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nley Stewart
很多人都对南极怀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痴迷和向往。现在当我回想在世界尽头度过的时光时,我仍为它魂牵梦绕。那种感觉不真实而又梦幻——冰湖上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被白雪覆盖的巨大悬崖投下蓝色的阴影,隆起的冰封海洋上覆着银色薄纱般的光泽,还有那些白色的抽象形状。这是一块一无所有、集齐了各种“最高级”的大陆——地球上最寒冷、最干燥、风力最强,但它的美足以令人心醉。
我们从开普敦向南飞行五个半小时穿过南大洋时,还没有意识到南极洲有多么令人沉醉。一路上积云很多,直到三小时后天放晴了,我往下看,冰山漂浮在深蓝色的海面上。我在万米高空,忽然意识到这些冰山正是从那片等待着我的广袤大陆上崩落的,它们的面积可能有一个郡那么大。
我们着陆在一条冰冻的跑道上。外面-10℃,天气还算温和,我在飞机上穿好了四层防护服,然后步入干燥、刺耳的空气中。阳光如此强烈,仿佛变成有形的,让我觉得触手可及。除了用作小机场配套功能的帐篷和棚屋之外,那是一片巨大而空旷的空间。在我们右边,雕塑般的积雪上间或分布着锯齿般的山峰,如同投在宝石天空下的剪影。这条跑道的名字“狼牙”来自周围高山的名字,但在这片深不可测的大地上,因为缺少参照物,你很难判断这些高山的尺度究竟是巨大的山峰,还是一小时就能爬上去的山坡。
南极洲的历史很短。千百年来,南极洲都是一片未被发现的处女地,但是人类似乎早已感知到它的存在,古希腊学者甚至提到过神秘的南方大陆。有一些狂热者相信那是一片乐土,肥沃的土地上生活着幸福的居民。当1820年1月人类首次看见南极洲时,这种幻想破灭了。自那时起,这片大陆流传的故事大部分是关于探险者的。直到一百多年前,南极洲仍是伟大的未知之地,是地图上最后的空白。它吸引了那些錯失了婆罗洲或非洲的征服者。南极洲最伟大的先驱欧内斯特· 沙克尔顿(Ernest Shackleton)说,南极是留给人类的最后的伟大旅程。当然,对一部分人来说,这也可能是他们人生最后的旅程。Terra Nova南极探险队的幸存者阿普斯利· 切利-杰拉德(Apsley Cherry-Garrard)在1922年出版了一本回忆录,这支由南极探险家罗伯特· 斯科特(Robert Scott)所率领的探险队以失败而告终,书名自然而然被命名为The Worst Journey in the World (《世界上最糟糕的旅程》)。
但是,南极从来都不等同于一场普通意义上的旅行。相比于地理上的挑战,这片神奇大陆的特质让穿越它总是具有更深远的内涵。沙克尔顿承认这片大陆正是他自己的隐喻。“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片‘白色南方(White South)。”他暗示每个人都有要去追寻的意义和重要的东西。这些探险者的余生中都会着迷于曾在“白色南方”度过的时光。在那里,他们曾最真实地感受到活着。多年以后,切利-杰拉德坐在书房的窗边,读着他的旧笔记本,那是一个典型的英国午后,他在空白处写下一句话:“我们怎么可能忘记那些日子?”
我本应该蹲坐在睡袋中,听极地的暴风雪拍打帐篷,听狗在外面嚎叫,看热水瓶结上冰。不过我没有,一对当代极地旅行夫妇创办的南极旅行公司白沙漠(White Desert)创造了一系列能将艰难困苦排除在外的行程。我的南极之旅的大本营是在Whichaway Camp营地,位于南极大陆东部毛德皇后地(QueenMaud Land)的偏远地带。这里绝对算得上世界最独特的住处,物资配给堪比太空任务试验。营地由七个保温的圆形舱组成,并被固定在地上,以抵抗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舱体被几块裸露的岩石彼此分开,看起来像是科幻电影的布景——一处外星球上的人类聚居地。这里还有六个更大的穹顶舱,其中三个被用作宽敞的公共区域,铺着毛皮,还设有图书馆。
最关键的是,Whichaway营地的舒适性已充分考虑了对环境的影响。南极在全球气候变化中首当其冲,世界上90%的冰雪都存在于这里,但南极的气温上升速度几乎比任何其他地方都要快——过去50年间,平均气温上升达到3℃。照这样发展下去,它对地球海平面的影响将是灾难性的。
所以,南极大陆的脆弱需要得到在这里活动的人的保护。旅行公司白沙漠通过经认证的碳中和计划来抵消所有客人航班和活动的碳排放,也开创了使用太阳能系统供热和供水的先河,并计划在今年内淘汰其供应链中的一次性塑料。营地的所有垃圾会被运往南非进行回收或经过负责任的处理。最后,当营地到了报废的年限时,它也将被完全移除,不留一丝痕迹。
Whichaway营地提供的体验也非常独特。通常,抵达南极大陆的方式是乘坐极地邮轮,再乘坐橡皮艇登陆,客人分组远足去看企鹅、海豹和其他海洋生物。每年有超过五万人以这种方式造访南极。但每一季大约只有一百六十人能住在南极的营地里,真切地躺在这片大陆上。我们五人为一小组徒步旅行,或乘坐营地的6×6重型卡车,或搭白沙漠的巴斯勒BT-67螺旋桨飞机——相当于乘坐“出租车”去更远的地方,这像是一种难得的特权。
在夏天的月份里,南极洲每天是24小时的白昼,天从不会黑。中性色的天空画布随着太阳的转动而被抹上不同的色调:牛奶般的淡蓝色、早晨的玫瑰色、中午闪耀的白色、下午枯草般的黄色、入夜的烟灰色、深夜的石楠色。
Whichaway营地就坐落在一片冰湖的边缘,冰湖表面的褶皱仿佛被冻住的风。一天早晨,我们出发穿越湖面,向远处对岸的悬崖前进,冰爪在冰面上嘎吱作响。眼前的冰湖、悬崖和霜冻的大地构成一幅典型的极简主义画面,是一处线条简洁、质朴、巨大而毫不花哨的天堂。但是天地间又充满了细节:冰冻的湖水中布满脉络一般的裂纹,困在冰层中的灰尘和岩石碎片形成精美的“蕾丝花边”和气孔。一块冰从湖对岸的悬崖上崩落,轰然一声巨响,震碎了真空般的寂静。
我们爬过陡峭的积雪,来到一片伸向天空的雪坡上。我们倚在山坡上,靠绳子绑在一起。与宏伟的天地相比,每个人都如此渺小。我们把冰爪留在了岩石的背风处,然后攀登上一座冰原石山——突起在冰面上而其余部分被冰层埋没的山体。站在峰顶,我们的视线穿越了明亮寂静的大地。铺展的冰雪消失在远不可测的距离中,没有任何一个外来物的踪迹,除了我们自己的脚印。我想,这一定就是无限的样子。
南极洲是一片无人居住的大陆,即便在科考站越冬的工作人员也只是访客。在这里任何物种都是稀缺的,没有树木或灌木,植物仅限于地衣、苔藓和藻类。
永久占据南极洲的、最大的陆地动物是南极蠓(生活在南极半岛的一种缺翅的摇蚊),它们的体长只有2~6毫米。主要的鸟类是雪鹱和南极贼鸥,雪鹱——那些蓝天上的雪白身影以鱼为食,而身形更大的南极贼鸥靠捕食雪鹱的幼鸟和其他鸟类为生。它们凶顽强悍,鸟巢周围经常是一片白骨累累的“墓地”。南极贼鸥会产下两颗蛋,在严苛的生存环境中,其中一颗可能是另一只幼鸟的食物。
与陆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周围充满生机的海域,里面主要生活着磷虾。磷虾位于海洋食物链的最底层,总量估计有五亿吨,是地球上数量最多的动物。大批鲸鱼会来到南大洋觅食,包括地球上体形最大的动物蓝鲸,还有南象海豹、南极软毛海豹和豹海豹等。最出名的是企鹅,它们在海中捕食,在陆地和冰盖上繁衍后代。每个人应该都看过这样一幅画面:充满英雄气概的雄性帝企鹅在冬季的大风中孵着一颗蛋,而雌企鹅远行去觅食。
在Neumayer-Ⅲ南极站附近,我们拜访了一处企鹅巢穴,这里深入内陆几英里,远离食肉的豹海豹的威胁。当我们靠近时,聚在一起的企鹅群听起来像是鸡舍,它们从冷冰的集会上传出一声声尖叫。在每一位都身着相同的“燕尾服”的社会里,声音变得重要——企鹅通过发声来定位彼此。
在狂风呼啸的严冬,企鹅依然无所畏惧地扇动着冰冷的双鳍。但此刻是仲夏时节,企鹅看上去漫无目的,甚至有些无所事事。它们就像在游园会上一样,穿戴整齐,拖着脚,闲聊着,好像在等待饮料托盘被端过来。偶尔有一只企鹅扑腾倒下,腹部贴地,像一支鱼雷形的雪橇在冰面上滑行,然后緩慢站起。那些毛茸茸的可爱幼鸟则是一副破例参加大人的聚会的快乐表情。
大卫· 爱登堡(David Attenborough)称帝企鹅的一生是自然界最伟大的生存行为之一,也是最浪漫的爱情故事之一。帝企鹅的社会大都是幸福的家庭,它们善解人意,而且非常友好。而在远处的海岸上,雄性象海豹会在交配季节彼此厮杀。不过雄性帝企鹅是感性的伴侣,对妻子十分忠诚,非常乐于分担养育后代的工作。它们对伴侣柔声细语,伴侣会以相同的声音回应,它们对孩子也细声细气。时不时地,父母其中之一开始作呕,然后倾过身去将鱼喂入嗷嗷待哺的幼鸟口中。即便是这项工作,它们也完成得极为端庄。
另一天我们前往海边。南大洋被冻成了固体,一百公里后,一片皱巴巴的海堤从海岸伸到开阔的水域中。它不是一块平坦的冰盖,而是汹涌的、比人还高的、岩石般坚固的海浪。阳光像银色的液体从海浪的“肩膀”上倾泻下来,沟壑之间投下水蓝色的阴影。
站在大洋的边上,我对此地的尺度、壮丽和美感到敬畏。带着这种敬畏,我的生活裹挟的所有焦虑、忧愁,微不足道的成功和更为微小的失败,痛苦和伤痛都褪去了。那种感觉很美好,是一种惊叹以及随之而来的自我的缺失,像冥想一样深刻。在那闪耀的时刻里,在南极洲水晶般的空气中,我想不会有比这更美好的旅程了,也没有哪个目的地比这里能更好地让人感受到解脱,即便你要去世界的尽头才能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