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璞, 萧媺瑾, 石展荣
(福州外语外贸学院, 福建福州362000)
地缘相近、血缘相亲、文缘相承、语言相通的闽台两岸经过长期的历史演变和人文变迁,形成了共同的文化体系。服饰作为文化的载体和表象,最直接地体现了地方艺术化倾向与审美文化内涵。福建原为闽越人居住区域,自八姓入闽以来,中原地区的服饰习俗亦随之传入,并在此保留下来。随着部分闽人移居台湾,闽台两岸的一些服饰习俗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里发展兴盛,至今仍保留了唐宋时期中原地区的一些服饰痕迹,成为中原服饰的活化石[1]。总的来讲闽台地区服饰均呈现出 “头重脚轻,饰大于衣” 的穿戴特点,这一现象的形成既有地理和气候等自然原因,也有社会文化和人为等因素。头饰作为一种综合性的民俗文化,在这样的地理环境和文化背景下其审美性和象征性远超过了服装的部分。深入研究头饰,对于探讨民族间文化交流的轨迹,真实地反映各民族历史发展、文化变迁过程,继承和发扬民族头饰艺术,正确引导服饰或头饰的改革而又保持头饰的民族传统和文化特色等方面都具有重大意义[2]。通过先行研究可知,闽台地区女性 “簪花” 习俗由来已久,其中泉州市丰泽区的蟳埔女头饰与台湾鲁凯族女性头饰尤甚。本文通过对两地头饰起源与成因、形制、文化与象征性等方面的比较研究,梳理民间头饰文化脉络,总结各自的族群特点,以期为后续民间头饰艺术研究提供不同的参考角度。
蟳埔女头饰称为 “簪花围”,这种头部装饰保留了中国古代 “骨针安发” 的原始形态,发髻呈海螺形,头部装饰整体为花环状,所以当地人也生动地称之为 “行走的花园”。蟳埔女头饰的起源说法众多,其中流传较为广泛的有以下三种:有人说它是我国传统风俗的延续,我国自汉代就有戴花的习俗,魏晋时期发髻插花已经成为时尚,唐宋两代多地均有簪花的习惯。也有人认为蟳埔女的头饰源自于宋元时期,彼时泉州地区是 “东方第一大港——刺桐港” 的所在,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也是对外贸易的重镇,鼎盛时期有数以万计的阿拉伯、波斯商人在此居住,所以类似花环形态的头饰可能是这些外国商人及其后裔所留下的遗风,这种说法仿佛也为蟳埔女头饰为何在众多民间头饰中独树一帜找到了理由。还有一种说法是官兵围剿说,因被官兵围剿,老百姓到处躲逃,慌乱中头发散乱,情急之下随手把乱成一团的散发卷几圈,用随手抓到的硬树枝往发髻中横向一插以固定,之后这一头饰便延续至今[3]。对于最后一种说法笔者看法有些不同,因官兵围剿这种短期且随机的事件形成一种头饰习俗毕竟不太现实,且发髻如果是随意固定的形态则难以统一,与其说是官兵围剿导致盘发,不如说是早期蟳埔男人多在外出海讨生活,勤劳的蟳埔女除了操持家务外还去海边种收牡蛎,而海边风沙很大,她们需要低头捡牡蛎,弯腰撒鱼网,为了不使头发浸到海水,缠到渔网,于是她们不留刘海,把头发全部盘在脑后,随手插上筷子或其他光滑的树枝、鱼骨。下海时戴斗笠,发髻上的枝状物恰巧可以起到支撑的作用。
鲁凯(Rukai) 族人曾自称为 “泽利先(Tsarisen)”,意思是 “住在山里的人”,鲁凯族群分为东鲁凯族群、西鲁凯族群及下山社族群,主要分布在台东卑南乡、屏东雾台乡、三地门乡以及高雄茂林乡[4]。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温润的气候环境、丰沛的自然资源为鲁凯族地方美学的孕育提供了沃土[5]。鲁凯族女性头饰因受到社会阶层的影响,主要包括额饰、头巾、帽子、植物环饰和插饰。任何一个民族的头饰起源都是复杂而多元的,鲁凯族女性头饰的形成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护体说。鲁凯族群常年生活在山谷中,头部的遮盖装饰有助于适应山中多变的气候和温差,有一定的护体功能。二是护身说。狩猎是鲁凯族作为高山民族赖以生存的一项技能和重要的生产生活手段,他们在长期与自然的博弈和相处中,找到了一种独特的方式,一方面从自然中索取,另一方面又回馈给自然,鲁凯族女性的头饰牙饰帽就是典型的代表。人们将山猪牙装饰在帽子上的时候,自然地认为自己具有了山猪的力量,且夸张的头部装饰从自然的角度去看也被认为是具有某种攻击性的表征。最后鲁凯族女性头饰还体现其族群对于美的认知和追求。在台湾的南部山区盛产台湾百合花(学名Lilium Formosanum Wallace),自然淳朴的鲁凯族人认为百合花具有“纯洁”“坚贞” 之性格,所以出于对美的认同将其作为装饰佩戴在头部。
从起源和成因来看,鲁凯族女性头饰起源和成因更加内化,与民族的生存环境及生活样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蟳埔女头饰的形成过程更加复杂,既有外部环境的影响,也有实际生活的需要,应该说蟳埔女头饰是古老的东西方文明碰撞的结果。
泉州地方戏曲《桃花搭渡》 的唱词中 “四月围花围,一头簪两头重” 简要地将簪花围的造型要点描述了出来[6]。蟳埔女自幼留发,等到十三岁上下将头发梳于脑后,用手沾着闽南盛产的山茶油或芦荟汁轻轻涂抹在发丝上,因其具有润发作用使得发丝不易蓬乱,在偏头部二分之一处横插一根筷子,还有的会另加一根红筷子,以此为轴盘起螺旋状长发,像漩涡一样结到脑后形成一个发髻,也有人认为一圈圈盘发形似树木的年轮,又得名 “树髻”。蟳埔女额前不留刘海和碎发,以便于下海劳作。以螺旋结发髻为圆心,用串好的鲜花进行装饰,少则一二环多则四五环。如果遇到节日或喜事,他们则要佩戴五至七环的装饰。在古早时十二三岁的女孩已算是成年,所以簪花围从某种意义上被认为是少女的成年礼。而花围所用的花饰品种主要有素馨花、菊花、玉兰花、粗糠花、含笑花等。其中素馨花、粗糠花、含笑花均是从西域传入的品种,淡黄的素馨花配以色彩鲜艳的红色系独枝 “熟花” (即纺织品制假花)使得蟳埔女的头饰活色生香、绚烂多姿(见图1)。然而热爱生活充满创意的蟳埔女不仅仅满足于这些花卉做成的 “簪花围”,有的还会在发髻上插一把装饰用的梳子,做工精致的半月形金制梳子既能显示出高贵的气质,又可以梳理被海风吹乱的秀发,此外在蟳埔女充满仪式感的头饰上也时常会有金钗、银针、金簪等装饰物。蟳埔女头饰并没有老少之分,区分其年龄和是否婚配的玄机,则藏在其所佩戴的耳环之上,她们的耳环形似 “?”,一般未婚女孩只戴耳环而不加耳坠,婚后的女子可在丁勾耳环下加各种耳坠,俗称 “丁香坠”。
图1 蟳埔女头饰 “簪花围”
图2 鲁凯族 “牙饰帽”
图3 装饰后鲁凯族环饰布帽
相较蟳埔女来说,鲁凯族女性头饰的种类更加多元,分别有额饰、帽子、植物环饰、插饰等四个类别。牙状百合花额饰是鲁凯族女子盛装头饰的必备,它由若干朵红色金凤花与白百合并排组合而成,金凤花瓣一边朝上,一边朝下,且只露出尖角部分。佩戴方式是将整排额饰花心向外固定于头巾下方,平置于额头中间,长度一般为10- 15 厘米。越长则表示地位越高,最长至耳部。而女性的牙饰帽可以说是鲁凯族头饰的重头戏,帽身主体用琉璃细珠装饰,山猪牙或山羌牙尖端向外对称排列,固定于琉璃珠片与帽身之间,形成一个个装饰单元呈环状均匀装饰于帽身之上。上边缘环饰一圈小山猪牙或山羌牙,下边缘一圈坠有链子,走动起来能够发出细碎曼妙的响声,十分灵动(见图2)。黄、红、绿三色毛线编织成辫子或毛绒球点缀在帽子上,显得饱满且丰盛。另外,也有类似于戒指的贝壳装饰、银制装饰点缀其中,布制环形帽子通常与植物环饰配合使用,帽子多为红色或黑色丝绒所制,缠绕的圈数越多代表地位越高,最多可缠绕五圈。帽身装饰草、花、果,或并排或点缀装饰,也有装饰螺贝和琉璃珠组成的菱形图案,以及三色毛线辫、戒指和羽毛等。头目佩戴时会在前面中间多一排牙状百合花饰(见图3)。植物环饰代表了鲁凯族的生命力,在盛装和常服中都有所体现,所用的植物材料有十几种之多,涵盖族人生活环境中的花、草、果等各大类,除了花卉之外还有蕨类植物、排香草、艾草、槟榔、番薯叶、小米、花生等本土植物。另外在插饰方面则有百合花、鹰羽和蝴蝶等,分别都有不同的含义。比如百合花插饰只有经过仪式许可的女子才能佩戴,是地位和荣誉的象征;雄鹰身上最长的三根羽毛因其形似百步蛇的三角形斑纹,最鲜明,黑白相间的节数最多,只有部落头目才有权佩戴;蝴蝶插饰是善于跑步者和部落英雄的象征,佩戴不分男女。
通过头饰形制的比较,我们可以看出蟳埔女头饰的造型相对统一,样式稳定,更多的是审美效果的体现,而并非进行社会阶级和人物职能的区分,头饰体量的增大只是因为节日和庆典。从选材来讲蟳埔女头饰主要运用的是花卉,且这些花卉材料是本土与异域、天然与人工材料的结合。而鲁凯族女性头饰的造型和种类更为多样,选用的材料种类也更加的广泛,头饰体量的增加通常与佩戴者的地位高低有关,头饰除了审美效果之外更多是身份和地位的标识。材料虽然种类繁多,但大部分都源自族人生活空间中的本土动植物。另外笔者发现两地的头饰并非将花朵或其他植物胡乱佩戴,蟳埔女梳“树髻”,以 “树髻” 为圆心发散状装饰串好的花朵,而鲁凯族女性则不梳发髻,花朵排放方式也呈现出整齐的环状造型,且插饰较为高耸,更具气势。
从文化与象征性层面剖析蟳埔女头饰的内涵,首先色彩丰富、造型别致的 “簪花围” 体现了蟳埔女对于 “美” 的理解与追求。这种 “美” 并不流于表面,它是一种因劳动需要而创造出来的美,代表了我国女性勤劳质朴的品质和勇于创造的精神。其次头戴鲜花也是海洋信仰族群的特征。每年的农历正月二十九日是海神妈祖娘娘的寿辰,福建沿海地区普遍会举行大型民间活动 “天香”,以鲜花奉神的习俗在泉州流传甚广,蟳埔女簪花游行是长久以来的传统,这些都体现了沿海族群对于上天的敬畏。除了精神层面的内涵,蟳埔女头饰还具有商业标识的作用,在当地蟳埔女挑卖的海鲜被视为上乘海产品,特别是蠔(牡蛎) 被称为 “阿姨蠔”[7]。蟳埔女头饰几乎成了上乘海鲜的标识,“簪花围” 等同于具有商业价值的 “口碑”。蟳埔女头饰得以保持至今且仍具有强大的艺术生命力,或许就是依托了这一缕民以食为天的烟火气。
鲁凯族女性的头饰则蕴含了神话传说、社会阶级、道德规范等方面的文化内涵。鲁凯族的社会阶层分为头目、贵族、士族和平民。族群中的阶层区分往往以创始神话为依据和参考,而这些创始神话又往往与太阳、百步蛇、百合花、陶壶或岩石有关。另外,鲁凯族头饰的装饰材料和佩戴方式根据不同的阶级层级有着明确的区分和限制,比如雄鹰左右翅最长的三根羽毛只有头目可以佩戴,这里的鹰羽不就象征着头目的领导地位和权力吗?在许多阶级完整、制度分明的民族中,头饰与权力、地位的关联十分常见。而头饰在道德规范层面的象征,在鲁凯族女性的百合花头饰上则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可以说百合花头饰是她们的行为规范,贯穿鲁凯族女性的整个生命旅程。鲁凯族女性长期以来被要求恪守传统的女性本分,与男性保持距离,婚前若发生逾矩的行为,不论是事实还是仅被怀疑,都有可能在结婚时丧失佩戴百合花的资格,甚至家族也会因此蒙羞。可见百合花头饰在鲁凯族群中相当于是道德规范的一面旗帜。
从文化象征性的角度来看,鲁凯族生活在山区,早年交通道路并不发达,所以受到外界的干扰和影响较少,头饰的象征含义较为传统、内化。而蟳埔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其 “头饰” 是在本土与西域文化大融合的背景下生成的,头饰的象征性相对来说较为丰富多元,充满海岛风情、奔放热烈的簪花围从某种程度上突破了传统儒家对女性装束的保守要求,是基于实际需要对固化价值观的挑战和突破,也是东西方文化交融的产物。
蟳埔女头饰和鲁凯族女性头饰都反映出个性化的审美意识和善于发现美、创造美、感受美的民族精神追求。如果说蟳埔女头饰的形成是海上丝绸之路上中西方文化交融的一个偶然,那么鲁凯族女性头饰则是宝岛腹地民族精神的巧妙呈现。蟳埔女头饰造型中出现的簪、钗、梳篦、象牙筷都是我国古代女性传统头饰美学的集中表达,这是其他民族所没有的。而鲁凯族女性头饰中兽牙、羽毛和果实都是高山狩猎民族就地取材所得,是高山民族土地崇拜的表现和对自然的景仰。二者在造型和装饰材料部分虽然有所重叠,却有着本质区别。蟳埔女头饰在保留了东方神韵的同时弥漫着热情浪漫的异域情调,象征着对古板桎梏思想的反叛,又因商业的需要烘托出其耀眼的艺术生命力。鲁凯族女性头饰则作为台湾少数民族的艺术瑰宝,除了诠释传统信仰、伦理道德和阶级规范的精神内涵外,还反映了鲁凯族人独特的宇宙观、人生观和生命观,且在与自然环境的互动体验中蕴含着伟大的民族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