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国
“在这幢大屋——/从老鼠/它们熟知暗渠,/到鸽子/它们一无所知——/我住在那里常有假想。∥回家晚了,/想掏钥匙/打开房子/当我摸遍全身掏钥匙/才发觉我需要钥匙/始能走进自己的房子。∥是有点饿了,/用我的手/吃一只鸡/当我吃那只鸡/才发觉我吃着的/是一只冰冷的死鸡。∥然后我低头弯腰,/脱掉鞋子/当我脱鞋才发觉/我们需要低头弯腰/如果我们想/脱掉鞋子。∥我平直躺着,/抽一根烟,/然后在黑暗中肯定/有人张开他的手/当我的烟灰/从香烟抖落∥晚上土星来了/并且张开他的手。/装我的烟灰,他/刷了牙,土星/我们将爬进/他的嘴巴。”(君特·格拉斯《土星》,叶辉译)
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1927—2015)在我们的印象里一般都是以小说家的身份出现的,他描绘德国社会生活的“但泽三部曲”——《铁皮鼓》《猫与鼠》《狗年月》在全球范围内产生巨大的影响。但鲜有人知,他最初是以诗歌登上文坛的,他的诗受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影响,想象丰富,节奏感强,有较高的艺术造诣。
《土星》是一首内涵比较晦涩的诗歌,最大的难点就是“土星”究竟是何物,抑或是何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土星”不是宇宙太阳系八大行星之一的那个“土星”,而是一个被格拉斯充分人格化的特殊代名词。诗歌标题虽名为“土星”,但土星似乎并不是贯穿于诗歌的始终,它的出现仅在诗歌的末尾,而“我”却在诗歌中占据着更大的篇幅,至少从叙事角度上来看,“我”占据着主体地位。那么,“我”与“他”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内在的逻辑联系,也成为横亘在我们面前的另一个障碍。表现主义诗歌和超现实主义诗歌在对自然物象的描绘,以及对现实世界的表现上,都呈现出一定的“变形”,但形变而实存,只不过传达意旨的方式较传统诗歌更为丰富,或者说游移不定。《土星》的意旨是暧昧不明的,我们不知道诗人究竟想通过此诗表达什么,但我们依循语言的脉络和它跳荡的节奏,仍可体会到一种深浓的孤寂感,这种孤寂在暗夜里悄悄地弥散开来。
“这幢大屋”是“我”的家,“我”住在那里。这是诗歌向我们叙说的第一个事实。我们不妨试着取消诗句之间的分行和间隔,以散文的形式重新排列,我们会惊异地发现诗人的言说中包含着一个隐藏的秘密:老鼠熟知大屋里的暗渠,因而能在大屋里畅通无阻,如此,大屋岂不成为老鼠们的天堂;而鸽子对大屋却是一无所知,为何,因为鸽子在大屋之外的广袤天空中自由飞翔。“老鼠”与“鸽子”,两个特点对比鲜明的意象如此突兀地摆在我们面前,我们能感受到的是什么?很自然地想到阴暗、潮湿、空旷。这样的所在岂是人的居所,偏偏“我住在那里常有假想”,何等的讽刺,何等的无奈;但“我”还常有“假想”,假想些什么?注意诗人用词,是“假想”,即“想象”非真,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这等于在向我们暗示,“我”不过是一只会“假想”的人形“老鼠”而已。这样的的命运远超无奈,而成为悲剧。
接下来,“回家晚了,/想掏钥匙/打开房子”,这是一个非常日常的行为动作,但关键诗句恰恰是其中的“想掏钥匙”,其中暗含的信息是“我”孤身一人居住在这幢“大屋”里。我们再来联想一下贾岛的名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用“敲”字固然很好,但用“推”字也别有意味,“敲”说明寺庙中有人,此僧非孤僧,而“推”之一字,信手而来,举止随意,那是知晓庙中并无他人才会发出的一个很自然的动作,故而“推”较之“敲”字多了一层空寂之感。语言泄露了诗歌主人公的处境及其内在的心绪,在这一点上,中外诗歌并无二致。“当我摸遍全身掏钥匙/才发觉我需要钥匙/始能走进自己的房子。”“摸遍全身”是一个小插曲,是一个意外。如果仅仅是“摸”一词,人的思想意识可能不会有任何触动,因为“摸”是一个短暂的瞬时性动作;但“摸遍”不同,它是一个持续性的行为,摸的不是身上的某一处,而是全身,并且“钥匙”摸到没有,也是一个未知数,所以这种反常直接影响到“我”的思想,“我”“才发觉我需要钥匙/始能走进自己的房子”,哪怕这房子是“自己的房子”。一次偶然使“我”明白一个很简单也很容易被忽略的事实。
不过,“钥匙”最终应该还是在身上的某处摸到了,不然接下来的诗节,不会有“我”“是有点饿了,/用我的手/吃一只鸡”,吃鸡的行为是在自己的房子里进行的。“用我的手/吃一只鸡”,手怎么吃鸡?吃鸡不是要用口吗?格拉斯这一反常的言说,制造了一种荒谬感。意在表明吃鸡的行为仅是为了果腹而已。而当鸡肉到嘴,“我”又“才发觉我吃着的/是一只冰冷的死鸡”。从常情上来讲,这个“发觉”有点儿晚,手的触觉竟然没有提前感受到。感官上的迟滞,折射的其实是“我”内心的麻木困顿。
第四诗节一、二句,“然后我低头弯腰,/脱掉鞋子”也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事件,和第三诗节的“吃鸡”事件是相承接的。“吃鸡”完毕后,“我”开始脱掉鞋子准备上床睡觉了。这也是一个每天重复的动作,习惯性的动作往往只剩身体上的条件反射。但就在这时,“脱鞋”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为突然之间触动了我的内心,“我”又有了一个新的“发觉”,那就是“脱鞋”时“我们需要低头弯腰”,只有“低头弯腰”我们才能“脱掉鞋子”。这其实算不了一个多大的“发觉”,但大道至简,人的任何行为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受其他行为的制约。达成目的过程总是曲折而蜿蜒的。
“我平直躺著,/抽一根烟,”“我”躺在床上,身体平直,这并不是一种舒适的姿态,而且屋子里没有亮灯,身体处于黑暗之中。可以想象,只有烟头的光点在闪闪烁烁,明灭之间变幻的是“我”难以言表的复杂心绪。“当我的烟灰/从香烟抖落”,烟灰抖落之际,有人张开手接住烟灰,这人便是最后一节的“土星”,“土星”在晚上来了,“张开他的手。/装我的烟灰”。“土星”是什么?“土星”是怎么进到“我”的屋子里来的?“土星”为什么要用手接住“我”抖落的烟灰?这些都是难解之谜。“土星”是刷了牙的,嘴巴是干净的,而“我们”为什么又要爬进“他的嘴巴”?这些疑问使诗歌产生了理解上的无限可能性。“土星”的“嘴巴”干净温暖,可能是比“大屋”更温暖的所在,而人格化的“土星”则是我孤寂麻木灵魂的慰藉。
格拉斯丰富而离奇的想象,给他的诗歌罩上了一层魔幻主义色彩。诗歌是魔幻的,而现实往往更为魔幻。格拉斯在政治上非常活跃,他是德国社会民主党的成员,曾多次积极参与政治活动,他也因此被称为“政治诗人”,但就《土星》此诗而言,我们看不到任何有关政治的印迹,或者说政治的印迹模糊在黑暗潮湿、阴森孤寂的“大屋”里。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大屋”是不是可以说是当时的普通民众的生存处境及内心世界的另一种形式的反映呢?总而言之,格拉斯的诗歌与其后来的小说一样,是一座值得深入挖掘的宝库。
1999年,君特·格拉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015年4月13日,君特·格拉斯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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