢上来。他瞪大了双眼,硬硬地用手指点着我僵硬的头,我抬头偷望时,看见他紧咬的前牙散发着微弱的白光,这好像我能看到的人世间最后的一抹亮色了。因为我知道,他对我的惩罚一定极其惨烈。
只有那几垄幸免于难的芹菜宁静如初,它们仿佛在用镇定对抗着我邪恶内心中的惊慌。我是多么希望我的阴谋能够得逞,将它们一株株消灭得枝叶不剩,全都丢入牛棚,让它们变成牛粪岂不快哉。
我家菜园中并不盛产绿色蔬菜,那一片坚硬黏着不透气不吸水的黄土实在是植物生长的死敌。也不知为何,今年入春后,这些芹菜仿佛有了神仙助力,长得一发不可收拾,一垄垄绿意妖娆的芹菜翠嫩得令人眩晕。从高处望去,一簇簇放肆蔓延的绿铺展开来,形成微风吹拂下的浪。
有了芹菜的点缀,春日家里单调乏味的餐桌也有了诱人之处。并不擅长厨艺的母亲竭尽所能地将那一根根勇于献身的芹菜改头换面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告别了冬储菜的一家人脸上终于有了菜色和生机。
没想到吃了过多芹菜的父亲肚子里长出了一个令我和哥哥恐惧的想法——卖芹菜。没错,他怂恿我们兄弟二人抬着一竹筐芹菜走街串巷地去叫卖。哥哥喘着气,从炕上站起来,用通红的脸和急促的语言表示着内心对此事的抗拒。我央求了半天也是无济于事,父亲没有丝毫退让,更让我们感到无望的是母亲也加入父亲的阵营。“可以用卖芹菜的钱来给你们交学费,多好的主意呀!”听了母亲的话,我难以掩饰心中的不快,愤愤地顶撞说:“我才不去卖芹菜,太丢人了,要是被老师和同学们撞见了,多难堪。”“就是,我可不敢在村子里这些人面前吆喝。”哥哥也附和道。
父亲的表情由热变温又由温变冷,母亲的表情也陡然严肃起来。“必须把吃不完的芹菜卖掉!”父亲在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发布了最后通告。
“要卖你自己去卖,别让我们去丢人现眼!”哥哥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我也恨不得将刚刚吃了一肚子的芹菜全吐出来。
父亲怒了,他干涩的双眼看上去有些恍惚,接下来,他连珠炮似的问题充满权威,富有激情,听得我们兄弟二人一脸木然。说完,他用结结实实的大手敲了敲我的背,也弄了弄哥哥的头,好像戏耍他的手下败将。
母亲在一旁威胁道:“你们是知道你父亲脾气的,他有的是法子收拾你们。”我突然双臂上伸,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母亲冲上前来,用笤帚打掉了我的双手,用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我。我也仰头倔强地望着她,眼中溢满悲伤。哥哥慌张地来到我身边,试图要保护我,也许在他胆怯的心中充满了对我壮举的崇拜。
2
在村中央那个最高的土粪堆上,一个头发乱成狗毛的男孩对着下面垂头丧氣的两个男孩——我和哥哥嘲笑道:“小贩小贩,卖芹菜喽!收破烂!”我们想要拿土块打他时,他一转眼不见了。
“你们在卖芹菜?”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原来是我的班主任吴老师,他瞪大了眼睛满脸狐疑地盯着我,仿佛我不是在卖芹菜,而是在偷芹菜。我结结巴巴地说:“是——我爹——让卖的!”我的心怦怦直跳。老师懵懵懂懂地走了,边走边摇头。的确,在同村人面前叫卖自己家种的蔬菜,我们的这种行为是小村历史的新鲜事,不仅我们兄弟俩觉得别扭,就连全村人也一时难以接受,更别提主动上前购买了。
以往村邻家菜园里要是有吃不完的东西便会四处送人,绝不会明目张胆地用来换钱。父母的做法无异于逆行人世,导致我和哥哥提着一竹筐芹菜出现在村中时有如老鼠过街,谁都不愿开口吆喝。为了完成父母的销售任务,我和哥哥决定每人喊一句,交替着叫卖。
“卖芹菜了!”“快来买吧!”我们两个人喊完,对视了一眼,都禁不住笑了。这声音传播的距离不会超过两米,怎么可能飞到那些忙碌的村民耳中。
几米之处,一头巨型公猪正趴在土墙投下的阴影中,它乌黑发亮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似乎在琢磨着不可告人的坏事。终于,它冲了过来,那霸气十足的样子想必要将这个世界搞它个天翻地覆。
公猪边跑边死死地盯着我们竹筐里的芹菜。我觉得有些紧张,哥哥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焦虑。他突然大声对猪说:“喜欢吃芹菜吗?”急驰中的公猪被哥哥的喊叫吓了一跳,它停下脚步,哼哼唧唧地叫个没完,滚圆的双眼一直聚焦在筐中的芹菜上。
“把芹菜都扔给它,让它吃光。”哥哥吩咐着,我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这样做后我们就不用再满村吆喝着卖芹菜了。”哥哥的回答让我心中的疑云一下子散去。
现在,我开始勇敢地做事,用力将一筐芹菜全都抛给了公猪。呼啸而过的芹菜吓得它后退了几步,然后又玩命般地冲上来,大口大口地吞噬着那一地的绿色。
我突然有了一阵惶恐,不知道回家后父母的态度会如何。哥哥满不在乎地往家走去,我硬着头皮跟在他的身后。
“这么快就卖光了一筐芹菜!”父亲像一座移动的活火山快步走了过来。“真的吗?太好了!”母亲尖尖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气中的穿透力很强。
我顿时感到浑身不自在,木然地点了点头,马上又摇了摇头。哥哥解释说:“芹菜全让老马家的大公猪抢去吃了,一点没卖!”父亲把眼睛眨了眨,怀疑自己听错了话。母亲有些吃惊,“可惜了呀,那么多的芹菜。”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父亲瞪大的眼眸现出了严厉之色,我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父亲挥舞的大手在空气中搅出令人恐惧的漩涡,“你们两个没用的东西,连一头猪都斗不过,我辛辛苦苦侍弄出的这点菜全都浪费了。”
我还是很庆幸父母没有拆穿我和哥哥的阴谋。接下来,父亲的话又让我有一股透心的凉,“明天放学后再去卖芹菜。这次不要再被公猪欺负了,每个人手里都拿一根棍子。”哥哥皱起了眉头,他抬头扫视了一下菜园里的那几垄芹菜,几许不安掠过了他的脸。
夜里,睡不着的我体内有一种欲望在涌动。我摸索着下了地,又悄悄地推开了房门来到菜园里,并顺手从栅栏上扯下一个袋子。看见月光下那一垄垄长势喜人的芹菜后,我得意地笑了笑。蹲下身子的那一刻,我感觉头皮发麻,仿佛面对的是一个个敌人。我吸了一口冷气小声嘀咕道:“我要把你们全部铲除干净。”说完,我不顾一切地拔起来, 当时我心中有一个念头:要想摆脱满村叫卖芹菜的尴尬,就要把它们全部拔光扔到家中的牛栏内,让它们在这夜深人静之时葬身牛腹。
我之所以没叫醒哥哥一起作案是怕人多势众吵醒父母。可父亲还是被我的行动吵醒了。他开门的刹那,我已毛骨悚然,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我选择逃跑的那一刻,心中已预料到了将要被父亲生擒活捉回来。这么多年来一向如此,父亲从未放松过对我的看管。他外表长得像其他庄稼汉一样粗糙,内心却细如绣花针。我有时陶醉在被关注的幸福中,有时又因被禁锢行为而异常烦恼。
在我思绪混乱不堪时,父亲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取出我连根拔掉的芹菜,用手扒着土,将它们一棵棵又埋进垄内。一股悲凉从深不可测的夜色中升腾起来,让我的眼前蒙上了一层迷雾。先前体内因惶恐而凝滞的血液开始翻腾。
“你知道今年咱家的芹菜为啥长得这么好吗?那是因为我不停地给它们浇水。”父亲的话语透着前所未有的悲伤。“我怎么没看见你给芹菜浇水?”我低声道。的确,我看见父亲白天一直在家门前的农田里忙碌,从未见他来过菜园,更是一次都没见他浇过芹菜。
父亲的话从黑暗中浮出来,“为了不耽误农田里的活儿,我都是晚上去村西头那眼电机井担水回来浇菜园的。”母亲也被我们吵醒了,她不知何时已来到我的身后。“明天早起后,你看看你爹肩头的那些被扁担挤压出的血泡就知道他说的是真话。”母亲说的每一个字都似在痛苦中扭动挣扎。我相信母亲说的话,我也就注意到了父亲肩头上不断出现的一层层血泡,只是没有问缘由而已。
3
那些惨遭毒手的芹菜重新在菜园内扎下了根,又被父亲呵护得重焕生机。它们应该是怜悯父亲的辛苦才选择活下来的吧!我一直这样充满自责地想着。再看那一片绿也似闪烁着慈悲的色彩。
毫无征兆地,父母突然改变了主意,他们二人亲自出门去叫卖芹菜了,偶尔还夹带几根茄子和辣椒。有时放学后,我会远远地听见他们听起来并不是让人很舒服的吆喝声,身体里便有了锥心刻骨的剧痛。同学们的嘲笑依旧,我也懒得理会,只是悄悄地跟在父母的身后,看他们用手抬着的菜筐在身体中间有节奏地摆动着。父母回头时会发现我,我看见了父亲上唇和下巴上浓密蓬乱的胡须,母亲嘴唇上方的美人痣。“快回家吧!”父亲的语气严肃依旧,母亲脸色苍白疲倦,只是冲我微微一笑,并无言语。
“你们……用我帮忙吗?”我这话问得父母一时摸不着头脑。“那……”父亲欲言又止。
“回去喂喂鸡吧!再给鸭子喂些水喝。”母亲将头发向后捋了捋,声音有些嘶哑地说。我点点头,然后跑回家。父母也很快回來了,一连几天,他们都没有卖掉一根芹菜。眼看着菜园里的芹菜又长出来一茬新绿,父亲的叹息声便多起来。天气越来越热了,我和哥哥都嚷着将身上的厚衣裤和鞋子换掉,这需要一笔钱。母亲每天数着鸡下蛋的个数,准备攒到二百个时拿去卖掉,给我们兄弟二人买换季的衣物。即使这样,钱也是不够的,为此,父亲还是在打这些芹菜的主意。
“不行,去县城卖芹菜吧,一定会有人买的。”我信口说着,也没认真去思考这个办法是否行得通。更不靠谱的是,我都没有去过县城,只知道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人很多,也很热闹。
一种惊喜几乎在刹那间席卷了父亲全身,他先前像凝固了的水泥而一动不动的身体立刻晃动着从地上弹起,“好主意,我现在就出发,天亮时就能赶到县城,明天这个时候就能回来。”
病恹恹的夕阳用最后一缕余晖灿烂了天际。父亲用扁担挑了满满两大筐芹菜上路了,母亲一脸担忧,眼里似乎还闪过一丝泪花。我和哥哥却异常兴奋,好像父母的两个大筐里装的都是我们换季的衣裤和鞋子。
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恨不得时间一下子跳到明天的傍晚。突然,一声惊雷震得我头要裂开一般,我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死死地盯着窗外。哥哥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也意识到了什么,坐得笔直,手指死死地摁在我的手上,疼得我心跳加快。
房门发出了响动,我和哥哥激动地跑下炕去看个究竟。原是母亲。屋外一片阴暗,我的心里愈发惊恐。“我爹还没回来吧?”哥哥幽幽地问道。“没有啊!不会这么快的,看来要下一场暴雨了,你爹到哪儿去躲啊!”母亲说完,我们都沉寂良久。又有几道闪电从我们头上擦过,母亲摇了摇头,带着我们回到屋中。
暴雨到底还是来了,猛烈得让我们每个人都心生怨言。“都怪你,非说去县城卖芹菜,害得爹在外面遭罪。”我无法反驳哥哥的话,这一夜,除了在心里祈祷,我什么也没干。隔壁屋里不时传来母亲低微的啜泣,搅得我心乱如麻。
雨停了,朝阳如期而至划破了黎明。一整天,我都游走在校园的边缘,凝望着白云翻滚的天空,用粗重的喘息排遣胸中积郁的忧虑。在此期间,好友们一次又一次试图将我从沉默中拉出来,但是没能成功。即使在老师讲课时,我的脑海中仍不可遏制地浮现出一个身强体壮、衣着破旧的父亲形象。
放学回来,我看见了盖着棉被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的父亲。那一瞬间,我感觉时间仿佛停止了。
父亲举目望向我,用眼神示意我看看炕里边。我转眼看了一下,天呐,是我和哥哥换季的衣物。它们十分招摇地摆放在那里,我尖叫着扑了过去。这时,哥哥也回来了,和我一起抢着父亲买回来的东西。换上凉爽轻快的夏装后,我反倒觉得身体重似千钧,走路有些僵硬。母亲打量着我们兄弟二人,又瞥了瞥面色难看的父亲,什么也没说。
父亲持续高烧了三天,母亲一直用湿毛巾为他擦拭着全身。我和哥哥都一身光鲜地在孩子堆里炫耀着幸福,试图以此还击那些卑鄙之徒曾经对我们的无情嘲弄。
父亲病好后多次去县城里卖芹菜,他说县城里的人都抢着买他种的芹菜,说长得好味道也好。母亲脸上的担忧少了,笑容日益多起来。她不停地向村民们讲述父亲在县城里卖芹菜时的所见所闻。大家脸上曾经的不屑也都一扫而光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母亲满满的羡慕。
也许芹菜吃得太多了,我真的觉不出它有多好吃。为什么县城里的人这么喜欢买父亲用汗水种出的芹菜呢?也许也是出于一种慈悲的情怀吧。父亲的形象是那样的淳朴,谁见了都会觉得亲切。
后来,家里再也没有吃芹菜,有时我和哥哥只好拿咸菜下饭。面对我们的质疑,母亲一脸得意地说,父亲种的芹菜拿到县城里会卖上好价钱的,自家人吃就太可惜了。每每这时,父亲黝黑的脸上就会荡漾出开心的笑容,我也注意到他肩上的血泡又生出了许多。
4
父亲渐渐地成了令全村人刮目相看的生意人。尽管他的生意规模小得可怜,经营品种十分单一,可对于改善家里生活条件而言,父亲经营蔬菜的收入是起了关键作用的。
一转眼,秋天即将过去,父亲一脸失落地割下了今年最后一茬芹菜,这样的告别让他心有不甘。“这些芹菜就别卖了,给孩子们包一顿饺子吧!”母亲用近乎央求的口吻与父亲商量。这一刻的父亲显得威严不可侵犯。“不行,这个季节县城也缺芹菜,咱们家这么好的芹菜一定会卖上大价钱的。别看只有这么少的芹菜,卖的钱一点不会比每次少,可能还要多一些。”父亲说话时头摇得像拨浪鼓。显而易见,母亲的想法行不通。
一肚子失望的我和哥哥停止了疯闹,小院里也顿时鸦雀无声。父亲犹豫了一下,接着咳嗽了一声道:“好吧,留下一点给孩子包饺子吧!”“好的。”母亲微笑着将手伸进了父亲已经挑起的竹筐,从里面抽取了几根长相略差的芹菜。父亲走后,我和哥哥都盼着太阳早点落山,那是我家固定不变的晚饭时间,一想到有香喷喷的芹菜馅饺子下肚,我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兴奋得乱颤。
母亲切菜的声音极富韵律,愉悦着我们的耳朵。直到邻居肖老太太进了我家的小院后,母亲才停下手中已经累得疲惫不堪的菜刀。平日里一说话便会笑逐颜开的肖老太太变得有些局促不安,说话时,眼睛盯着母親已经切好的半盆饺子馅。“大娘,你有事?”母亲笑着说。
肖老太太双眼出奇地亮,骨碌碌转个不停,她微微躬着身,灰白的头发全梳向脑后,“我只是想找你要一点芹菜,我家老头子病了,一直没胃口,我想包几个芹菜馅饺子,给他解解馋。”
没错,我也听说肖老爷子已经病了很久了,甚至有邻居说他快死了。难道这会成为他剥夺我和哥哥即将入口的美味的理由吗?母亲沉默了数秒,“菜园里的芹菜全都被孩子他爹挑去卖了,家里就有这么多!”
肖老太太发亮的双眼一下子凹进了眼眶,眉头也拧在了一起,她咕哝着说:“我早来一会就好了。”
母亲也俯身向前,仍旧一脸笑容地说着话,好像在有意化解肖老太太表情中的尴尬。“要不这样,你把我切好的芹菜馅端走吧!”听了母亲的话,我和哥哥有些急了,两双眼睛齐刷刷地怒视着肖老太太。
肖老太太不安地搓着手,压低嗓门说:“我家老头子可能要挺不过去了,不然,我不会来你家要芹菜的,怪不好意思的。”她说完,将头埋了下去。
母亲有些吃惊:“快端走吧,我们家小孩子还有机会吃饺子,老人可等不了的。”
接过菜盆的肖老太太从我和哥哥身体中间挤了出去,看着她灰溜溜头也不回的身影,我气得心“咚咚”直跳。“虎口夺食!”哥哥一脸懊恼地说。我觉得用他的这个比喻来形容刚刚发生的一切再贴切不过。
母亲也在门口停了停,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对我和哥哥说:“傻孩子,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啊!”一阵暖意融融的清风飘然而至,母亲用手抚摸我们的头,我和哥哥便都安静下来。
夜半十分,从肖老太太家传来的哭声将我们三口全都惊醒了。天哪,原来是肖老爷子去世了!
“他临死前吃饺子了吗?”哥哥一脸好奇地问道。“吃了,肖奶奶说他晚饭时吃了六七个饺子,还夸你们俩懂事。”母亲喃喃地说着,眼睛变红了。我突然僵在了那里,眼前幻化出一片绿油油的芹菜,肖老爷子笑盈盈地站在其中。我向他走去时,他却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5
父亲回到家后,又做出一个令全家人振奋的决定:买一头小毛驴!
太棒了。我可是一直喜欢阿凡提故事里的那头毛驴的。“我想在农闲时去县城里卖杂粮,家里的牛走路太慢了,我也挑不动那么沉的粮食,买头驴会方便很多。”母亲认真地注视着父亲。“可是买头驴要很多钱的。”
“去借,干好了,这个冬天我就能把买驴的钱挣回来。”父亲说话的语气更加坚定了。只是母亲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我看还是算了吧。”她有些质疑父亲的想法。
父亲一下子伸长了脖子,他竭力想掩饰内心激动的情绪,以使自己讲话时变得不那样粗鲁,而像一位颇有经商经验的儒雅人士。“我都打听好了,城里都喜欢吃杂粮,做这种生意不会赔本,你放心吧!”
整个晚上,母亲都显得非常镇静。老实说,父亲的说法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当时,我和哥哥也是听得目瞪口呆。几天后,父亲一脸喜悦地牵回来一头驴,它灰不溜秋的,茂密的短毛从头开始向后斜去,屁股有些臃肿,身材看上去没有我想象中的完美。更要命的是,它仰面朝天大叫时,那叫声难听得让人忍不住想笑。
充满仪式感的秋收结束了,收获后的庄稼都颗粒归仓。光秃秃的田野在几场寒风的洗劫下失去了华丽,那头按捺不住寂寞的驴一遍又一遍地狂叫不已,声音由低到高,逐渐热烈起来。
父亲的脚步越来越快了,他在邻里间不停穿梭着,兑换着各种各样的杂粮杂豆,回来后又召集我们一起挑拣里面的杂质和残次品。“只有好的东西才能多赚钱,咱们家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父亲不断地鼓舞着全家人的干劲。
一连好多天,我们全家人都睡得很晚。在一盏十五瓦的灯泡下,一家人在五颜六色的粮食中不知疲倦地寻觅着。甚至有时我们在忙碌中见证了昼夜的更替,直到新一天的曙光将混沌的思维点亮。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驴叫,父亲的皮鞭绳也飞上了天空,大门咔嗒一声打开了,装满各式各样杂粮杂豆的小车驶出了院门。
“路上小心点。”母亲再一次叮嘱着父亲。“放心吧,不会有事的。”父亲开心得像个孩子。放不下心的母亲立在大门口凝望了好半天,直到父亲驾车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她才一脸疲倦地返回屋。
一连三天,父亲都没有回来。我们都在默默地思忖着,希望父亲遇到的一切能像他预想的那样顺利。母亲的神色愈加不安起来,显然是在为父亲担心。她一会儿从屋子走进院中,一会儿又从院中回到屋子,一只干瘦的手握成了拳头不时地在胸口处敲着。
“妈,我爹不会有事的,一定是带去的东西没有卖光就多耽搁了时间。”我竭力平静地安慰着母亲。
“快去开门,你爹回来了。”母亲催促道。我和哥哥争先恐后地冲出了屋,果然,大门正在移动,发出咔咔嗒嗒的声响,一脸风霜的父亲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母亲的神情一下子轻松下来,她故意使劲儿眨了眨眼,看了看空荡荡的车厢,“全都卖光了?”
一向表现死板的父亲破天荒般地挤了挤眼睛,将手中的一个塑料袋递了过去,母亲仔细一看,脸上便陡然有了绽放的笑容。
这天傍晚,我们全家人比过年还开心。母亲脖子上多了一条棕色的棉围巾,我和哥哥也都分到了一顶新棉帽。父亲则一边喝着烧酒,一边和我们讲述着这几天来自己的传奇经历。父亲说,他每天晚上都睡在一个工厂的门卫室里,那个看门的老头儿特别热情,还给父亲从食堂里要了几个包子。经他介绍,食堂负责人还向父亲订了粗粮和豆子。父亲说,他明天就挨家挨户张罗这些东西,尽快给这家工厂送去。
“这次挣了多少?”母亲狠狠地咽了一下口水,略有羞涩地问道。
“看到了吗?”父亲用手指了指胸口处那个鼓鼓的口袋一脸神秘地说,“够买一条驴腿的了。”
母亲终于笑出了声。第二天一早,我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心情大好的母亲一脸兴奋地说,父亲去兑换粮食了。
“他可真忙。”哥哥满不在乎地说。“忙点好,这样就可以把买驴借的钱还上了。”母亲说着将早饭摆上了桌。“怎么没有菜啊?只有咸菜和大酱!”我驚讶道。“省点吧,咱们家买驴还欠着外债呢!”听了母亲的话,我突然感觉原本轻松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沉重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并不出乎我的意料,父亲又带着我们整宿整宿地挑选粮食。
整整一个冬天,全家人忙活得热火朝天。“发财了吧!”邻居们见面后都会和我父亲说这句话。“发什么财,这还欠着债呢!”这也是父母口中不断重复的一句话。事实上,父亲挣的钱已经够买三头驴了,但是他不让我们对邻居们讲真话,怕他们眼红嫉妒。
在众人眼中,父亲毫无疑问地成了村子里最有本事的人。每次他出现时,身边都会有人问长问短。算是见过世面的父亲已经有能力经受住大家盘问的考验,他既不紧张,也不冲动。哪怕听了大家的欢呼,他也低调得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
有些村民不但用耳朵听着父亲出色的演讲,还追问他卖东西的每一个细节,仿佛在搜罗详尽犯罪嫌疑人一丁点的证据。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来我家串门的乡邻越来越多。我隐隐地感觉到,有一种欲望已经在他们心中滋生成长了。一开始,我们全家人对来串门的邻居都以礼相待,每当他们问及父母做生意挣了多少钱时,父亲都想方设法地隐瞒真相,母亲也表现得不露声色,尽力不让大家感觉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异样。这样平静的日子让父母愈发感觉不安,她总感到背后有人在议论什么。果然,以王大伟为首的五个乡邻向父亲提出了一个令他为难的请求:带他们一起进城卖农副产品吧!
父亲的胸脯和他的思绪起伏着,他抬头时,和王大伟的目光不期而遇。“行吗?就带我们走一次。”这个声音让父亲感到十分恐惧,仿佛他精心保守了多年的秘密一下子被揭开了。不过,父亲仍咬紧牙关,想把真实的惊慌掩盖过去。不可否认,他已处于种种麻烦和烦恼之中了。
母亲紧张地观望着,她生怕父亲答应了这些人的要求,那样的话,也许会影响到父亲的收入,毕竟独家生意好做,没有竞争。当然,她也知道此时的父亲已无法拒绝这些人的请求。否则,会显得不近人情。况且,这些人反反复复地缠着父亲问,快要把他烦死了。
“行,明天我带你们一起进县城。”说完,莫名其妙的汗水从父亲的脸上滴下来,母亲的手心也是湿漉漉的。王大伟激动得伸出舌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带着那几个人麻利地走了。
一阵沉默。父亲低着头在屋中踱来踱去。
6
吃过早饭,父亲带着王大伟等五位乡邻上路了。他们车上装的东西丰富得像个杂货铺:黏豆包、酸菜、干白菜、红辣椒、干蘑菇、土豆、笤帚、竹筐……空气也很清新,天上飘动的白云像海面泛出的浪花。
这些乡邻们异常兴奋,似乎是去淘金一样。少言寡语的父亲努力克制着越来越惊慌不安的情绪。他心里暗暗气愤:这些财迷,为啥要搅乱我的生意!至于到了县城里该怎么办,父亲的脑子太乱了。一时间还没办法想清楚。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让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神也要坦然,总之,父想在尽力用美德的外壳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不露出一点冷酷和无情。
父亲也憎恨自己,他认为出现今天的事也是他自作自受,咎由自取。要是他老老实实,恪守沉默,不对任何人讲他在县城做生意的细节,今天的事情压根儿就不会发生了。
“到了县城我们该怎么做呀?”有些狡猾的王大伟吐了口烟,慢悠悠地问道。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
父亲笑起来,“看我怎么做就行了。”他刚说完,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迅速在他的脑海里划过。他补充道:“咱们车上装有重复货物的人进县城后要分开去卖,不管卖没卖完,到下午四点时,都赶到进县城的入口处集合。”
“我跟着你,咱们俩车上的东西没有重样的。”王大伟有些庆幸地对父亲说。“我也跟着你们。咱们卖的东西也不重复。”另一个人说。王大伟和这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露出一笑,又继续忙着赶路了。
进到县城后,父亲像一个指挥官,将大伙儿分成三个小组,然后各个小组便都迅速行动起来。“卖米啦!”“卖冻豆腐!”“卖小鸡啦!”“卖豆角干啦!”……每个人好像正在参加一场吆喝大赛一样,叫卖的声音都很大。
父亲将他带领的三辆货车停靠在了一处农贸市场的入口处。来来往往的人们立刻被车上鲜见的商品吸引过来。出乎父亲的预料,另外两辆车上的货物卖得特别快,不仅如此,在这些货物的吸引下,父亲的车边也围满了人。还不到下午三点,三辆车上的货物全都被买光了。父亲忽然笑了起来,这样组合做生意的结果是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的。
母亲在家中愣愣地望着棚顶,不断冒出的冷汗让她的脖子上有种冰冷黏湿的感觉。她昨晚辗转反侧了一晚,现在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布满血丝,困得难受,还没有睡意。她像一个警惕的战士,感觉危险正一步步逼近她放在我家柜子最底下的钱包。
放在柜上的旧时钟不紧不慢地嘀嗒走动着,这声音似午夜凶铃让母亲感到不安和烦躁。放学后,我和哥哥拿回来的两张满分试卷也没能让她绷紧的表情松弛下来。
晚上七点刚过,父亲一脸笑容地回来了。他将面带愁容的母亲拉到炕边,将进城后的事情逐一给她讲了一遍,细致得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母亲听完,身材瘦削的她一下子活跃起来,她大声呼喊着我和哥哥给父亲端菜拿酒,她也风风火火地给父亲端来了洗脸的热水。
正当父亲吃饭时,院子里传来了声响,很轻微。父亲来到院中时,看见一个人在黑暗中走动。
会是谁?父亲虽然身材粗壮,但行动很灵活。他迅速冲过去,那个黑影也向院外逃去。累了一天的父亲没有力气去追赶了,他有些担忧地回到屋里,继续吃饭,不过样子很痛苦,如同嚼蜡。不一会,院中又有了响动,大家都心里一惊,正在写作文的我思路瞬间中断了。
父亲这次没有轻举妄动,他屏息聆听了半天,悄悄溜下炕,大步蹿到了门口。
外面的响动突然又消失了。这种氛围令人毛骨悚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想不顾一切地去查个究竟。无疑,父亲认为我这样莽撞的行为是十分愚蠢的,因此他制止了我。他就一直站在门旁,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忽然,有脚步声在靠近檐下,声音非常小,我能真切地感觉到走路的人十分小心。父亲一脚踹开了房门,外面传来一阵窸窣窸窣的声音,随后,父亲将一个人推进了屋。“是我,是我呀!”这个人用颤抖的声音说着随即摘下了棉帽子,我们一看都惊呆了,原来是我家后院的邻居耿三宝。
“你想干什么呀?”父亲脸色大变,气呼呼地问道。我们也都瞪大了眼睛张开了耳朵在等待一个结果。
耿三宝矮小的身影融入昏黄的灯火中变得有些模糊。他像个白痴一样一言不发,似乎在等死。
“三宝,你到底想做啥呀?你要是不说话,我可去喊你媳妇了!”母亲说着,假装要出门。
“别去!”耿三宝浑身一抖,用鬼鬼祟祟的眼神扫视着父亲和母亲的脸,有些难堪地说,“我来你家两趟了,都不好意思进屋,就是怕你们笑话。”
耿三宝说话时全身僵硬,仿佛有大山一样的恐惧压得他一动不敢动。“快说,你有啥急事?”父亲有些不耐烦了。面对这个村中最老实本分的小伙子,母亲也是想怒却不好意思发火。
“我家困难,你们是知道的,我媳妇刚查出来得了肾病,我来就是想问问,大哥做买卖需不需要帮手,我想挣点钱。”耿三宝说完,紧张得满脸像刚刚洗过了一样全是汗水。
父亲不作声了。显然,耿三宝问的问题是他没有想过的,让他马上回答确实有些困难。
母亲则觉得耿三宝的想法荒唐至极。我和哥哥是觉得这个憨厚得有些发傻的家伙简直不可理喻。这时,父亲恭恭敬敬地说:“三宝,你先回去,我明早就给你回信。”
耿三宝什么也没说,深深地点了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我家。“哈哈——”我和哥哥实在被他又傻又滑稽的样子逗得够呛,禁不住笑出了声。母亲也耸了耸肩,晃了晃头。只有父亲在那里一本正经地思考着。不过他思考的时间很短暂,我和哥哥的声音刚停下来,父亲便说:“我决定了,再买一头驴,让三宝跟着我一块儿干,把咱家的生意做大。”还没等母亲表态,他接着说道:“我白天想了很多,王大伟他们卖的东西也很挣钱,我可以去附近村子收集这些城里人喜欢吃的干菜,再弄一些其他东西,每次赶两挂驴车进县城去卖,收入会增加不少。”
“三宝这人倒是很本分,信得着。”母亲同意了父亲的想法。急性子的父子听完母亲的话后就冲出家门,给耿三宝回信去了。
這是我一直不敢想象的,父亲作为一个本本分分的农民却迷恋上了经商,而且时不时在平静的家庭生活里掀起意想不到的大波澜。
7
王大伟等人说话算话,他们只麻烦了父亲一次,以后便都自己去县城卖货了。此时,父亲也愈发忙碌了,他要带着耿三宝赶着两挂驴车一边收货一边卖货。
有很多事情不到真正发生的那一刻,你都无法猜测出它会是什么样子的。就比如耿三宝的变化。他原来说话十分木讷,就像脑子的空间狭小,什么东西都反应不过来。加之害羞得要命,哪怕和路边的小孩子说话,他都脸红心跳,就更别说在大庭广众之下扯着嗓子吆喝了。这也是父母和他媳妇事先最担心的事情。为此,在他脸红心跳第一次出门卖货前,父亲跟他讲了很多,想赶紧打消他心中一些胆怯的念头。
“想想你生病的媳妇,她需要你挣回来钱给她治病,你这样想就什么都不怕了。”父亲的话近乎残忍。一直表情紧绷的耿三宝的厚嘴唇上隐约掠过了一丝笑意。父亲也很理解他的苦衷,毕竟一直以来他满脑子都是各种陈旧保守的念头,对于他认为有些冒险和放纵的东西,他从不去做,对于他看不惯的事物,他也毫不妥协。即使走在三伏天那燥热不堪的烈日下,他也绝不将上衣领口的扣子解开。他认为现代人活得太过分,有的小伙子居然穿上花衬衫,有的女孩穿上了那么短的裙子,走路时还一扭一扭的,真是太不要脸了。
父亲的开导让耿三宝扬起了眉毛,他也抖擞起精神和父亲出了门。到达县城后,耿三宝又表现出了羞涩和拘谨。父亲下车后先伸了一个懒腰,又打了一个哈欠,“快吆喝!”他给耿三宝下达了命令。耿三宝鼓足勇气刚要开口,看见对面走过来一个漂亮女孩,她身材婀娜,穿着时尚,皮肤很白,头发有很大的波浪卷,眼睛看耿三宝时笑眯眯的。顿时,耿三宝的脸红了。他抬头望了一眼父亲,目光中充满了乞求。
“快点吆喝呀!想想我跟你讲的那些话。”父亲的脸色阴沉下来,同时将身子转向一边,去摆弄车上的货物了。“卖货啦,啥都有,啥都便宜啦,不买后悔呀!”耿三宝的粗门大嗓一喊起来,着实给父亲吓了一大跳。也把走过来的女孩逗得哈哈大笑,“都有什么好东西呀?我买点。”“有,啥都有,可好了。”耿三宝开始手忙脚乱地接待他的第一个顾客。
耿三宝的外表给人一种淳朴感,这种老实人做生意很能招徕顾客。与他相比,父亲便透着几许精明,因此,从耿三宝手上买东西的人明显比从父亲手上买东西的人多。这令父亲显得很尴尬。很快,耿三宝车上的货物就卖光了。他又替父亲吆喝起来,这时的他,满脸笑容,越来越洪亮的声音中透着前所未有的自信。当他拿了父亲给他的工钱后,他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马路旁的药店,给媳妇买了两包药。
父亲说,在回来的路上,耿三宝一直在唱歌。听到这里,母亲笑了,笑着笑着,她的眼中盈满了泪花。我半夜起来撒尿时,看见后院的耿三宝家还亮着灯,并有笑声飘出来。
耿三宝的媳妇叫英子。她很少出来串门,也不怎么喜欢同别人讲话。这天傍晚,她突然出现在我家院门前,犹豫了一会儿后,她缓缓地进了院,一件洗得十分干净的粉衣被风吹得紧紧地贴在她高挑的身上,她的样子有着少见的优雅和柔和,几分病态更让她多了一些别样的气息。
母亲不禁愕然,忙迎出门去。英子对母亲感激地点着头,伸出一只纤纤细手,谨慎小心地说:“我家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感谢你和大哥,就给大哥缝了一副手套,出门卖货时用得着。”母亲接过了那一副做工精致的手套,望着英子那盈盈的泪眼,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时,英子咬了咬嘴唇道:“你们晚上挑粮食可以喊我一声,这个活儿我能干好,三宝也可以,人多干活儿快,免得你们全家总熬夜。”
“那太好了,就怕累着你,你身子还闹着毛病。”母亲微笑着说。“没关系的,挑粮食是累不坏人的,再说,乡下人的身子哪有那么金贵。”英子认真起来,说话时,薄薄的嘴唇翕动着,那一本正经的表情好像生怕失去一次宝贵的机会一样。
这次交谈让母亲和英子变得熟络起来。看不出来,英子还是一个很幽默的人,她总是拿耿三宝开玩笑,耿三宝也还击着英子,他们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让枯燥的活计变得轻松快乐了许多。我和哥哥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寻宝似的,笑个没完,即使夜色已经很深了,仍没有一点困意。
春节前夕,父亲和耿三宝更忙了。城里人都在置办年货,父亲决定在乡下收购一大批鸡鸭鹅和干蘑菇、冻豆腐之类的吃食拿到县城里去大卖一番。耿三宝已经和父亲进城多次,可谓经验十足,和顾客讲话时完全褪去了先前的青涩,而且学会了讨价还价。于是,父亲决定和耿三宝分开行动,父亲在乡下收购各类货物,耿三宝把父亲收购来的货物拿到县城里去销售,这样一来,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积压,让资金快速周转。
两周后的一天,耿三宝正在县城农贸市场附近卖货时,一个脸色煞白的老太太冲过来,她用颤抖的双手拎着一袋干蘑菇,无比气愤地怒吼道:“你卖的蘑菇有毒,害得我家老头子差点死了,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你要赔偿我的!”听了老太太的喊叫,一下子围过来好多人,吓得耿三宝宽厚的肩膀瞬间塌了下来。他试图想争辩一番,结果被老太太带来的两个儿子打倒在地,看热闹的群众对倒在血泊中的耿三宝指指点点,有几个倔老头儿还将车上的货物全部丢在了地上。
那天下午,同样进城卖货的王大伟等人正好路过县城农贸市场,发现了已不省人事的耿三宝,将他送到了医院,并赶回来通知了父亲。在王大伟讲述时,父亲一个劲儿擦汗,不时挠着耳朵,眼睛东看看西看看,脸上露出了既困惑又沮丧的神情。
闻讯赶来的英子啜泣着,没有任何埋怨,也不讲任何话。母亲紧紧地拥着她抖动的身体,不停地用手抚摸她的后背。
8
王大伟走后,家中一阵沉默,心乱如麻的父亲用手搓着下巴,最后,他站起身走到英子面前,说话的语气礼貌得令人心慌,“妹子,你别担心,我这就进城去处理一切事,我不会不管三宝的。”
父亲带上了家中所有的钱急匆匆地走了。母亲将英子扶回了家。由于慌张和茫然导致我家一连两天都处于沉寂之中。在这期间,父亲和耿三宝一直没回来。第三天一大早,有一辆警车呼啸着从我家门前驶过,刺耳的警笛声随即在村中激起一片喧哗。哥哥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王大伟被警察抓走了!“小孩子不要乱讲话。”母亲斥责道。“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哥哥大叫着。母亲的呼吸立即变得急促,“不行,我得出门打听打听,村里做买卖的人咋都出事了?”
母亲来到街上时,邻居们都用诡异的眼神望着她,和她说话时也语气水冷。“都怪你家男人不本分,非带着大伙做买卖,这可倒好,不是受伤就是被抓,你们把人家的好日子都搅坏了。”
“耿三宝受伤是和我们家有关!王大伟被抓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气愤不已的母亲说话时的声音哆哆嗦嗦的,“这些人是跑到我家,求我男人带他们做买卖的,不是我男人主动找他们的。”
众人一时语塞,受到诬陷的母亲也兀自伤心地痛哭起来。“你们就是一群胡说八道的疯子,精神病,颠倒黑白。”哥哥突然挺直了腰板,一边拉起母亲的手一边向周围人大声骂道。我也很气愤,这帮人居然敢污蔑我母亲,她可是我心中最好的女人。“看我爹回来怎么收拾你们。”我嚷嚷道。
看热闹的人一个个溜走了。我和哥哥护送着母亲回到家中。对于刚才的粗鲁之举,我和哥哥没有一丝愧疚,相反,还有一些行侠仗义后的快感。可是从母亲的眼神中,我们分明看到了失望,这种失望可能是对村邻的,也许是对我们兄弟二人的。她没说,我们也没敢细问。
这样的日子让人无法安心。熬到放学时,我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正在小村上空聚集,寒风也愈刮愈烈。
父亲已经回来了,带回了耿三宝。听母亲讲耿三宝还要躺在炕上养一些日子。这期间,父亲没有理会生意上的事,他经常跑到耿三宝家,帮着挑水、劈柴、喂牲口、扫院子……不可否认,父亲已经成了农闲时节村民们议论的焦点。那天课间,我和王大伟的儿子王小伟吵了起来,他居然说我父亲看上了耿三宝的媳妇英子,所以他才天天去耿三宝家帮着干这干那。
我回到家向母亲讲了王小伟说的话。母亲枯黄的脸一下子白得令我恐惧,“快去,把你爹从耿三宝家叫回来。”“知道了。”我马上跑出了门。
看到父亲后,母亲颤抖着说:“你別去三宝家帮忙了,村里的人又在造谣,说的太难听了。”
“事到如今,我们要是不管三宝家,他们会说得更难听。”父亲说着摇了摇脑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那也不许去,你不能坏了名声,更不能坏了英子的名声。以后三宝家的活儿我去帮着干,看这些闲得嘴痒的人还有什么可胡说乱说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这样对父亲说话,活像一头母狮子在发着淫威。
说来奇怪,一向独断专行的父亲居然被母亲喝住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就这样,母亲不动声色地接替了父亲的工作,一天跑到耿三宝家好几次,力所能及地帮着英子屋里屋外忙活着。腿伤并未痊愈的耿三宝总想偷偷地下地干这干那,气得英子直哭。“我不能拖累你们家,也不能忘恩负义。”耿三宝向母亲表白着。这话由母亲传到父亲耳中时,父亲沉默了半晌,然后喃喃地说了一句:“在我倒霉时,难得三宝兄弟还能有一颗慈悲的心。”
父亲也没轻闲下来,他被一遍又一遍叫到派出所核实情况。因为在此之前,他已将收购的蘑菇有毒之事报告给了警方。警方找到了出售有毒蘑菇的农户,并顺藤摸瓜找到了幕后真凶——王大伟。据王大伟交代,他买通了这位农户,将大量泻肚子的药撒在了一串干蘑菇上,来毒害吃蘑菇的人。王大伟也坦白,他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让父亲的生意破产,然后他再排除掉村里面其他去县城卖货的人,最终达到他独家经营的目的。
王大伟入狱后,村中的舆论焦点也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耿三宝伤势痊愈后,父母变得很少出门,迫不得已出门时,他们也尽可能地避开大家的视线。英子和耿三宝倒是天天来我家闲坐一会儿,不过,他们从不谈论和做生意有关的任何话题。尤其耿三宝,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脸的云淡风轻。父亲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叹气,眼中盈满了空虚和茫然。听母亲背后说,为了安抚那个食物中毒的老人和给耿三宝看病,父亲花光了他这段时间做生意挣来的钱。不过母亲安慰他说,只要人没事,花光了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乡邻们虽然不再针锋相对地指责父亲,但父亲总能从他们假惺惺的关切话语中听出幸灾乐祸的意味。对于这些铺天盖地的言论,父亲已无力反驳。
过年那天,风刮得很大,寒流像奔腾的野马横冲直撞,吓得我们一家人蜷缩于屋中,冷冷清清地坐着。英子和耿三宝来了,我们两家人玩起了扑克。憨头憨脑的耿三宝总是出错牌,逗得我们前仰后合地笑着,心头上的愁事也被一声声大笑驱散了。
夜幕降临后,父亲让我将一盆冻梨给王小伟送去。我以为父亲说错了话,可他又重复了一遍,“给王小伟送去!”母亲试图阻止父亲,“你这样做是在感谢王大伟害了你吗?我看你是糊涂了。”
“害我的是王大伟,这梨是给他儿子的,这是两码事。”父亲说完,母亲也不再言语了。我慢吞吞地走出家门。寒流不再像之前那样刺骨,风声也少了刻薄,头上的星光散发出冬日里少有的柔和,我第一次感到浸染着慈悲的夜色是如此美丽,让我压抑的心情爽朗了许多。
9
王小伟没有再攻击过我。他每次看我时也会皱起眉,稍稍有些不悦。偶有冲撞时,我也会像个慷慨激昂的演说家那样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同他据理力争,因为自从他父亲入狱后,他的状态一直不好。之前的他还是很可爱的,样子也特别好玩,瘦成筷子的双腿上撑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肩膀上的肉特别厚实,我怎么掐他都感觉不到痛。
可能他认为有一个坐牢的父亲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所以他变得沉默了,上课时的眼神透着慌乱和心神不宁。老师让同学们自愿组成学习小组,成绩已滑到全班最后一名的王小伟成了无人搭理的另类。他就那样不声不响地将自己灰暗的身影埋在班级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好像他是局外人,眼前发生的这充满讽刺的一幕都与他毫无关系。不过,我注意到,他的脸一点点变得惨白。
我的大脑在飞快地思考着:我能不能和王小伟组成一个学习小组?同学们都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我,认为这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看起来忧心忡忡的,“你这样做有什么条件吗?”他肉嘟嘟的额头浮现出几滴冷汗。
“条件?没有。”我也有些吞吞吐吐,说话时浑身都很不自在。“不可能!你有那么好心?”他仍不依不饶,煞白的脸开始发紫。老师和同学们都齐刷刷地看着我们。我忍不住了,气势汹汹地说:“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他一下子抬起了头,目光中充满了警觉。我也狠狠地瞪着他。“一组就一组,谁怕谁呀!”他说完,我欣慰地呼了口气。大家都笑了,王小伟也一脸自嘲地扬起了眉毛。
放学后,我和王小伟要轮流到对方家里学习。我们的出现着实令双方家长感到震惊。
王小伟的母亲见我来她家学习时,她一开始僵坐在炕边上,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一会儿,气不打一处来的她蹦下炕去,飞起一脚踢在了地中央趴着的黑狗肚子上,“滚出去!”她骂道。我的心立刻收缩在了一起。王小伟马上将她母亲推出了屋。“没事,咱们接着写作业。”他一脸歉意地说。再去王小伟家时,我都是处处小心,生怕惹他母亲不高兴。“滚出去!”王小伟的母亲仍不时地对黑狗发出尖声的怒吼。为此,王小伟十分恼火,他一次又一次和母亲争吵起来。我不想再看到王小伟母亲那可怕的神情了,便商量着让王小伟天天放学后到我家来学习,他无奈地点点头。
王小伟来我家时,父亲就在院中忙这忙那,基本不出现在屋子里。母亲则在灶旁忙碌,有时忙完了,她也会坐在炕沿上,斜着眼看我们两个人学习。除了学习,我和王小伟也会谈论一下白天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说着说着,笑声便会不时发出。母亲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们,眼神中的厌恶渐渐地不见了。
有时,望着王小伟远去的背影,父亲会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莫名其妙地叹气。
北方的春天来得一向迟缓,离正式春耕还有很长时日。英子带着耿三宝又一次来到我家,他们这次来不是为了闲聊,而是带着一小沓钱来商量大事的。“大哥,咱们的生意不能停啊!赔了的钱我们还要挣回来。”耿三宝很郑重地对父亲说。英子也将钱推到父亲面前说:“我从娘家张罗来一点钱,可以拿这些钱当本钱。”父亲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看母亲。母亲也正在打量着父亲。
父亲的噪音低沉粗哑,他问耿三宝:“你还敢跟我去县城吗?不怕挨打了?”耿三寶挺了挺胸脯说:“他们打不垮我的,大不了咱们换个地方卖,不去农贸市场那里了。”父亲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不管挣不挣钱,你们俩不能出啥事!”母亲一脸忧虑地说。
清晨,我赖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不起来,抹着一层霜花的玻璃窗上已映出父亲在院中忙碌的身影,接着传来驴子的叫声和车轮转动的声音。我知道,父亲又要和耿三宝进县城卖货去了。我上学时,碰见了王小伟,他告诉我说他家很快就要搬走了,不知为何,那一刻,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心。
毋庸置疑,王大伟在我们村已是声名狼藉,这让王小伟和他的母亲承受了太多的压力,他们想逃避人们目光和舆论的追杀也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在班级里,王小伟正处于孤独的恐惧中,他经常目光呆滞得没有亮色,有时眼眶中还噙着泪水。我真想偷哥哥藏在枕头里的五角钱给王小伟买几块糖,当作分别时赠送的礼物。可是我不敢这样做,一旦被哥哥发现,我会被打残的。同时,我也相信,要是发生了这件事,母亲绝不会偏袒我。毕竟王小伟的身份对我们家来说实在是太特殊了。
父亲和耿三宝有惊无险地从县城里回来了。母亲和英子悬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下来。“货卖得好吗?没遇到啥事吧?”母亲的问题源源不断地溜出了口。父亲哼了一声,再没多说,不过看得出来,一切都应该很顺利。
“我们回来时,碰见老王家搬家的车了。”父亲有些感慨地说。“是王小伟家吗?”我马上追问道。“是。”父亲对我的问话表现出了不耐烦。我心里清楚,父亲是在等待母亲的回应。
“搬走了好,不然咱两家人在一个村子里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碰面时彼此都难受。”母亲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是耳语。这天晚上,我脑海中的梦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每一个梦中都有王小伟的影子。在梦里我还伤心地哭了,因为我梦见自己真的偷了哥哥的钱买糖给王小伟吃,结果遭到了哥哥一番毒打。
哥哥把我从梦中叫醒时,我的枕边已经湿了一大片。听完我的讲述后,哥哥伸手从他枕头里摸出了那五角钱,“拿去吧,你要是早跟哥讲,哥会同意的。”
“你是恨王小伟吗?”我问。“恨不起来。”哥哥说。“我也是。”我小声附和道。
其实,我和王小伟都不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奇怪的是,他的离开让我黯然神伤了好久。
10
干劲十足的父亲好像要把先前赔掉的钱一下子都挣回来,他每天都忙得脚下生风。耿三宝的脸上却积聚了越来越多的忧愁。因为英子的身体又出现了一些新毛病,有时腹部疼得整晚睡不着觉。进城卖了几次货后,父亲给耿三宝凑了一些钱,让他带着英子去医院检查,结果宛如晴天霹雳:医生诊断英子患上了肝癌,并且已到晚期。从县城回来的路上,耿三宝一直在擦眼泪。英子没有哭,她只是紧紧地靠在耿三宝的身上,闭着眼,表情十分安详。
耿三宝不再跟父亲忙活了,他要照顾每天在疼痛中挣扎的英子。母亲又像先前那样天天跑到耿三宝家忙这忙那。父亲的生意没有停,有时他把第二挂驴车用绳子连在第一挂驴车的后面,这样他就可以一个人赶着两挂驴车进城了。母亲为此十分担忧,生怕父亲一个人再生出意外事端。父亲不多辩驳,他只是说要尽快挣一些钱为英子的后事准备。
日益消瘦的英子仿佛被困在了生与死之间,不断加重的疼痛如冥府的恶魔将她折磨得没了人形。
迟到的春天并不温暖,每一缕光线投下时都带着犹豫和迟疑。已经没有力气呻吟的英子就像被堵在了黄泉路上一样,已无路可退。私底下,父亲出钱让耿三宝买来了一口朱漆棺材。那一片红色那样刺目,如燃烧的火海在毁灭所有希望。
英子走了,闭上眼睛的她没有死亡的狰狞,倒像是陷入了沉思。母亲说,她临终前还是放心不下耿三宝。怕他吃不上热饭,穿不上暖衣,睡不上热炕……面如死灰的耿三宝死死地抱着英子的棺材不让下葬,他的喉咙里一直吼着什么,没人能听得清。
父亲冲过来,用力摇着耿三宝的头,希望能把他从混沌的状态中唤醒。“人已经没了,入土为安,这事不能耽误,否则对不起英子。”昏昏沉沉的耿三宝跟着父亲离开了,哀乐响起,沉重的棺材艰难地离开了地面……
耿三宝一个人在家躺了好多天,母亲给他送了几次饭,但他都没有吃。父亲有些担心,可又想不出什么好方法能化解掉他心中的悲伤。也有乡邻去看耿三宝的,却被他骂了出来。为此,大家议论纷纷,都认为耿三宝的精神变得有些不正常。这也是父亲最担心的事情。
忙于春耕的父亲暂停了手中的生意,他不但要把我家的地都种上,还要把耿三宝的地也种上。此时的耿三宝神情特别恍惚,天天跑到英子的坟前静坐,根本没有心思去田里勞作。
这天傍晚,失魂落魄的耿三宝突然拽开了我家的房门,他憔悴不堪的样子让我的心中顿生寒意。父母也有些慌张,父亲用无比温和的语气劝慰着他,母亲急忙给他端来了饭菜。
耿三宝失神的双眼一直看着屋地,根本没有听父亲讲的话,更不理会饭桌上的一切。
“大哥,我要和你一起学种芹菜,然后去县城里卖,挣了钱给英子治病。”耿三宝终于说话了。满眼惊恐的父亲愣了好一会儿,当他看到耿三宝万念俱灰的神情时,他点了点头。耿三宝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我现在就回家刨地,明早就种芹菜。”说完,他走了,快得像脚都没碰到地面一样。
这一夜,我们全家人都没有睡好。耿三宝刨地的声音足足响了一晚,那每落下去的一镐都刨在了我们的心上。天还没亮,父亲便带着芹菜籽去了耿三宝家,同时,也给他带去了一点吃的东西。
身体极度虚弱的耿三宝抡着镐头的样子好似在垂死挣扎。父亲抢下了他手里的镐头,继续帮他整理着那一大片菜园。打垄、播种、浇水……父亲手把手教着耿三宝,生怕有一棵芹菜长不出来会令他伤心。
旭日东升,第一缕阳光吞没了耿三宝家菜园里的一大片新绿。耿三宝对这一园子的芹菜看得比自己命都重要,他不分白天黑夜地担水浇园,施肥除草。有时,他也不请自来,主动到我家的芹菜地里侍弄新苗。
慈悲的老天给这个春天洒下了足够的阳光雨露,耿三宝那一园子芹菜长势好得令人啧啧赞叹。让人仍感到揪心的是耿三宝的精神状态没有任何好转,他每天除了侍弄那一棵棵芹菜,其他事情都不去打理,至于他家田里的庄稼依然被我父亲照料着。
父亲也和母亲商量过,到秋天时,帮着耿三宝把他家收获的粮食卖了,然后父亲拿着这些钱带耿三宝去治病。我们都盼着金光闪闪的秋天早日到来,就像耿三宝在盼着芹菜早一天上市一样。他每天看芹菜时的目光都汩汩地往外冒着期盼。
第一茬芹菜终于可以摘下来卖了,在耿三宝的强硬坚持下,父亲不得不带他进县城销售。
刚一进县城,耿三宝便撕心裂肺般吆喝起来,“卖芹菜喽!求求你们来买我的芹菜吧,我要挣钱去救我媳妇的命啊!”
急匆匆赶路的人们都停下了脚步,围过来看热闹,“求求你们啦买点芹菜吧,我媳妇病死了,我要挣钱买药救活她……”情绪完全失控的耿三宝声嘶力竭地喊着。
他身旁的父亲早已泪水盈盈,面对人们诧异的目光,父亲只是哭,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一捆捆芹菜被众人抱在了手上,那每一丝绿色都散发着爱的色彩……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