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读舒婷的《致橡树》,觉得最好的句子,是“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首先觉得好的,是“我必须是”这四个字,概念清晰,意志坚定,特别有穿透力,我那会情窦初开,对爱情懵懵懂懂,想靠近一个女孩,却又站得更远了;敢和全班女同学开玩笑,却从不敢和她说半句话,患得患失、心上心下的,读到舒婷这诗,心里为之一震,“我必须是”—我不能逃避,要像个男子汉一样!
第二觉得好的,是“你近旁的”这四个字,还有什么比靠近你,做“你近旁的”更好的呢?天天与她相见,看她一颦一笑,感受她的气息……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如此了。
第三觉得好的,是“一株木棉”,我的家乡没有木棉,只有棉花,不能算是漫山遍野,但也东一垅,西一丘的,在盛夏的烈日下,成片成片炸裂开来,爆出朵朵纯白的棉花。我小时候常跟着大人去捡棉花,轧棉子,到了冬天,看着弹棉花的将棉花弹成棉絮,然后感受着棉花的温暖与柔和,酣然入梦,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我于是理所当然地把木棉当成了棉花,至少也是与棉花类似的东西。我那会想,还有什么比棉花更能表达爱情的呢?温柔、暖和、谦卑,千头万绪却又丝丝入扣!
我和同学们讨论过这“木棉”,大家都兴奋不已,不仅是为那梦想中的爱情,尤其是那爱情来临时自己的形象,在田野中、土垅上,低矮、脆弱、黑瘦的枝丫奋力擎起一朵朵硕大的白色棉花,无论是阳光下还是风雨里,都保持着灿烂的笑容,不索取,只盼那勤劳的手来采撷。我明白我不是树,但我愿意“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这不正是我们自己吗?
我后来给那女孩的信中,引用这两句: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那圆脸爱笑的女孩没有接受我这株棉花式的木棉,但我还是觉得这句诗写得好。
1994 年,我来到深圳,第一个工作是在宝安九区,住在五区新安湖花园,每天走过建安二路去上班,有天大雨过后,马路上落下许多花来,感觉不是一大朵一大朵,而是一大砣一大砣的,硕大无比,那红色,像是集中了天下所有的红,有大红、朱红、嫣红、深红、水红、橘红、杏红、粉红、桃红、玫瑰红、土红、铁锈红、浅珍珠红、壳黄红、橙红、浅粉红、鲑红、猩红、鲜红、枢机红、酒红、灰玫红、杜鹃红、枣红、灼红、绯红、殷红、紫红……
我从没有见过如此丰富多彩的红色,也没有见过如此硕大无比的花,层层叠叠,繁复丰茂,在雨水的浸泡中,沉重厚实,有的已残缺,有的折皱严重,有的长出了黑斑,但这些变化,反衬着花朵的丰富。正当我想蹲下来,细致看看时,又一阵大雨袭来,我不得不匆匆离开。
到了办公室,我问同事,那是什么花?同事轻描淡写说:“木棉。”
“木棉!”
“是啊,有问题吗?”
我傻了。这就是我心中的木棉?确实,她不是,谁还会是呢?
“我有我的红硕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是啊,诗里写得清清楚楚,像沉重的叹息,像英勇的火炬,除此之外,所有的词汇都是多么苍白!
雨停后,我请假去看木棉,它确实是树啊,那么高那么大,直直通向天空的枝干,“像刀,剑,也像戟”,而灰白色的树杆上,长着许多刺,更像是一个个巨大的狼牙棒,整齐地排列在马路两边,安静严肃,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我站在那里看着,表情平静,内心却是翻江倒海。
那个青葱岁月里圆脸爱笑的女孩,透过岁月的迷雾朝我笑,仿佛在说:“你的棉花呢?这木棉,是棉花吗?”
我为当年的无知羞愧难当,假如那女孩答应我了,假如我们的爱情持续一辈子,她会不会给我取个叫“棉花”的外号呢?会不会拍个电影叫《我的老公是棉花》?从木棉到棉花,这个距离,可不是一般的大。
我捡起几朵木棉,想寄给远在故乡的同学,但还是犹犹豫豫放下了,丢在木棉树下的青草中,青春已远去,爱情各有所归,我还是留下这花变春泥吧。
又过去了几年,在增城一次诗会中,我见到了舒婷,一个非常朴素的大姐,低调、贤淑、甚至还有一些柔弱,一点也不像是“像刀,剑,也像戟”的木棉,更像是“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的“惠安女子”,我们一起品尝了增城的荔枝,参观了何仙姑庙,又看了那飞流直下的瀑布,在山上的观瀑亭中,我忽然想起她的一句诗:“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这样优美地站在海天之间”。
确实,舒婷老师就是一个优美地站在海天之间的人。好几次,我想对她讲我当年把棉花误会为木棉的事,但终究不好意思开口。
现在想来,从形象上看,舒婷老师也像是一株棉花,温柔、暖和、谦卑,甚至柔弱,和在这世间努力工作、生活着的我们一样。
也许人生就是这么一个过程,一个由刀剑变成一个棉花的过程。可是,回首人生,我觉得自己一直就是一片浮萍,年青时没有刀剑过,如今老了,倒是棉花了,却又没有棉花那样的温度与光泽,看看光阴虚度,暮色将至,悲凉阵阵涌上心口,也许留给我的,只有一声渐行渐远的叹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