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雯
我永远都记得第一次离家远行的情形。
因为考了全县的文科第一名,所以校长为我争取了一张西南航空公司赞助的机票。但其实那一年高考我考得不好,历史发挥失常,成绩刚过及格线,因此总分也刚刚超过北大的录取线而已。但这也足以成为我所在中学的荣耀了。
很多年来,这所中学有人偶尔考上过清华,还没有人考上过北大,而那一年一共出了两名北大生,一文一理。学理科的男生因此跟我变成了唯一的从小学到大学都是校友的哥们儿。而我作为女生,能取得这样的高考成绩,似乎更要轰动一点。或许是这个原因,校长把唯一的一张免费机票的名额给了我。
因此,我就只身一人去北京了。那是20年前,我家所在的西南小镇还只有一条马路。外出上大学的孩子们,通常都要坐半天的长途汽车,再坐30多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北京。当时,坐飞机还是一件很稀罕、奢侈的事儿。
为了这件事,我们家表现得很隆重,我爸、我妈、我堂姐和堂姐夫都出动了。堂姐夫在跑到成都的客运,他不开车,只是跟车,类似于押车吧。我们提前一天晚上,搭他负责的夜班卧铺客车,半夜12点出发,晃晃荡荡、迷迷糊糊,到成都的时候,天刚好亮。
堂姐夫带我们吃了一顿车站附近的早饭。按说车站附近的小吃是最无法保证口味和质量的,但那是我记忆中非常美味的一餐。
本来我们打算坐公交车去机场。但飞机是上午11点的,怕来不及,堂姐夫果断地包了一辆面包车,把我们送到了双流机场。
这是我第一次坐这么远的长途汽车,第一次来到成都这样的大城市,第一次见识机场长什么样子,还要第一次离开家,去遥远得没法想象的北京……各种陌生感让我应接不暇。
现在我已记不起一路上和爸妈都说了些什么话。大概是因为很早就习惯了分别。记忆中是上二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天还很早,路上没有什么人,我跟着我妈走到镇上的长途车站,她要去我爸所在的单位探亲。我爸在听起来就很远的林业局工作。家里将剩下我一个人,要度过一整年。好在外婆会来照顾我。说不出来的不舍,变成了不说出来的沉默。因为要上学,我甚至都没能见到我妈上车就离开了。这样的送别,还会在我爸回家探亲的时候发生,两三年一次。习惯了也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我不哭不闹,看起来很懂事的样子。
机场对我们来说都是陌生的。不过我妈很厉害,她很擅长沟通交流,大方得很,我的登机手续办得很顺利。在托运行李的时候,她还和旁边的人攀谈上了,原来那也是送孩子上学的。那孩子正好跟我是同一趟航班,而且去同一所学校。看到有人做伴,爸妈的神色明显轻松了。
随着登机时间临近,我就要通过安检口,真正跟家人分别了。
在托運了一个箱子之后,我还有一个背包,以及一个拎在手里的包,都装得满满当当的。经过那道安检门,我就将一个人踏上未知的旅程。此时此刻,每走一步,都离全然的未知靠近了一步。背着重重的行李,倒会让人感觉踏实一点。
无法清楚表达出来的各种感情在心里发酵。我只是很坚定地朝前走去,没有回头。我害怕一回头我的勇气就没了。爸妈、堂姐、堂姐夫,都在后面看着我,我不想让自己哭。
后来我妈告诉我,我爸当时都掉了眼泪,而我居然连头都不回就走了。我没有告诉她,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用尽全部的心力让自己变得勇敢,而没有力气来伤感了。
现在的孩子一定无法想象,不就是出趟门吗,怎么会紧张成这个样子?但20年前的我就是这样的。我一直在小镇上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车程半个小时的县城。小镇依山傍水,面对的河,我只去过一次对岸;背靠的山,我则从来没有翻过去。在方圆不过十里的小世界里,我安安稳稳地成长了18年。
幻想着山那边的模样,河水流向的下一个地方,我在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恨不能填上最遥远的学校。因为担心东北太冷,最后便选了北京。那时候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走出去看看。小镇上安稳的日子,让文静的姑娘多少也有些厌倦了。
因此在离开的时候,既担心又盼望的两种心情纠结交织,我实在是来不及体会与家人、家乡分离的感受。少年不知愁滋味。少年的眼中,只有前方看不见的路,来不及回望身后放不下的牵挂。
第一次坐上飞机,我竭力想让自己不显得笨拙,努力地模仿着身边乘客的举动。偶然间,我注意到机场的地面上有几块砖头。过了一会儿,我透过机窗往下一看,还能看到几块砖头。再后来,砖头越来越多,我这才在慌乱中意识到,原来我现在看到的早已不是砖头,而是从空中俯瞰下去的房屋。多年后想起来这段往事,我还会为当年的傻气感到好笑。
几经波折,当我终于抵达北大时,已是灯火昏黄的时候。因为飞机晚点,也因为机场大巴半途抛了锚,还因为我们要从北大本部被送到昌平的分校。总之,我应该是我们班最后一个报到的学生,班主任还差点以为我不来报到了。
在昌平园的黄昏中,风尘仆仆的一个短发女生拖着一个大箱子、背着两个大包,大概这就是我留给燕园的第一印象。
接过我最沉的包、送我到宿舍安顿下来的男生说的那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就是燕园给我打的第一声招呼吧。
那天晚上,我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才轮到使用宿舍楼下唯一的长途电话,给家里报声平安。拿起电话,只喊了一声“妈”,我就泪如雨下。爸妈守在电话机旁,等了整整一下午加一晚上。我没有跟他们说,当我在宿舍里打开背包的时候,发现奶奶给我装的20个皮蛋,因为路途上的折腾,全都被压碎、挤烂了。那些好看又美味的金黄色的皮蛋,我在北京找了好多年。这个秘密,直到奶奶去世,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