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母题与民间传统:安吉拉?卡特的《小红帽》改编

2020-09-17 13:31李莹莹
外国语文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安吉拉小红帽卡特

内容摘要: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在童话《小红帽》(Little Red Riding Hood)的多次改编中突出了“讲故事”的母题,这一母题的运用是卡特对童话的民间属性重新思考的结果。卡特模拟了民间故事讲述者的声音,并且通过戏仿经典童话《小红帽》的叙述声音,颠覆了经典童话中叙述者的权威。其童话改编中充满的狂欢节的世界观和降格的美学风格也呼应了民间童话的“粗俗”本性。通过对“讲故事”母题的强调,卡特让我们看到了不同于经典童话的童话写作,找回了童话的民间传统。

关键词:安吉拉·卡特;《小红帽》;童话改编;讲故事;民间传统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8年度贵州财经大学引进人才科研启动项目”(项目编号:2018YJ97)成果。

作者简介:李莹莹,贵州财经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暨南大学文学博士,主要从事电影改编研究。

Title: Storytelling Motif and Folk Tradition in Angela Carters Little Red Riding Hood Adaptations

Abstract: From novels to film scripts, Angela Carter has kept on retelling the story of Little Red Riding Hood. The desire of “storytelling” is the basis for her to reconstruct the stories, and to find fairy tale that comes from folklore rather than classic books. Carters recreation in Little Red Riding Hood emphasizes different voices of the folklore storytellers and subverts the authorial voice of classic fairy tales. Her adaptation of the fairy tale also reveals the vulgar nature of folklore through the writing about folk carnival spirit and the aesthetics of degradation behind her stories. By retelling the fairy tale, Carter regenerates the meaning of fairy tale and finds the folk tradition of fairy tale.

Key words: Angela Carter; Little Red Riding Hood; fairy tale adaptation; storytelling; folk tradition

Author: Li Yingying, Ph. D., is associate professor at the School of Humanity and Law in Guizhou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Guiyang 550025, China), specialized in the studies of film adaptation. E-mail: l-yying@163.com

在《悍婦童话故事集》(The Virago Book of Fairy Tales)的序言中,英国女作家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 1940-1992)将其对童话的关注归结为两个方面:重新发掘童话的民间资源,及纠正经典童话中的性别偏见(卡特,《精怪故事集》1-20)。 ①卡特指出:“童话故事也好,民间传说也罢,所有这些来自口头传统的故事都是我们至关重要的线索,使我们得以触及那些辛勤创造世界的普通男女所拥有的想象力”(2)。在卡特创作的后期,她主要致力于搜集整理遗失的民间童话,而在早期,则是通过改编童话故事来达成目标。在早期的代表作《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The Bloody Chamber and Other Stories)中,卡特改编了经典童话《小红帽》,创作了被称为“狼人三部曲”的三个故事:《狼人》(The Werewolf)、《与狼为伴》(The Company of Wolf)和《狼女艾丽斯》(Wolf Alice),随后将其改编成电台剧本《与狼为伴》,还在电影导演尼尔·乔丹(Neil Jordan)的协助下改编了电影剧本《与狼为伴》并于1984年搬上银幕。②这种刻意使用多种方式讲述同一个故事的行为已经超出了故事本身的内容,将读者/听众/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产生故事的语境之中,探求不同讲述方式对故事内容产生的影响。

一般研究者偏好从性别角度探讨卡特对童话文类的选择。③ 但卡特童话改编的创作目的并非创造一种新的“成人童话”,而是要在翻译、整理、创作中重拾童话的民间传统。④对卡特童话改编的研究不能仅仅局限于性别视角,还需要考虑卡特童话中的民间属性。本文尝试将这些改编故事视为一个整体,考察不同版本《小红帽》的讲述方式,追寻这种改编背后的深意,探寻卡特对童话“讲故事”母题的继承和改造,希望能够从童话发展的历史语境出发,重审卡特童话改编的价值。

一、发掘童话中的“讲故事”母题

在“狼人三部曲”中,卡特从不同角度将《小红帽》的故事讲述了三遍。《狼人》中,小女孩的外婆就是狼人,她在被小女孩砍伤之后被石头砸死;在《与狼为伴》中狼人化身为极富魅力的男子,小女孩被他所吸引,明知他吃掉了外婆,仍选择脱衣上床,“睡在温柔的狼爪间”(卡特,《染血之室》 216) ;⑤《狼女艾丽斯》讲述了被狼群收养长大的女孩艾丽斯拯救狼人公爵的故事,戏仿了《小红帽》的人物设定:狼人公爵(狼)变成了受害者,新娘的丈夫(猎人)成为施害者,艾丽斯(小红帽)则是拯救者。

在这三个故事中,我们能看见卡特对民间文学“讲故事”母题的继承。《小红帽》是一个在民间广泛流传的故事,其变体包括法国的《外婆的故事》、中国的《虎姑婆》等。法国作家佩罗(Charles Perrault)是最早收集整理《小红帽》的人,他在《鹅妈妈故事集》(又叫《附道德训诫的古代故事》Histoires ou contes du temps passé, avec des moralités,1697)中把小红帽塑造为不听家长的话而被狼吞噬的可怜女孩,使得这个故事带上了劝诫17世纪贵族少女行为规范的道德意味。《小红帽》的另一著名版本来自德国的《儿童与家庭童话集》(俗称《格林童话》,Kinder- und Hausm?rchen,1857),格林兄弟(Jacob Grimm & Wilhelm Grimm)将佩罗故事的结局从悲剧变成了喜剧,⑥通过小红帽被猎人拯救的结局(另一个不为人熟知的结局是她与外婆自救成功),压抑了佩罗版故事中的性暗示,更适应19世纪资产阶级的家庭教育观。

卡特则在佩罗和格林兄弟《小红帽》的基础上进行了扭曲、变形,使这个故事更加符合卡特这个“讲故事者”的意愿。在“狼人三部曲”的三种讲述中,施害者、受害者和拯救者的身份是流动的,这种变动展示了不同故事发展的可能性,动摇了经典童话中被固化的刻板印象。在《与狼为伴》的电台和电影剧本中,“讲故事”这一行为则成为了不断再现的母题,故事的讲述者和故事本身都成为了卡特表现的对象。在电影剧本《与狼为伴》中,卡特明显借用了民间故事中故事套故事的结构,将叙述层次细分为四层:1.作者卡特讲述的故事;2.即将成人的小女孩艾丽斯的梦境(呼应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3.剧本的主体,叙述了罗斯林(即小红帽)和狼人的故事(即《染血之室》中《與狼为伴》的故事);4.罗斯林等人讲述的故事(包括了复仇的女巫、孤独的狼女等小故事)。依据这一剧本拍摄的电影《与狼为伴》也如实再现了讲故事的场景和讲述者的形象。

从小说到电影,可以看出卡特越来越重视“讲故事”这一母题。为什么她要不断地强调“讲故事”的重要性呢?因为她认识到“讲故事”的行为与故事本身一样重要,在故事的讲述中“甚至叙述者的转换也能够改变故事的含义” (卡特,《精怪故事集》 9),讲述者在讲述故事的同时也拥有对故事含义的解释权,而不同的讲述者讲述的故事意义也会发生转变。

来自民间口头传统的童话形成与口头传统中“讲故事”的行为密不可分。很多童话故事都有多个版本,这些版本的故事情节大体类似,但又有一些细节上的差异,正体现出不同地区口头传统中故事讲述者的个性化创造。“讲故事”的特征留存在童话中,表现为叙述者与受述者的显形、简单质朴的语言、反复出现的数字、重复回环的情节等叙述特征。从内容上看,“讲故事”的母题也多次出现在童话故事中,《一千零一夜》中“讲故事”这一行为甚至被赋予了娱乐、教育,乃至挽救性命的重要作用。可见,“讲故事”是童话的一个重要的母题,也是童话来源于民间口头传统的明证。

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The Storyteller”)中直接将童话指认为故事(story),认为讲述童话的行为就是讲故事:“童话曾是人类的启蒙导师,至今仍是儿童的首席教师,因此童话仍隐秘地存活于故事中。第一位真正的讲故事者是童话讲述者,今后还会是这样”(本雅明,《讲故事的人》 112)。然而,随着印刷术的发明和人们文化程度的提升,口传故事逐渐转变为文学故事,童话也渐渐成为一个独立的文类,并且被“体制化”(institutionaliztion) 。⑦“讲故事”的传统逐渐被淹没在历史的故纸堆中。卡特对《小红帽》的多次改编可以视为作者为重新发掘“讲故事”母题而作出的努力,不仅如此,卡特还借此为被排除在经典童话之外的女性讲述者赋权。

与本雅明一样,卡特也十分看重童话的民间出身,但她更关注被本雅明忽视的故事讲述者的性别身份问题。她指出“根据欧洲的习俗,讲故事的人大多是典型的女性……老妇人的故事——其实就是没有价值的段子、编出来的鬼话、无聊的闲言碎语,这个嘲讽的标签一面把讲故事的艺术分配给了女性,一面也夺走了其中的所有价值”(卡特,《精怪故事集》 3-4)。对卡特而言,通过童话回归民间的目的与重新发现被埋没的女性故事讲述者的目的是一致的。

卡特不断重述《小红帽》的故事,就是力图让这个文本回归到民间“讲故事”的语境中,使之具有更多元的含义,她还试图通过“讲故事”重拾故事讲述者中的女性声音和故事的支配权。同样是《小红帽》的故事,佩罗的讲述暗示了“性意识”,格林兄弟的讲述则压抑了“性意识”。作为讲故事的人,卡特将佩罗版和格林版的经典《小红帽》视为对话对象,批判了这些经典作品固化的叙述方式和故事内容,重拾被遮蔽的民间“讲故事”传统。

二、挑战权威的叙述声音

为了重拾民间的“讲故事”传统,卡特不仅多次重述《小红帽》,而且还在文本中突出了多样化的叙述声音。卡特认为童话故事本身就是一种叙述方式,这种叙述方式的特征就是多样化,她说:“‘童话故事是一种修辞手法,我们用它来泛指浩瀚无边、千变万化的叙述——以前甚至现在的某些时候,这些故事以口口相传的方式得以在世间延续、传播,它们作者不详,却可以经由每个叙述者之口被反复地创作,成为穷人们常新的娱乐”(卡特,《精怪故事集》 1) 。⑧这种多样化的叙述声音更加贴近民间“讲故事者”的讲述方式,卡特用这种方式来挑战经典童话中单一的权威化叙述声音。

女性主义叙事学理论家苏珊·兰瑟(Susan Sniader Lanser)在《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Fictions of Authority: Women Writers and Narrative Voice)中指出: “在叙事诗学(即‘叙事学)里,‘声音这一术语……指叙事中的讲述者(teller),以区别于叙事中的作者和非叙述性人物”(兰瑟,《虚构的权威》 3)。她采用了“作者的”(authorial)、“个人的”(personal)和“集体的”(communal)这三种模式来分析女性作家的叙述声音。在卡特的童话改编作品中,这三种叙述声音互相交替,形成了卡特多重复杂的叙述风格。

③See Marina Warner, “Angela Carter: Bottle blonde, double drag,” ed. Lorna Sage, Flesh and the Mirror: Essays on the Art of Angela Carter (London: Virago Press, 1994): 243-256; Danielle M. Roemer and Cristina Bacchilega, Angela Carter and the Fairy Tale (Detroit: Wayne State UP, 1998).

④在談及《染血之室》的创作目的时,卡特曾说她并没有以创作“成人版”童话故事为目的,其目标是把传统童话故事中潜在的内容提取出来。See John Haffenden, “Angela Carter,” Novelists in Interview (New York: Methuen Press, 1985): 80.

⑤本文相关引文均出自安吉拉·卡特,《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严韵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以下标出篇名及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⑥格林兄弟搜集的《小红帽》与佩罗版《小红帽》的关系可参考罗伯特·达恩顿,《屠猫记——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建中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4-5。

⑦体制化是杰克·齐普斯所使用的一个术语,主要指童话被冻结入某种意识形态中,参与到对社会和文化道德与行为准则的规范之中。详见杰克·齐普斯,《作为神话的童话/作为童话的神话》,赵霞译(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10。

⑧卡特在本文所引的这段话中同时使用了narrative和tell这两个词语,见其英文版序言Angela Carter, ed., The Virago Book of Fairy Tales (London: Virago Press, 1990): ix.

⑨卡特在《染血之室》出版前两年翻译出版了《佩罗的童话故事》(The Fairy Tales of Charles Perrault),由此可推断卡特比较清楚佩罗童话故事的叙述特征。

⑩在严韵的译本中译者将tale翻译为故事,story则翻译为小说,本文为了论证需要,将tale均翻译为幻想故事,story翻译为故事。

“颠倒的世界”是狂欢节中常见的一种艺术形式,比如画有天地颠倒、鱼儿飞翔等的版画,常常被视为狂欢节颠覆性力量的展现。详见彼得·伯格,《欧洲近代早期的大众文化》,杨豫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225-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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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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