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凌
似乎是它的宿命——
北地风高水寒。一朵桃花要安静度过一生,需要做多少奢华的美梦。
桃花暴动。在苍莽的黄土塬,一夜之间,烂漫了房前屋后。彼时,蜜蜂和蝴蝶尚未睡醒,桃花没有得到应有的赞美。
而一场沙尘暴尾随而至。
——多年来经久不衰的剧情,像一个谶言,一道符咒。毋须策划,毋须排练,自然而然。
我对未经世事的女儿说:桃花命短,能看就多看一眼吧!
话音甫落,天地混沌,阴影和明媚都不可描述。
一面阳坡有多少棵桃树?一棵桃树上有多少朵桃花?
村口喊一声:桃花,桃花……
就有好几个红袄绿衫慌张地回转头来。她们是外婆、是姑姑、是姨妈、是嫂子、是姐姐、是妹妹、是女儿。
她们有着同一个美好的乳名,有着同样的芬芳,也经历了同样的倒春寒。
沙尘暴一定是闻到了桃花的香气,它挟裹着暴力从腾格里沙漠奔突而来。障眼、摔绊、摇撼、撕裂,都是它惯常的语言。
桃花没有来得及遗憾,就命换春天。大风中,他们咳出来血。
一夜之间,桃花已成往事。
灰蒙蒙的天空下,是我受难的情人。
我用一场雨为她洗面。我用一场雪为她疗伤。
雨夹雪,是我能拿出的最后的聘礼。
从一抹黄开始——
白杨的叶子在又一夜秋雨中获得灵感。神来之笔是短暂的,风萧瑟,黄着黄着就暗了下来,仿佛一个人的暮年,雀斑的脸。
柳叶和榆叶不语,憋足了劲儿在完成最后的青春回眸。
白露过后,枫树举起火炬,杏树举起火炬,桦树举起火炬,栎树举起火炬。这决绝的合唱比晚霞的告别更悲壮。
葱郁的松针,不甘收敛直刺天空的迟疑。它知道总有一天会被迫卸下满身疲惫,被新绿取代。
野山楂红了,沙棘果红了,石枣子红了,都在不同程度地滴血。山雀子知道它们内心溃败的酸楚,而山神是一位丹青高手,只想做到层林尽染。
天气真的一天比一天凉了——
青草的呼吸日渐消瘦。风吹衰草,也吹薄衫。
我坐在村后的堡子山上,眼前是高耸入云的六盘山主峰——米冈山。风撩开云雾的面纱,叶子们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心情都写在脸上。
此时,夕阳明亮。我忽然想起一个人,一群模糊的背影,一幅牧归图。然而,从西山口涌出的不是晚归的牛羊。绝尘而去的车流,使一只鸟受到惊吓,翅膀下的风暴让几片叶子无所适从。
时光交替中,大雁总是应声而至。一挥手功夫,炊烟变成了记忆。生活的琐碎被家用电器一再简化。烟囱生锈,很久没有升起人间烟火的请柬,没有听到母亲焦急的呼唤。
秋风继续删繁就简,落叶填满时光皱褶。我与一片叶子谈及故人,背井离乡的姐妹回来了,村口的涝坝照见她的倦容。老榆树张开双臂迎接陌生的村庄,野菊花举着酒和蜜,一朵云饱含深情的泪水,群山盛装,这是它应该有的样子,粉墨登场的样子,华丽谢幕的样子。
雨水不厭其烦地缝补着天地之间的裂缝,深夜仍弹奏着隔世的乐音。
昨天我看见的那只蚂蚱,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父母坟头的草比一月前又长高了几寸。芦苇头发花白,牛蒡叶一脸哀伤。
时光不饶人啊!
时光也不饶这些草木!
生活,我醉饮着秋色。
午后,信步走出村子,沿着溪边小径,蜿蜒向大山深处,直到倔强一再遭遇荆棘规劝。
方圆几里只有一个人。除此之外,还有虫蝇、鸟鸣、潜伏在深草和树荫下的野兔、蛇蝎等。也许,还有不远处虎视眈眈的未知的凶险。
天空湛蓝,几朵白云闲庭散步。偶尔,有鸟飞过,带动一阵风,山谷立刻活泛了起来。我的身边是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每一朵小花都各具情态,每一片叶子都一尘不染,远比公园和阳台上的让人爱怜。
精致与干净,是上苍赐于它们的福祉。
我想与你分享美景。然而,方圆几里只有我一个人。起初,我以枯枝为笔,蘸着溪水在石头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接着写下一串咒语。阳光替石头洗净了劣迹。
天地空而岑寂。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指挥内心的千军万马。也可以静静地等死,死在他热爱的山水间。阳光透过树叶,把斑驳洒在身上,也染上一身花草的馨香。
溪水在脚下淙淙地流淌。
石头上坐着另外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流落到此,给另外一块石头取暖。
他们内心的冰凉是相似的。
长出的苔藓也是相似的。
岁月静好,只是此处风景无人赏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