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你的欢乐并不可耻

王君 杨晶晶 陈群 俞春霞

作者简介

王 君：中学语文特级教师，清华大学附属中学，清澜山学校。首届全国中学语文十大学术领军人物，全国中学语文优秀教师，全国中学语文教改新星，省级优秀班主任，省级骨干教师。北京师范大学等全国几十所师范大学特聘“国培”专家教师，兼职硕士生导师。

在全国人民和病毒鏖战的日子里，网课开学了，语文课的每周随笔写作恢复正常。第一个写作话题，自然是这段特殊岁月。我请同学们放开写，先不指导。这个班，我带了两年了。“写作无难事，只要真小新。”“真人真事真感情，大情大气大文章。”这些基本的写作追求，大部分孩子都耳熟能详。但我知道，一旦到了真实的写作情景中，要“真”，要“小”，要“新”，都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随笔收上来了，果然不出所料，相当一部分随笔，简直不能读。“无我”的写作是流行病，比新型冠状病毒还要厉害。抗病毒我们是必胜的，拐点很快就会来到。但“无我”式写作，沉沉浮浮，浮浮沉沉。我教了多少年书，就跟它斗争了多少年，要想彻底取胜，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孩子们的这些随笔，很多是“信息复制类随笔”：有的是“主动复制”，有的是“被动复制”。总之，通篇不过是网络上各种信息的堆积再现，无态度、无感情。还有一类随笔是歌功颂德式的，这也是常态。写文章，不赞美点儿什么，好像就不能交卷。本来歌颂抗疫英雄应该是写作正道，可惜的是，孩子们显然并未用心，一眼就能看到文字中心不在焉或者矫揉造作的跟风模仿，典型的假态度、假感情。还有一部分随笔呢，“我”倒是有了，但因为被各种不加筛选的琐碎的信息困住，文中的那个“我”，形象模糊得很，体质虚弱得很，情感混乱得很，甚至连歌颂英雄，都左顾右盼，有气无力。

这就是我们的写作现状。不管怎么教，孩子们一提笔，就是习惯性地说假话、套话、空话，习惯性地喊口号，那个平日里似乎很强大的“自我”一进入自己的文字，总是呈现出主动矮化、逃匿、虚化的状态。

这些随笔中，只有三篇文章打动了我。评讲的时候，我给同学们交流了我的阅读感受，再次强调“写作无难事，只要真小新”。结果，就有同学问我：老师，您确定可以这样写？确定这样写不可耻？确定这样写考试能得高分……哈哈，简直就是“世纪之问”。每一届学生，无一例外，都会问相同的问题。

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是的！这样写不仅不可恥，而且，这样写，就是优秀随笔的样子，起码，是优秀的其中一种样子。请看这些文字吧：

宅家的日子

清澜山学校G7-2   李德元

新型冠状病毒的来袭让我们在一块绊脚石面前摔倒了两次，而对于我来说，它给予我太多太多了。

它给予了我全新的体验，用另外一种方法来说，它实现了我多年以来的梦想，有多少个深夜里，我祈祷着，让我不用上学吧！可是我的梦想都没有实现，反而是这个细小如尘埃的新型冠状病毒，实现了我以及和我一样千千万万青少年的梦想。

在这些日子里，我吃喝玩乐样样齐全，虽然偶尔会被强制抓去背单词，但是无论如何，利还是大于弊嘛！足球游戏让我热血沸腾，抖音让我如痴如醉，还有多少人间美味在我嘴里回味，太美好了。虽然——千千万万武汉人在痛苦之中。

比起我，妈妈却总是压力山大，她总是看那些专家分析，也经常渴望把压力转分给我，让我理解这次新型冠状病毒对社会和经济的影响有多大。可惜我还是积累了太多太多正能量了，妈妈的苦口婆心对于我的行乐完全没有影响。

这几天，我还是善待了我的嘴，什么方便面哪、火锅呀、汉堡哇、肯德基呀，一样都没落下，其结果是以自己的贪食换来了一个肥大的肚皮。恍惚间，梦回四年级，我又是那个小胖墩了。但俗话说得好：凡事都有两面，一面好，一面坏，这便是最好的解释。我满足了味蕾，受害者却是我的肚子。

当然，我的眼睛也从来没有闲着，又要盯着电脑屏幕，又要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我也看了很多有意思的电影，比如《调音师》《骡子》《1917》《乔乔的异想世界》等等。其中，我最偏爱《调音师》，它很成功地展示了人性的扭曲与道德的沦丧。不仅如此，我也与足球游戏“打成一片”，我率领着我执教的曼城成功拿下英超冠军，欧冠冠军也不远了！

后来，网课来了，又要再一次上课了！我心里可谓百感交集，有期待、有抱怨、有激动、有紧张、有好奇，它们混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最让我出乎意料的便是体育课了！老师们的脑洞也是够大，什么平板支撑、仰卧起坐、高抬腿，一节课内，全部“汇聚一堂”。当然，同样让我头大的是下午的“灾难”们：文学课、语法课、人文课与科学课也闪耀回归，迎来怨声一片。课堂老师“秀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而作业，也是一天更比一天多。

宅在家中的一天天，不是平淡无奇的一天天，这便是人生的经历吧：虽然有作业相逼，但是美食也不曾谢幕;虽然有考试临头，可快乐终究还在;的确累得筋疲力尽眼睛酸痛，可是放眼望去，家人都在……又有何可抱怨的呢？

快乐宅家

清澜山学校G7-3  刘天冈

在这几个月中，出现了一种新型冠状病毒，使得每个城市的人都闭门不出。也正是因为它的出现，我的时代来临了。

我，已经在家中宅了两个月了。在这两个月中，我大部分的户外活动都是在自家花园中，就算要出花园，也不可能出小区。这听起来是一个十分悲伤的故事：宅在家中，枯燥又无聊，那一定是地狱般的生活！

但是，恰恰相反，我十分快乐。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宅在家中，这是我最向往的生活方式。既可以在家中学习，也可以感受快乐，两全其美，双倍快乐。

在疫情刚开始时，我其实一直很纠结：我不知道是应该开心还是伤心。因为国家正在受难，染病的人们正在受难，这也让我感到十分痛苦。但因为疫情的原因可以宅在家中，这又让我感到十分兴奋。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在经过了近两个月的宅家生活后，我还是无法决定这份情感，但明显，我开心的比例却增加了不少。

在宅家期间，我有了全新的体验。这种休闲的生活让人惬意。我的爸爸妈妈十分乐观，他们的状态像在度假旅游般放松。妈妈每天泡在花园中侍弄花，在阳光下享受每一天。她最忙的时候恐怕只有在暴雨之后，她那娇生惯养的花又被打得乱七八糟时。这时，她会花一整天的时间来整理它们。爸爸也过上了休闲的生活，每天早上10点以后才起床，在茶室里品茶。他还经常带着猫出去玩，每天晚上和妈妈一起看电影看到凌晨。二人就像退休了的老人一样过着悠闲的生活。

而我，则吃喝玩乐，眼睛几乎没有闭过，一直都盯着屏幕。在上完网课、写完作业后，我会去享受游戏的快感，还会去补几部番，然后再把刚刚更新的一集在第一时间看完。我一天可以喝几瓶肥宅快乐水，要说缺点的话，那就是长胖了。

所以，在这两个月中，虽然有网课、有作业，也有无聊的时候，但是我的心是快乐的。

我的梦想改变了

清澜山学校G7-3  彭语菲

我儿时有一个梦想，就是成天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就只认认真真地玩儿。但是这次新型冠状病毒击碎了我的梦想，我现在已经把我的梦想改为：我想上学，我想去逛街，我想去看电影！只要我能出门我干啥都愿意！

但是现实却正告我：不好意思，谁都出不了门！

我的心简直分分钟碎得掉一地了！

现实真是太残酷啦！老爸说可能在3月中旬才能开学，我惊得差点儿没掉下巴。平时听说学校要延迟开学那真的是件欢天喜地的事情，但是这次我真的连饭都不想吃。更让我难过的是我们可能连暑假都要缩短了！再次强调！我们现在要上网课，跟正式放假还是不一样的哟。

今年的春节过得不快乐，本来还和同学约好出去看电影，结果前一天突然看见，咦，电影怎么都下架了？我当场泪崩。这个春节大部分时间从房间里传来的只有两个声音：一个是“提米”——王者荣耀登录页面发出的声音，另一个就是那声惨不忍睹的鸡叫——和平精英登录页面发出的声音。于是，最欣喜的声音就是同学打电话来的铃声。唉，那种快乐哟，宅在家里多日，忽然一个熟悉温暖的声音在你耳边响起，顿时感动到泪目！

我感觉我是几个同学里面最幸福的一个了，毕竟年前我妈开车带我出去兜过风。出门简直爽极了，眼前一片花花世界，我们拍了好多照片，跟去英国看大本钟的感觉差不多。

现在出个门简直跟大型旅游似的。就是到楼下扔垃圾，我都会戴上耳机，套上个粉色猪猪外套，听着电梯里最甜美的声音喊着“请各位居民下楼时务必戴口罩，注意安全，勤洗手……”其实那不过是普通的广播员的声音，但是传到已经有一个月没出门的我的耳朵里，那简直就是燕语莺声、余音绕梁、抑扬顿挫、娓娓动听、悠扬婉转、掷地有声……此声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没错，怀着以上之感觉，伴随着这美妙的声音和耳机里传来柔情的音乐，我终于到了负一楼。我踏出了电梯，庄重地走向了垃圾桶。然后，我迫不及待地拍了一张照片，兴奋地发给我的闺蜜们，“看！我在夏威夷！”我的各位小伙伴也非常配合地点击并点赞，表示出对我和垃圾桶最大的尊重。

寒假估计要在3月份才能结束，我还真有点儿无聊过头了，希望快乐的网课可以使我勤奋起来，不要继续懒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我希望听到各位老师清脆悦耳的声音，希望又可以重新开启生活的正确模式。

我喜欢这几篇随笔，虽然，它们似乎和风声正紧的疫情现状很不和谐。

同学们的疑惑也很正常：这样的“快乐”难道不是很“可耻”的吗？有那么多战斗在一线的医护工作者、科学家、警察正在抗疫前线流血牺牲，和病毒打得死去活来，我们难道不应该同仇敌忾，在写作中表达“正能量”吗？

应该怎么看这个问题呢？

第一，请作者和读者放松，我们就是写一篇小随笔而已，并不是要求小作者全景化地展示疫情阶段一个人全部的生命状态和情感状态。一篇文章，就是生活的一个横断面。不管是从时间的维度和空间的维度来看，一篇随笔所呈现的都是瞬间。事实上，每个人都是发展变化的，这三篇随笔，都很轻松幽默，但我们能看到孩子们思想的运动轨迹。德元是“陶醉于宅家生活”，天冈已经在“纠结自己的态度”，而语菲早已“渴望结束宅家生活”了。在缓慢的时间流动中，孩子们正在更深刻地感受当下的生活，正在悄悄地改变。就是德元自己，第二周，他的随笔诗创作就有这样的内容了：

网课苦

清澜山学校 G7-2 李德元

压抑声中一岁除，红包饺子伴病毒。

坐立不安心里烦，命苦想想医患护。

家中上课苦难诉，作业陪伴不孤独。

网课直播眼睛酸，疫情何时可结束？

看到了吧？成长会自然发生！我们根本无须担忧“颓废的一代”只能写出“冷漠的文字”。

第二，就算暫时成长没有发生，德元们还是愿意宅在家里，甚至暂时连一点儿反省都没有，我觉得，问题也是不大的。大千世界，百媚千红，各种活法，都是一个时期真实的生命状态，谈不上崇高，但也未必就卑下，如果轻易地上纲上线，那必定引发比病毒更恐惧的“假道德写作”之风。在前线抗疫的英雄们确实可敬，但听从国家的号召认真宅在家里不焦躁不烦乱享受岁月静好也是一种贡献。谁说“不想上学”就是道德败坏，“吐糟宅家”就是境界低下呢？

诚实地用自己真诚的、幽默的文字记录那一段特殊的生活，诚实地表达内心所思所想，不矫饰，不造假，那一颗颗纯洁的少年心，就已经足够动人了。

至于怎样引导孩子们关注英雄的故事，深度思考疫情之下的各种社会现象，怎样激发他们内心的浩然之气，然后激励他们写出真实的感动和思考，这是我们的第二步。我们必须做，但也需要做得真诚和自然。

我相信，那些我们期待中的“大情大气大文章”，也一定会从孩子们的心中生长出来。

【团队回音壁】

杨晶晶：孩子们的随笔让我想起《红楼梦》里几个贵公子行酒令的故事。贾宝玉的酒令是“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同样的酒令，冯紫英吟道：“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自我”，它控制、调节我们的本能冲动，又没有完全受制于社会规范、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它因真实而又显示人性的高贵和美好！是写作中最可贵、最容易引起读者共鸣的元素。全民战“疫”的日子里，德元同学因“家人都在”而喜;天冈同学为闲适的生活、乐观的父母点赞;语菲同学为暑假缩水、电影下架而悲，因和垃圾桶合影而喜……一样的天空下，不一样的生命情感体验所打造出来的特别“自我”的这种美，不一定“崇高”，却贵在真实、纯粹。

陈群：真心喜欢这几位学生的文字，尤其是小作者们能够把疫情宅家的真实生活及情感表达出来，我认为这应该是一种实事求是的勇敢行为，是一种不虚伪、不做作的写作态度。其实，习惯性地说假话套话空话，习惯性地喊口号，这些写作坏毛病的产生不仅仅是小作者自己的原因，这里应该有大人，尤其是我们语文老师的“功劳”。我相信太多的语文老师会反复强调作文千万不要写早恋，不要写自己爱玩电子游戏，要写就写自己爱读书、爱学习……总之，我们大人常常想让孩子们的作文具有高大上的写作意义，哪怕假大空也常常给予肯定，久而久之，孩子们越来越不会写，不肯写，不敢写自己真实的内心了。看来，孩子们需要反思，我们更该反省自己的作文教学及作文评价！

俞春霞：王老师和学生们的这些作文故事瞬间激起了我的反思：如何引导学生在作文中处理好“我”与“世界”的关系？“世界”是客观存在的，但是这个“世界”必须要通过“我”的眼来接收，通过“我”的心来感受，所以“我”就显得特别重要。在当下的“世界”中，不要指望才七年级的“我”满含悲愤地写出洋洋洒洒的批判檄文，也不要苛求他们满含热泪写出歌咏医护人员的感佩长文，那些毕竟跟这样的生命状态有着很大的距离，要写肯定空乏得多，苍白得多，无趣得多。所以，这个时候老师的指导作用就需要发挥了，要让学生回归自我，敢于表达最真实的“我”，只有这个“我”处于最本真的生活状态，他（她）才能痛快淋漓地感受，多维畅快地思考，最终才能更好地表达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