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水而建、白墙黛瓦,屋檐下放着盆栽,迎面是大落地窗、上半透明的门;走进屋内,色彩鲜艳的墙面点缀着许多绘画;小桌之后是一间吧台,透明的玻璃器皿在灯光下反射着光芒;院子里的棚架上藤蔓植物密密麻麻,靠墙的柜子上多肉植物争奇斗艳,笼子里的蝈蝈不时悠然鸣唱……这像极了一间充满文艺气息的精致小店。实际上,它是上海练塘古镇上的一处民居,房子的主人是城里来的“新居民”费邦珍。
与她有同樣经历的人们,在当下的江南古镇上还有不少。与此相对,也有不少原住民在离开古镇。进进出出,都是为了自己追寻的生活。古镇就像一座“围城”,演绎着人间烟火故事。
十年前,费邦珍来到练塘古镇游玩时,并没有想到自己将来会在这里度过大把的时光。从她在上海市区的家到这个青浦区小镇的距离有五十多公里,她最初来到这里的几次是和亲朋好友一起度假休闲。很快,她爱上了这里的安宁平和,不久就决定在古镇上买下一处民居。
房子买好后,她和家人一起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装饰这个小空间。从墙面的配色方案到一个小饰品的摆放位置,全都亲力亲为,不假手于人。挂在墙上的彩绘面具和几幅油画,是费邦珍自己的作品;洗手池上方的梳妆镜,是她从一个旧木盆改造而来,盆底装上玻璃,边缘镶上一圈彩色鹅卵石,活脱脱就是一件工艺品。
这里还充满着她一家人的生活记忆。走进大门后回头向上望去,人们会发现墙上有一辆古旧的儿童三轮自行车,旁边还缀着一双小码溜冰鞋,这并不是专门买来的装饰品,而是费邦珍儿子小时候用过的实物。在房间的一角叠放着她家里过去用过的卡带录像播放机、VCD播放机,上面还有她各地旅游时带回来的当地小饰品。
家人和朋友都非常喜欢来到这里,泡上一壶清茶,谈天说地。想要拥抱自然时,从座位上起来推开门,眼前就是古镇的小桥流水。渐渐地,费邦珍从只是周末来练塘,到在这里常住;最近,她刚刚卖掉在市区的房子,古镇已经是她真正的家。
每天,她在古镇小居里翻翻书籍,看看电视,做做手工,拾掇拾掇花花草草。傍晚,她走到河边,和当地的人们一起闲聊拉家常。时光如同门前的小河静静流淌。今年69岁的她告诉《新民周刊》记者:“在这里,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寂寞。”
在练塘古镇,近年来如她一样从市区来此购房居住的上海市民越来越多。费邦珍选择成为古镇居民,是为了心中热爱的生活方式;其他人的状态,和她有些不同。有的和她最初一样,还只是把这里作为节假日休闲度假的落脚点。有的则是因为更为实际的原因:或是子女要出国留学,需要筹集一笔学费;或是父母患了大病,医药花费陡然增加;卖掉市区繁华地段的房子在古镇买上一套后,还能余下数量可观的一笔钱来应对教育和医疗所需。
不管是因何而来,十年里,增加的新居民并没有改变这里的安宁,古镇依然保持着它的传统风情,在费邦珍眼里,这是练塘古镇特别难得的一点。“如果有一天,这里也变得像其他一些古镇一样充满了商业气息的话,那就和我搬到这里的初衷不一样了。”
并且,新居民的到来,为这里增添了人气。近年来,古镇上陆续有居民迁出,如果没有购买他们的房屋并在此居住的外来人,这些建筑很可能就只能空置着,而常住居民只会越来越少。“生活着的古镇”得以存在,新居民也做出了关键的贡献。
尽管没有太多熙熙攘攘,但这里并不是“与世隔绝”。网络、交通等基础设施的发展,让她在古镇的生活没有任何不便利之处。生活必需用品既可以在当地的市场购买,也可以方便地网购等着送货上门。想要和家人朋友一起出行,越过镇上的几座古桥就到了公路边,乘车去哪儿都不是问题。
8月底的一个周末,练塘古镇宁静依然,三三两两的游客和当地居民沿着小河漫步。午饭时间,万善桥边,64岁的张维加和家人在自家开的餐厅里忙碌。这家餐厅的大厨就是他的妻子,烧的是当地的家常菜,口味好得远近闻名,曾经有顾客专门从上海市区开一个多小时车过来就是为了品尝这里的美食。
张维加一家是土生土长的练塘古镇人。过去很多年,他们就住在古镇河边的老房子里。前些年,因为老房子年久失修,并且没有卫生间等设施,居住条件不是很好,他们搬迁到了附近的楼房。夫妻俩还是舍不得离开古镇,而当时陈云纪念馆在开发紧靠古镇河流的“后街”,于是张维加发挥妻子平时的厨艺特长,在这里开起了餐厅。
练塘居民休憩一刻。摄影/ 夏云鹏
“你现在也能看到,古镇上的商铺不多,显得有点冷清;我这家餐厅吸引顾客过来,也能让这里热闹一点。”他之前从未有过餐饮的从业经历,“其实就是自己家里吃什么菜、怎么做菜,我们就把这些给到客人。”如此一来,餐厅的选材用心,清洁经得起考验,加上每一道菜都是厨师用小灶把当地当季最受欢迎的菜肴原汁原味地做给顾客,许多古镇当地人都说“仿佛尝到了小时候的味道”。
古镇居民的这种简单和淳朴,也深深感染了费邦珍。她说,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感觉到与当地居民有什么隔阂。“左邻右舍经常来串门,好多人总是把他们地里新收的菜、河里刚钓起来的鱼给我送来,我都不用怎么买菜了。有的时候我起得晚,他们敲门不应,就把一包菜从围墙外面扔进我的院子里。”这让她感到特别温暖。
“我们是互相给予,互相学习。”费邦珍说,她这样的城市居民的到来,给当地人带去了城市里的一些观念;而她也从当地人身上学到了许多,比如恬静的生活态度;比如如何自制豆瓣酱、如何自制面筋,她觉得当地人都做得很好,这不仅是一门技艺,更是一种充满乐趣的生活方式。
随着移居练塘古镇的市区居民的增多,当地的房源也越发紧俏,有不少上海市区的居民都到张维加这里来打听,看是不是还有好的房子可以买。他很欢迎这些新居民的到来,虽然他们可能一开始在生活习惯上和当地人有细微的差异,但语言和饮食都相通,可以很快相处得很融洽。他也结交了不少这样的新居民朋友,和他们在一起很开心。
古镇上的年轻人都喜欢往外去,留在这儿的原住民大多是年纪比较大的人。张维加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年轻人要考虑他们自己的工作机会和子女的教育条件,这些在城市里都会更好些。另外,在当地传统的观念里,“离开乡村去往城市”总是一件象征着境遇改善的事,所以古镇的年轻人哪怕只是移居到青浦城区,也会觉得比留在古镇好。
他的女儿就是如此,平时在青浦城区工作生活;到周末和节假日,回到古镇上的店里帮忙。“我觉得等到他们年纪大了,还是会愿意回到这里来的,毕竟这里的环境真的很好。”张维加笑着对《新民周刊》记者说。
“古镇是清静得好,但如果太冷清了,我也不喜欢的。”对于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张维加如此说。但如果外来的居民越来越多,会不会让清静的古镇失去它的韵味?他对此并不担心,因为他觉得只要保留住练塘古镇的定位,不随意增加商铺,“热闹”就不会变成“喧闹”;而外来的新居民,会让这里留住更多的烟火气。
虽然不再是住在百年老屋,但她觉得仍然身居古镇:无论自然环境还是心灵,依然宁静。
“我与古镇的缘分,已经有半辈子了。”说这话的时候,时牧言坐在朱家角镇的自家庭院里,啜着自己采摘晒制的荷叶茶,欣赏着四周的花草绿植。那个被围起来作为景区的“朱家角古镇”就在一公里多以外,她可以随时骑上单车或者徒步前行,再去追寻当年的回忆。
三十多年前,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时牧言和同学一直盼着去朱家角古镇游览一回。拿到学校发的师范生补贴,他们就从上海市区向古镇奔去,在小旅馆里喝茶谈人生理想,在古桥上听流水叮咚、望满天星斗。从那时起,她的心里就萌生了一个愿望:将来生活的地方,要一推开门,就能看到潺潺的流水。
21世纪初的头几年,她的愿望开始实现。那时的朱家角古镇远没有如今这么多商铺,还有不少原住民的房子空着,这些房子的主人已经外搬,但作为一个城里人想买到他们的房子,并不那么容易。时牧言找到一个愿意帮助她的古镇当地人作為中介,才顺利地在那里买下来几套百年老房子。
这些房子都不大,她对其中的一些精心装饰:楼下大门前摆着屏风,楼上是旧雕花家具、旧式梳妆台,老式大椅子配着大红椅垫,客厅里挂着一个西藏风情的紫灯笼。方案是自己想的,东西是自己淘的。每到周末,她和女儿来这里小住,倚在窗边,喝茶读书,沉浸在一方天地。
练塘的“新居民”费邦珍在自己装饰的古镇老宅里。摄影/ 王煜
另外的几套,她简单装修后,租给了当时在古镇上采风的一些流浪画家。知道他们手头拮据,也支持他们的艺术理想,时牧言只象征性地收了些房租,“每个月就一百块钱”。这些画家,有些现在已经成为业界里的大咖。
后来,古镇上的商铺越来越多,很多外地人来到这里租门面做生意。古镇不复从前的清静,时牧言觉得已经不适合再在那里居住,把房子卖掉了两套、出租了两套,在离古镇不远的地方另买了住宅。最近十几年,她在朱家角常住,不仅卖掉了市区的房子,还把户口都迁到了这里。“我是一个真正的朱家角人了。”
在新的家里,她依然用心装饰着每个角落,营造一方宁静的天地;比古镇里更好的是,她有更大的空间可以关心粮食、蔬菜,在院子里种上了四五十种不同的植物;最关键的在于,她的门前依然有一条河流,闲暇时,可以手持小桨,翩翩荡舟。
虽然不再是住在百年老屋,但她觉得仍然身居古镇:无论自然环境还是心灵,依然宁静。邻居们也常常带着自己种植的蔬菜、亲手烘焙的糕点来串门;遇到身体不舒服,在群里面说一声,常常会有邻居们的好几辆车开到家门口来送她去医院。这样温暖淳朴的人际关系,也还是跟古镇一样。“这就是我梦想的古镇生活。”
在她眼里,朱家角不仅是近几年在行政管辖范围上的扩大,它的古镇的内涵也在扩展到周边的区域。“风景秀丽的生态加上适宜生活的人文,这是古镇真正让人向往的地方。”她向《新民周刊》记者表示,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发展示范区的设立,让朱家角古镇的魅力更加浓厚、传播得更远。
同处“长三角示范区”的金泽镇岑卜村,因为近年来市区居民的到来、民宿的兴起,让村子的环境也有了改善:河道经过修理整治,水质变好;污水处理系统通到每家;河湖岸边修了栈道和凉亭,开辟供人游览的草坪……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江南古镇,不仅让人惊艳游过,也能给人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