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头

2020-09-24 03:09路军
小品文选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田头阅览室历史

路军

学生们背后都管他叫“老田头”,这样的名字总会想起我乡村中淳朴厚道的农夫,亲切,随和,温暖。

老田头像被重物从头到脚挤压过,如一枚岁月打磨的橄榄。据了解他的同学讲,老田头毕业后在院里教历史,知识渊博,无所不晓,很受学生们欢迎。后来,来了一场运动,他因家庭出身受了连累,被下放到天津海边的一个盐场劳动,整日背重重的盐麻袋,他那时不过三十余岁,几年过去了,脊背弯成了一张弓,大腿粗粗的,浑身上下的肉好像一下子都堆在身体的中间部位上了,成一枚橄榄了。

老田头尝尽了艰辛,但是倔强的他没有吭一声,所幸,动荡的历史好像一阵狂躁的风刮过去了。海风凉爽的一个上午,老田头告别了那所盐场,回到学校教书,历史课上他神采飞扬,书也不拿,好像两河文明、英国文官制度、隆庆新政、巴比伦的空中花园等等知识全部装在脑子里。最令人叫绝的是学生问他问题时,他开口就说,你看看230页就明白了,学生好像忘记了还是故意想考考不拿书的老田头脑子里是不是真的装着那么多的知识,接着问,那一页啥内容了,我想不起来了。只见老田眨眨眼,竟一个字不落的说出口,这一回是学生们惊呆了,偷偷与历史书一看,一个字都不差。

好像越是优秀的老师,学生们越喜欢刨根问底,打破砂锅也不罢休,要是能问倒老师好像也是一种光荣,能在自己的求学历史当中烙下重重的痕迹,将来与旁人谈论往事的时候,也觉得非常有趣味。或许是这种心理,喜欢问老田老师的学生越来越多,但是,结果只有一个,他从来乐呵呵的回答你,跟本不用翻书,很多在课本上根本就没有,还是感兴趣的学生去图书馆翻越图书才发现的。

一传十,十传百,老田在院里被学生们和老师们称为历史的“活字典”,能成为他班级中的学生简直是一种很大的光荣。

我第一次见到老田头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岁左右,正管理着学校的阅览室。那时,他安坐在阅览室的椅子上静静地看一本书。我喜欢《纵横》等历史书籍,便向他借了一本,他头发精短,慈眉善目,颇像弥勒佛,总是乐呵呵地给你找杂志,沙哑的嗓子还不忘了夸奖几声“读这样的书好!”之类。看到我借这本书,他很高兴,向我说:“读史可以知兴衰,小伙子,好好看,还要自己动脑经思考。书是死的,脑子是活的!”

有一天,我想到了一个历史疑难,想了很久也没有答案,去图书馆找资料,如入茫茫大海,小小孤舟不知归向。我想到了老田头,可是,我的一位同学悄悄说,你不用问他,你问他他也不告诉你。我感到很奇怪,难道现在的“活字典”闲置下来,因为年已渐长,有些遗忘了?还书的那一刻,我望着他慈祥的神情,几次想张嘴疑问,又欲言又止。老田头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悄悄地问我:“是不是有啥问题呢!”我封闭的堤坝在那一刻决堤了,我说:“田老师,南宋经济文化这样发达,为何还说它‘积贫积弱 呢?”田老师很高兴,娓娓诉说很多研究者的判断,最后说出了自己的理解,论据充分,合情合理,无懈可击,我简直呆了,我发现,我的旁边聚拢了好多学生,当最后一句话结束,竟传来一阵掌声,虽然这里是安静的阅览室。

老田头招了招手,示意安静,乐呵呵的脸上多了几分庄重:“希望同学们以后读书一定多问几个为什么,古语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有了问题还要独立思考,不能解答就多多查阅资料,这也是一种积累,也是一种比较,时间长了,谁都会学有所成的!”

但不久,我却见到了老田头雷霆般震怒的情景了。

那一天,我正沉浸在《读者》的一篇文章的境界中,忽然,仿佛一声霹雳从云霄划过,震在地上,一屋子的人忽然惊醒了,不约而同地向阅览室柜台望去。老田头脸色铁青,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的击中了心脏,眼睛骨溜溜像一只受伤了的狮子,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真是不像话了,还像一个学生吗?自私自利,好好的书本弄得像什么?”

我跟着一些人来到柜台前面,老田头两手捧住一本书,打开的书页像被人剜去了双眼,一张彩图都没有了。对于喜欢书的人而言,那是一种咬噬心灵的创伤,怎能不生气呢?我们建议田老师查一查,毕竟,以他“活字典”的威力,谁借的这本书他该不会没有印象吧!他看了看那本书和我们的怒冲冲的神情,摆了摆手,平静下来:“算了吧!都是孩子!从农村来的孩子,我体会深。”

过了几天,这件事就像大海上的波涛,日升日落,渐渐淡去。

在一个下午,我拿着笔记本匆匆来到阅览室,却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在老田头休息,廖琳值班时,那位毁书的学生偷偷地用从报刊亭买来的新书“赎罪”了。而老田头那次怒吼之后,依然乐呵呵的,对学生像彌勒佛。

他也偶有令人费解和疑惑的时候,不知道这怪异的背后藏着什么。

一次,我看完了书去换,临班学英语的大个子要借《名作欣赏》,老田头弓着腰打量他一番,问:“你是英语班的XXX吧!”大个子说是。老田头忽然说:“不借!”大个子一脸茫然,“为啥不借?”“为啥不借,你看懂了吗?”老田头似乎有些不屑,任凭大个子苦苦哀求,就是没借给他。我当时想,如果因为看不懂,更应该借给他看,何况他那番苦苦求人的样子,总不能打消他的热心吧!

后来,我渐渐读出一些端倪,大个子看书犹如走马观花,许多书随便翻阅就换回去,很难安安静静地坐下读书,不知道是不是这一点引起了老田头的注意,总之,没有问过他,也不到自己想的是不是。或许因为这一次的“闭门羹”,大个子以后借书不借专业之外的了,什么《英语沙龙》之类,坐在那里也像一株吸风饮露的庄稼苗,贪婪至极。

不久,我离开了学校,后来,我的母校从小城迁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田老师,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样子了?每当我置身于城中宽敞明亮的阅览室时,总会想起那个和蔼可亲,一笑就像弥勒佛的老田头。

选自《青海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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