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关系对美元地位与非美元货币国际化影响研究:理论与实证

2020-09-22 09:09龚秀国于恩锋
关键词:国际化货币政治

龚秀国,于恩锋

一、“二战”后美元地位、联盟关系与问题提出

可以说,20世纪是美国主导的世纪,美国凭借强大的政治军事实力与经济金融实力崛起为全球霸主;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根据《布雷顿森林协议》建立的以IBRD(世界银行前身)、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与GATT(世界贸易组织前身)为支柱的国际经济体系中,美国一直发挥着领导及核心作用,美元霸权也随之确立并延续至今。

国际政治经济学学者罗伯特·吉尔平(Robert Gilpin)一针见血地指出,美国之所以能够长期维持全球霸权,主要是“基于美元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地位以及扩展到其盟友的核威慑力量”。(1)罗伯特·吉尔平:《国际关系政治经济学》,杨宇光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26页。换句话说,美国美元拥有的无与伦比的国际地位,以及美国主导并为其盟友提供核安全保障的政治军事联盟关系(简称“联盟关系”)毫无疑问是奠定美国全球霸权的两大不可动摇的基石:一方面,作为全球最主要国际货币美元的唯一发行国,美国享有独一无二的“美元特权”,(2)“美元特权”系20世纪60年代法国总统戴高乐所提出,是指美国通过发行成本几乎为零的美元来购买其他国家的重要资产和商品(因为美元是国际货币或者世界货币)。从而为美国在全球范围内维系军事存在与军事威慑提供了强力的物质保障,同时也为美国掌控全球资源与维持全球霸权提供了有力支撑;另一方面,作为超级大国以及“冷战”后的唯一超级大国,美国长期以来通过提供军事安全保护和政治经济援助等“胡萝卜”在全球范围内构筑起了广泛的联盟关系,同时挥舞经济金融制裁、贸易物资禁运甚至直接军事打击等“大棒”对付那些可能侵蚀或者威胁美元国际地位的其他所谓“不友好”国家。

归根结底,“美元特权”是美国建立全球霸权的核心和基础,联盟关系则是美国维护和巩固美元国际地位的主要工具与手段。事实上,美国之所以愿意为盟友提供军事安全保护,其本身是有前提和条件的:一是美国及其盟友需要面对共同的军事威胁或者其他敌对势力,例如“冷战”期间它们需要共同抵御来自苏联的军事威胁;二是美国盟友综合国力相对弱小,无力承担巨额的国防开支,在强大的外部军事威胁下需要美国的庇护;三是美国通过为盟友提供军事安全保护换取盟友支持美元并共同维护美元国际地位,而盟友也通过联盟关系既获得了强大的美国军事安全保护,又可集中更多资源专注于自身经济发展,实质上这就是美国建立联盟关系最至关重要的内容。

不过,“二战”后伴随世界经济与国际贸易的飞速发展,西方国家与美国所建的联盟关系开始呈现越来越明显的内在冲突或潜在的不稳定性:日本、西欧诸国等一些借助美国所提供的安全保护实现经济快速崛起的大型经济体已经不再满足于片面支持美元并自废武功式的联盟关系的现状,特别是在共同威胁或者共同敌人逐步弱化甚至完全消失(如苏联于1991年最终解体)的时代背景下,欧盟、日本等传统盟友自然希望分享更多与自身经济实力相称的国际货币权力,同时在更大范围内推动欧元、日元等非美元货币国际化,但这势必威胁和冲击美元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以及它们与美国的传统盟友关系。

以美国与欧洲所建的跨大西洋联盟(Trans-Atlantic Alliance)关系为例:20世纪50年代,以苏美争霸为标志的东西方“冷战”全面爆发,美国与尚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废墟中恢复的西欧诸国建立了北美—西欧跨大西洋军事联盟,即著名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ATO或“北约”),以对抗前苏联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联盟即华沙条约国组织。尽管华沙条约国组织在20世纪90年代初随着苏联最终解体而自行解散,但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迄今仍活跃在国际军事领域,并在21世纪以来美国主导的全球“反恐战争”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随着东西方“冷战”宣告结束,欧洲经济一体化进程驶入快车道:1992年欧洲“共同市场”即欧洲联盟(European Union)正式成立,1999年欧洲跨主权货币——欧元(Euro)应运而生,欧元国际化终于完成至关重要的第一步。然而,尽管欧元拥有与美元旗鼓相当的经济贸易实力,国际社会也对欧元普遍寄予了最终可能挑战美元霸权的厚望,但时至今日,欧元国际化却差强人意;即便2008年美国遭遇“二战”后最严重的“次贷危机”冲击,但事态的最终发展却并没有促使美元国际地位受到削弱,反而使欧元在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全球性国际金融危机及其后续影响特别是由希腊主权债务危机诱发的欧洲主权债务危机的连续冲击下濒临崩溃,欧元国际地位也曾大幅度下滑。

针对欧元国际化举步维艰的现状,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曾在2018年9月透露:在欧洲每年大约3000亿欧元的进口能源中,尽管实际上只有2%是从美国直接进口,但80%都是用美元支付;不仅如此,欧洲公司竟然使用美元而不是欧元购买欧洲制造的飞机,这实在是荒唐至极。(3)盖尔·勒夫特(Gal Luft)与安妮·科林(Anne Korin):《去美元化——反抗美元和世界金融秩序的兴起》(De-Dollarization),上海市美国问题研究所课题组译,华盛顿特区:全球安全分析研究所(the Institute for the Analysis of Global Security), 2019年,第54页。要推动欧元国际化,就必须改变欧元在当今国际货币金融体系中的这种现实窘境。

一方面,以美国军事保护换取盟友对美元支持已经成为“二战”后美国巩固和维护美元霸权的重要工具。在长达近半个世纪的东西方“冷战”期间,面对来自苏联军事集团的强大威胁,美国通过多边安全协定或者双边安全协定直接给德国、法国、英国、加拿大、日本、澳大利亚等西方主要盟国提供防务安全保护特别是核安全保护。毫无疑问,美国提供防务安全保护不是免费的,它要求盟友以支持和维护美元国际地位作为回报,更不能挑战和损害美元国际地位。作为占领国,美国“二战”后直接承诺为德国和日本提供“核安全保护伞”,自然获得20世纪60年代和80年代快速崛起的德国和日本对美元地位的持续支持;美国为石油出口大国沙特等国提供防卫安全保护,直接换取了沙特等主要产油国在20世纪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之后对美元国际地位的关键支持。换句话说,美国美元享受了来自政治军事联盟关系所提供的“安全溢价”。

另一方面,不论是在20世纪东西方“冷战”期间,还是在“冷战”结束后欧盟持续东扩引发与俄罗斯地缘政治战略对峙不断升级期间,防卫安全以及由此产生的安全依赖都是西欧诸国不得不优先考虑的政策选项,这成为“冷战”期间欧洲国家推进货币国际化以及“冷战”之后推进欧元国际化的主要障碍。事实上,尽管追求国际货币权力极具诱惑力,但欧洲国家不得不考虑侵蚀美元国际地位的严重后果,那就是这将直接影响到传统的大西洋联盟关系或者美国为欧洲提供安全保护的意愿,这恰恰反映了过去欧洲国家推进货币国际化以及当前欧盟推进欧元国际化所面临的两难困境;换言之,在外来军事威胁促使安全需要成为首要选项之际,货币国际化自然被置于次要位置。

幸运的是,自2017年1月美国特朗普总统上台执政以来,上述窘境开始出现一些可喜变化:在“美国优先”执政理念下,特朗普政府不断要求一直接受美国军事保护的西方盟友特别是欧洲国家支付巨额军事保护费用,从而使“二战”后美国长期仰仗的大西洋联盟关系开始出现前所未有的“裂痕”;作为欧盟轴心,以法国和德国为代表的欧盟国家不得不重新审视与美国的传统联盟关系,并力主推动欧盟加快自身防务安全特别是所谓“欧洲军团”建设,进而在逐步解除传统联盟关系羁绊并掌握更多外交自主权的同时,为欧元国际化注入更强大的政治意愿和实质性支持。

那么,政治军事联盟关系真的就如上所述能够对货币国际化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吗?本文以国际政治经济学分析为指导,结合“二战”后西方主要国家货币国际化的具体实际,从理论分析与实证研究的角度探讨“二战”后联盟关系对货币国际化的影响。在当今“特朗普冲击”大背景下,本文对欧元等货币国际化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对中国进一步推进人民币国际化也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二、货币国际化的国际政治经济学分析与文献梳理

从国际政治经济学角度来看,一国货币从“国家货币”成长为“国际货币”,实质上就是该国货币与其他国家货币在国际支付结算与国际储备领域进行竞争以争夺更多国际空间的过程,是国际货币竞争关系与竞争格局再造或者再调整的过程,其最终表现就是国际货币等级关系的结构性变化。纵观国际货币发展史,在艰难曲折的货币国际化及其成长过程中,尽管支撑货币地位的经济因素无疑起着基础性甚至决定性的作用,但政治安全因素也同样至关重要,二者缺一不可。

纯经济学文献分析认为,发达的经济金融是支撑货币国际竞争的基础性条件甚至决定性因素,政治安全因素基本上不存在发挥作用的空间,即便非经济因素能够施展一定影响或者发挥一定作用,那也仅仅只局限于作为外部条件或者“背景”条件存在。众所周知,纯经济学分析的最大优势就是能够厘清经济现象或者变量之间的逻辑关系,为建立各种实证模型提供便利。也正因为如此,国际政治经济学学者却批评经济学分析过于狭隘,他们强调,分析货币国际化必须将经济因素与政治因素有机地统一起来或者合二为一,必须把政治军事安全因素作为影响货币国际化“要素包”中的一种重要因素来对待。

Susan Strange是西方最早专门研究政治安全联盟与货币国际地位之间关系的国际政治经济学学者,他指出,在国际货币金融领域,经济学研究过分强调国际货币的功能性分析及其市场作用机理,从而在很大程度上不自觉地忽略了国际政治因素在国际货币形成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4)Susan Strange, “The Politics of International Currencies,” World Politics, Vol.23, No.2, 1971, pp.215-231.她率先系统地对国际政治因素特别是两国政治安全关系在国际货币形成过程中的作用进行了开创性分析,既为我们探讨货币国际化提供了另一非常有价值的研究视角与分析框架,也为我们理解政治军事联盟关系与国际货币竞争关系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下面,我们拟从三个方面综述国内外相关研究文献。

(一)安全关系与结构性权力

国际政治经济学认为,在影响货币国际化的诸多因素中,非经济因素尤其是政治、军事及安全关系并不是作为“背景”条件在起作用,而是直接属于“前台”要素。Germain和Schwartz认为,“外部权力关系是(分析国际货币关系的)基本骨骼,而技术性力量(指经济因素)则必须依附于这些骨骼”;(5)R.Germain and H.Schwartz,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Failure: The Euro as an International Currency,”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21, No.5, 2014, pp.1095-1122.换言之,国际政治安全关系是“皮”,而经济因素则是“毛”,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Chey认为,研究国际货币制度演进,就是基于“在什么样的(国际)政治环境下,人们开始使用由其他政府发行或控制的货币而不是自己政府发行的货币,不论是为了全部货币目标还是为了部分货币目标”。(6)H.K.Chey, “Theories of International Currencies and the Future of the World Monetary Order,” 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 Vol.14, No.1, 2013, pp.51-77.吉尔平也指出,每一种国际货币制度都是建立在特定的国际秩序基础之上的,而“二战”之后的国际秩序就是以美国为核心建立起来的,联盟关系或者联盟体系自然成为“二战”后“美国秩序”与西方时代的典型特征,其重要支柱便是美国可以惠及或者扩展至盟友的核威慑。(7)罗伯特·吉尔平:《国际关系政治经济学》,杨宇光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12页。

与基欧汉、奈认为“非对称性相互依赖”是行为主体关系性权力来源的观点不同,(8)罗伯特·基欧汉、约瑟夫·奈:《权力与相互依赖》,门洪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8页。斯特兰奇直接将“安全”视为结构性权力的主要来源之一,从而将安全关系从“背景”提升到了“前台”。“安全是人类社会基本需求中最根本的一种需求。如果有人要把你杀死,你立刻就再没有什么需求可言了”。(9)苏珊·斯特兰奇:《国家与市场》,杨光宇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1页。对于国家来说更是如此,国家安全既是高级政治需求,也是政府当局理性使然。根据国际政治经济学著名的斯特兰奇理论,安全结构就是因某些国家为另一些国家提供防务安全而形成的一种权力结构,权力当然掌握在那些能够提供安全或拒绝提供安全的国家手里。因此,在由安全结构形成的权力结构中,安全提供者可以限制安全依附者(非对称性联盟中的盟友)的选择范围,同时运用权力为自己在经济领域特别是国际货币金融领域取得某种特殊优势或者优厚待遇;换言之,安全结构塑造了国际货币竞争的基本格局。

(二)安全关系与国际货币“惯性”

基于“外部权力关系(骨骼)”和“经济因素(技术性力量)”的相互关系,Strange将国际货币分成“顶级货币、宗主货币、协商(协议)货币、中性货币”四种。斯特兰奇认为,宗主货币的形成是因为货币发行国与其他国家之间存在政治上的直接从属关系,或者虽然表面上独立但仍旧以某种方式“依附于”原来的宗主国,英镑区、法郎区和美元区都是这种政治关系的典型代表。当然,在依附国家政治上获得独立以后,政治上的强制就大为减弱,宗主货币地位也随之塌陷,也就是说,宗主国与从属国之间依赖关系的弱化将促使宗主货币逐步演变成协商货币。斯特兰奇进一步分析了政治因素在英镑国际地位演变过程中的强大作用,除了在殖民时期对宗主国的支持之外,英镑区国家或者那些支持英镑国际地位的国家即便政治上独立了,也大都与英国保持着广泛的政治联系特别是安全关系。(10)Strange, “The Politics of International Currencies,” pp.215-231.因此,在英国失去世界经济头把交椅之后,英镑仍然能够维持一定的国际地位,这种“惯性”与历史延续下来的英国与其他国家之间的安全关系密不可分。

当然,安全关系的“惯性”也存在于“二战”后美元国际地位的演变过程之中。Helleiner认为,一国是否选择支持某外国货币的国际地位与该国货币蕴含的内在经济吸引力无关,“即便是最普通的国际货币体系观察者,也能够发现政治在决定国际货币崛起与衰弱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11)E.Helleiner, “Political Determinants of International Currencies: What Future for the US Dollar,”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15, No.3, 2008, pp.354-378.实际上,对美元国际地位的政治支持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就已经存在了,德国、日本、韩国等与美国公开保持的双边安全关系,以及沙特阿拉伯等与美国秘密签署的外交关系协议等等,都是这种政治支持的典型案例。Chey还进一步认为,货币国际化的下降过程与上升过程一样,外国政府的政治支持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尽管此时货币的内在经济特性不足以保证其广泛的国际使用,但政治因素却可能对该国货币的国际使用产生重要影响;由于此时诱发外国政府支持该国货币的动机已经至少部分超越了信心、流动性或者交易网络等经济因素,所以外国政府在政治上的自愿性支持无疑将使该国货币超越市场因素或者经济因素所确定的国际地位。(12)Chey, “Theories of International Currencies and the Future of the World Monetary Order,” pp.51-77.

(三)安全关系的作用方式

Strange认为,维持宗主货币与协商货币有“大棒和胡萝卜”两种手段。(13)Strange, “The Politics of International Currencies,” pp.215-231.“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英国当局总是系统地威胁(殖民地政府),促使英镑或者与英镑紧密相连的新殖民地货币替代殖民地本身的原有货币”。(14)埃里克·赫莱纳、乔纳森·柯什纳:《美元大趋势》,大连:东北财经大学出版社, 2012年,第66页。如果宗主货币发行国的政治强制力不足,那么就可能需要宗主国动用额外的政治或金融“胡萝卜”来进行弥补,其方式既可以是经济利益(如优惠贷款利率、产品出口准入、资本市场准入等),也可以是军事保护或者政治支持。这些“诱惑”可能是“透明的”,也可能是“隐含的”,(15)Strange, “The Politics of International Currencies,” pp.215-231;Helleiner, “Political Determinants of International Currencies,”pp.354-378.前者如德国、日本、韩国等直接获取美国提供的军事安全保护,后者如东亚、东南亚国家等则是基于对美国市场的过度依赖。

Helleiner进一步探讨了决定国际货币的政治因素,发现地缘政治才是影响货币国际化的“直接作用方式”;(16)Helleiner, “Political Determinants of International Currencies,”pp.354-378.换言之,一国货币的国际地位直接来源于地缘政治影响下外国政府的鼎力支持,而与经济因素无关。Chey也研究发现,国际政治权力既可以对货币国际化产生直接影响,也可以产生间接影响。一方面,货币发行国的国际政治权力是国际社会对该国货币价值信心的终极来源,特别是在没有黄金支撑的信用货币或者纸币制度下,如果货币发行国的国家安全受到严重威胁,那么使用该国货币的外在动力就会大大削弱(因为其价值储藏功能会大幅削弱),这就是国际政治权力的间接影响;另一方面,国际政治权力也可以通过军事保护、外交提携、经济援助,以及扩展软实力,甚至采取强制惩戒等方式产生直接影响。(17)Chey, “Theories of International Currencies and the Future of the World Monetary Order,” pp.51-77.Cohen更是一针见血,他发现货币发行国倾向于使用包括“胡萝卜”和“大棒”政策在内的传统国家权术来改变外国政府对本国货币的现有偏好,外交政策和军事实力则是货币发行国对外施加国际货币权力影响“要素包”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18)B.J.Cohen, Currency Power,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35.显而易见,作为当今世界唯一超级大国,美国拥有的超强军事实力无疑是美元成为“安全天堂”的重要支柱,也是其他货币挑战者无法撼动美元国际地位的重要因素之一;尽管国际上有不少货币拥有替代美元的实力或者潜力,但是美国提供的军事安全保护却是其他国家无法替代的。

归根结底,国际政治经济学以政治安全关系为基础,强调货币发行国军事安全实力的重要性,认为他国对另一国货币的支持不单单是基于经济利益考虑,而主要是出于军事、安全、外交等政治因素考虑,进而突出国际政治与国际货币之间的重要联系。显然,这是一种审视国际货币与研究货币国际化的崭新方法,可以弥补当下主流经济学在研究货币国际化过程中基本上忽略了的政治因素不足;然而迄今为止,该研究方法大多局限于理论分析,仍旧缺乏深入细致的以计量经济模型为基础的实证研究,即使是那些通常被引用的案例分析也缺乏数据支撑的确凿证据。

本文试图填补这一缺陷,为“政治军事联盟”与“货币国际地位”之间的联系提供数据支撑或者实证基础。具体来说,在模型构建上,本文将突破传统的只关注经济金融因素的主流计量经济模型的局限,进一步纳入政府治理能力和军事实力等重要变量;特别地,与当今主流经济学分析不同,本文将在注重货币发行国“内在实力”的基础上增加联盟关系等“外部约束”,进而弥补国内外货币国际化研究文献忽略“外部约束”的不足。

三、联盟关系与国际货币竞争:理论假设

根据前面国际政治经济学关于军事安全保护与货币国际竞争之间关系的理论,本文提出以下两个基本判断或者基本假设:

假设1:在国际货币竞争中,经济实力是基础,但以不对称性为特征的联盟关系可以为主导国货币的国际竞争提供超越经济因素所决定的额外优势;军事实力为货币提供“安全保障”,不对称联盟关系为主导国货币提供“安全溢价”。

在现代国际关系中,军事力量具有特别重要的地位,是国家权力和国际政治权力的重要来源。基欧汉研究发现,强国总是寻求建立一种有利于其利益与意识形态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并寻求建立足够强大的军事力量来保护这种秩序。(19)罗伯特·基欧汉:《霸权之后:世界政治经济中的合作与纷争》,苏长和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66页。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被誉为“欧元之父”的罗伯特·蒙代尔也指出,“如果一个政府的力量不足以抵抗内部和外部敌人的攻击,货币的命运绝对不容乐观”,而且“一旦政府崩溃,货币稳定就烟消云散了”。(20)蒙代尔:《蒙代尔经济学文集》第五卷,向松祚译,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03年,第166页。当然,多数国家可能是不会真正动用军事力量来获取货币竞争优势的,而通常是通过提供军事安全承诺;Strange S.提供的一个案例表明,1957年新独立的马来西亚选择支持英镑,英国则直接承诺向马来西亚提供军事保护。(21)Susan Strange, Sterling and British Policy: A Politics of an International Currency in Declin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1, p.97.

显然,主导国直接动用武力维护自身货币国际地位的代价或许太大,也可能不如其他政策工具经济和有效,但是,残酷的历史和现实却表明,战争或者战争威胁始终没有消失。1975年1月,美国时任国务卿基辛格曾含蓄地警告石油输出国组织国家,“如果出现真正扼杀工业化国家的情况,美国将会武力反击”;(22)罗伯特·基欧汉、约瑟夫·奈:《权力与相互依赖》,门洪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7页。岩本沙弓认为,美国之所以发动伊拉克战争,主要原因就是萨达姆领导的伊拉克计划将石油计价货币由美元改为欧元。(23)岩本沙弓:《别上美元的当:以日本金融战败为鉴》,广州:广东经济出版社,2011年,第123-132页。

不过,在联盟关系中,不论是过去以“宗主国—殖民地”为主要特征的所谓“英国统治下的和平”,还是当今以“军事安全庇护”为特征的所谓“美国治理下的和平”,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存在一个核心主导国,前者为英国,后者为美国,以及联盟关系的“不对称性”。作为联盟的核心,英国和美国凭借强大的、甚至是独一无二的军事实力,分别为联盟中其他国家提供安全保护承诺。

在货币国际竞争中,正是这种不对称的联盟关系给主导国赋予了一种其他国家所不能企及的竞争优势,那就是通过改变或者威胁改变安全承诺来迫使其他国家在关键时刻支持主导国货币的国际地位,从而使联盟主导国货币可以享受巨大的“安全溢价”。

美国美元霸权的形成就是一个典型案例。“二战”后美国建立了美国主导的全球安全联盟,承诺为盟友提供军事安全保护尤其是“核保护伞”,比如以多边条约形式存在的 “北大西洋公约”,以三边条约存在的“澳新美安全条约”,以及以双边条约存在的“日美安保协定”,等等。在跨大西洋联盟关系中,西欧诸国与美国在综合国力尤其是军事实力上存在巨大差距造成双方地位不对称,美国凭借强大的核武器库以及结构性优势占据了领导地位;与此同时,联盟关系也赋予美国以“关系性权力”和“结构性权力”,从而使美国可以随时利用“联盟战略”将安全关系权力运用到包括货币国际竞争在内的其他领域。

例如,面对20世纪60年代因美国滥用“美元特权”所引发的西方国家美元挤兑黄金危机,美国肯尼迪政府直言不讳地宣称:美元危机是大西洋伙伴共同面临的问题,西欧在美元危机中遭受的损失会与美国一样多;西欧盟友必须认识到,要延续美国对欧洲的保护承诺直接取决于他们对美元的保卫行动,也就是说要美国继续承担西方世界的主要责任必须是有前提条件的,这个前提条件就是他们的做法不会危机以美元为核心的整个国际收支结算体系,而满足这个前提条件则是大西洋伙伴关系首要也是最紧迫的任务。为此,联邦德国政府最终不得不于1967年公开同意不再坚持从美国国库中购买黄金,并以此鼓励其他西方国际收支盈余国继续持有美元;同时,德国、法国等西欧国家被迫与美国签订海外驻军补偿协议,因为“美国政府警告德国,如果欧洲人不愿意缓解美元与黄金外流的趋势,美国政府不会放弃使用从北约撤回军队的威胁”。(24)弗朗西斯·加文:《黄金、美元与权力:国际货币关系的政治(1958—1971)》,严荣译,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80页。

假设2:联盟关系虽然给实力弱小的国家带来应对外部威胁的安全保障,但对不对称的联盟关系的依赖也同时束缚了该国推动本国货币国际化或者与主导国货币竞争的手脚;对安全联盟关系的依赖越深,货币竞争力就越弱。

在不对称联盟关系中,安全依赖限制了联盟成员国扩张本国货币国际空间以及选择他国货币替代联盟主导国货币,进而直接影响了国际货币竞争态势。例如,对美国盟友来讲,持有美元储备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经济问题,而是一个政治和安全问题;尤其是在面对严重外部威胁而又无法自我保护的背景下,安全问题无疑会超越和压倒货币问题或者经济问题,而且即便把美元转换为他国货币能够赚取巨大经济利益,但这也始终无法替代美国承诺提供的安全保护。

韩国和沙特就是最好的例证。从纯经济角度来看,韩国与其他东亚国家之间的贸易往来使用双边货币结算比使用美元结算更为有利,但实际上,韩国对外贸易绝大多数都使用美元计价结算,自然也就是东亚地区美元本位的重要一员;但是,如果韩国想要寻找替代美元的货币,那么韩国就不得不首先考虑和掂量,这是否会影响到美国对韩国提供安全保护的承诺。

沙特的情形完全类似。沙特之所以选择美元对其石油出口进行计价结算,其根本原因就是为了换取地缘政治利益,其中包括试图影响美国在巴以冲突中的外交政策,以及借助美国的政治军事力量应对来自于中东地区内外部的威胁或敌人。例如,2018年10月3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密苏里州的一次集会上威胁沙特并公开宣称,“如果没有我们保护,萨勒曼的沙特国王位置连两个星期都保不住”。(25)佚名:《施压沙特!特朗普:“没有美国,你们撑不了两周”》,https:∥finance.sina.com.cn/stock/usstock/c/2018-10-03/doc-ihkvrhps2638309.shtml,2018年10月3日。由此可见,中东国家石油出口计价结算货币的选择几乎与经济考量无关,美国提供的“安全”保护才是重中之重。即使存在可以完全替代美元的货币,当今世界还没有哪个国家能够替代美国提供的军事安全保护,更没有哪个政府愿意冒着严重损害与美国关系而去多赚取一些外汇储备资产的收益。因此,在缺乏足够的、能够独立应对外部安全威胁的军事实力条件下,国家“生存”下来的安全需要成为执政当局的最高需求,除非外部威胁消失或者存在新生力量可以替代原有“保护者”。

在跨大西洋联盟关系中,最有经济实力与美元竞争的货币是欧元,但是迄今为止,欧元的国际空间仍然以欧洲及其毗邻地区为主,欧洲国家甚至连石油进口也不得不以美元计价结算。一方面,按照蒙代尔的分析,欧元缺乏中央政府支持的问题可以由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ATO或“北约”)解决,而在应对外部威胁方面,欧洲也可以依赖“北约”和与美国的军事联盟,即使没有强大的中央政府,欧洲也没有安全问题;但另一方面,欧洲在军事安全上对美国的过度依赖也带来了严重问题,那就是欧盟无法摆脱美国钳制而扩展欧元的国际空间,军事安全依赖成为欧盟推动欧元国际化或者与美元竞争上的“绊马索”。

其实,创立欧元本身就具有重要的地缘政治含义,欧洲联盟试图在世界政治和经济舞台上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这正是欧洲国家不遗余力地推动欧洲一体化并创建单一货币的最主要的内在动机。然而,欧盟在扩展欧元国际空间的同时却不得不遭遇和面对美国地缘政治优势的无形障碍,欧洲本身处于美国领导的“北约”军事保护之下,无法自主地对外延伸军事影响,跨大西洋这种不平等的联盟关系使欧洲缺少按照自身意愿行事的能力和信心,有时甚至不得不违背自身意志以屈服于美国意志。Cohen认为,欧元之所以在中东地区影响较弱,主要是因为欧洲不想在中东地区引起与美国的地缘政治冲突;但是,如果欧洲能够在中东地区发挥更大的政治作用,那么中东产油国就有很大的动力将石油计价结算货币由美元转向欧元。(26)B.J.Cohen, “Toward a Leaderless Currency System,” in Eric Helleiner and Jonathan Kirshner, eds., The Future of the Dollar,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142-163.

因此,在美国主导的联盟关系中,联盟成员在推动本国货币与美元竞争或者直接替代美元时,必须充分权衡由此产生的巨大安全成本是否可以承受,而对美国安全依赖越深,安全成本就会越高。

四、 联盟关系影响非美元货币国际化的实证分析

(一)样本选择与模型设计

在美国主导的联盟关系中,一方面,盟友对美国安全保护承诺的依赖事实上已成为美国可资利用并进行操控的有利工具,美国也正是通过威胁降低甚至取消对盟友安全保护承诺来获取所有盟友对美元国际地位的持续支持;另一方面,如果盟友希望推进本国货币国际化并企图占据更多国际空间,那么它们就不得不考虑由此产生的“安全”代价问题,也就是美国向其提供军事安全保护的意愿会受到削弱。这个问题不但存在于当今欧元与美元的竞争中,也存在于过去西方国家货币与美元的竞争中(如表1所示)。

表1 货币与安全

资料来源: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ATO)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nato_countries.htm;美国财政部https://ticdata.treasury.gov/Publish/mfh.txt.

为了验证军事力量和安全依赖影响一国货币国际化的普遍性,本文使用较为广泛的货币样本(如表2所示),包括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现在单列的用作国际外汇储备资产的所有西方国家货币币种:美元、欧元、日元、英镑、加拿大元、澳大利亚元和瑞士法郎,以及1999年欧元诞生之前的德国马克、法国法郎和荷兰盾。

由于西方国家货币国际化起始时间存在差异,每种货币所取样本期间也有所不同,因此本文构建一个非平衡面板数据模型,模型设计如下:

其中,Cit表示第i种货币在时刻t的国际化水平,αit表示模型的常数项,βit表示对应于解释变量向量Xit的k×1维系数向量,k表示解释变量的个数,Xit为影响货币国际化水平的各种因素。随机误差项μit相互独立,且满足零均值、等方差为σ2的假设。

表2 样本与样本区间

(二)变量选择与数据来源

衡量货币国际化水平通常使用国际货币某种职能指数或者综合性指数,而使用比较多的是计价单位和价值储藏两种职能。鉴于样本期间前溯至1950年代以及数据可获得性问题,本文决定使用货币的官方价值储藏职能来衡量货币的国际化水平,也就是使用某种货币的国际外汇储备份额来表示,份额越高则国际化水平越高,并将某种货币i在某时刻t的国际化水平记为SHAREit。为提高数据变动的敏感度,借鉴李稻葵和刘霖林的做法,将其进行LOGISTIC转换,变量范围取值扩展到(-∞,+∞)。(27)李稻葵、刘霖林:《人民币国际化:计量研究及政策分析》,《金融研究》2008年第11期,第1-16页。本文将除虚拟变量之外的所有变量数据进行对数化处理,变量含义与数据来源如表3所示。

表3 变量设计与数据来源

(三)实证结果与分析

在实证分析之前,本文先使用Eviews软件对模型进行Hausman检验,结果显示不适于建立随机效应模型,同时因为是对特定对象进行研究,所以本文建立的非平衡面板固定效应模型是合适的。为了验证与美国建立军事联盟关系对非美元货币国际化的影响,即不对称的安全庇护是否限制了该国货币的国际化水平,本文重点考察决定除美元之外的样本货币国际化水平的影响因素。

首先使用经济与金融因素建立一个基础模型(模型1),用以衡量经济和金融变量对货币国际化的影响,之后采用逐步回归法依次加入军费开支变量(模型2)、衡量与美国竞争关系的“竞争性变量”(模型3和模型4)以及衡量联盟关系的虚拟变量(模型5),计量回归结果如表4所示。

表4 固定效应模型参数

续表4

计量结果显示,经济规模在所有模型中都是统计显著的,货币价值稳定性也是统计显著的,而且在所有模型中都一直保持稳定。金融市场发展水平在统计上再次表现不显著,而且系数相当小。军费支出占GDP份额即便在1%误差水平下也具有统计显著性,而且相当稳定:在控制其他变量不变的情况下,货币发行国军费开支占GDP份额每增加1个百分点,其货币国际化水平就将平均提高0.11个百分点。与美国竞争的经济变量与军费变量也是统计显著的:在控制其他变量不变的情况下,经济规模相对于美国每提高1个百分点,其货币国际化水平就将平均提高0.67个百分点;军费开支相对于美国每增加1个百分点,其货币国际化水平就将平均提高0.02个百分点。因此,西方国家相对于美国不论是提升经济实力还是提升军事实力,都有助于提高和促进本国货币国际化水平。

特别地,模型5的计量结果显示,ALLY的系数为-0.12,而且即便在1%的误差水平下也是统计显著的,与本文预期完全一致:在控制其他变量不变的情况下,相较于非美国军事盟友,西方国家与美国建立联盟关系将促使其货币国际化水平下降0.12个百分点;换言之,美国提供给西方盟友的军事庇护确实限制了西方国家提升其货币的国际化水平,本文前面的假设2是成立的。

五、结 论

实证结果充分表明,以美国为核心的双边或多边安全联盟关系有利地维护了美元中心地位,同时也给非美元货币国际化带来了强有力的外部约束。

(1)军事实力在货币国际化中具有重要作用。虽然经济金融实力仍为货币国际化的基础因素并发挥重要作用,但实证研究结果表明军事实力的作用不容忽视。美元是美国全球霸权的支柱之一,美元作为国际货币为美国军费源源不断地融资并为美国在全球范围内的安全提供角色;反过来,美国独一无二的军事实力又成为美元国际货币结构性权力的强有力来源之一,美国也成为全球资产的“安全天堂”。因此,提升本国相对于美国的军事实力有利于本国货币国际化。

(2)联盟关系为维护美元国际地位提供了有力支持。美国对外提供防卫安全产品尤其是对盟友提供“核保护伞”成为美国迫使盟友维护美元国际地位的强制性工具,美国在不对称联盟体系中的绝对主导地位直接赋予美元以“安全溢价”。

(3)西方国家对美元的支持是作为盟友享受来自美国安全保护承诺的成本,但对美国保护伞的依赖却成为西方国家在推动本国货币国际化过程中的“绊马索”。比较而言,对没有被美国军事力量庇护的国家,其货币国际化水平显著地高于被美国庇护的国家。

由此可见,实证结论支持本文前面的假设1和2。一方面,以不对称为特征的军事联盟关系可以为主导国货币在国际货币竞争中提供经济因素所不能企及的优势,军事实力无疑可以为货币提供更多“安全保障”,联盟关系还可以为主导国货币提供更多“安全溢价”;另一方面,与美国建立军事联盟关系同时也限制了西方国家推进货币国际化并分享与其经济实力相对称的更多国际货币权力的空间与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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