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刚
汪曾祺的《金岳霖先生》是教材中的经典名篇。由于篇幅不长,内容读来有趣,是公开课的常选篇目。笔者观众多课堂实录,大多围绕金岳霖先生的“有趣”展开,课堂重心落在了金岳霖先生这个人上。然而,对于一篇写人散文,我们教学什么?是写作的对象还是文章的主体?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在金先生去世后汪曾祺写下这篇文章,他是带着怎样的情思来写这篇文章的?他表情达意的语言风格是怎么样的。对于其他学科,所教所学的是教材的内容,掌握了内容也就掌握了这门学科,而对于语文学科来说,探究“这一篇”言语形式的秘密,才应是教学的主要内容。
一、写金岳霖先生的“有趣”是为了写什么?
《金岳霖先生》没有侧重写金先生的学术成就,也没有记录金先生一生的重大事件。汪曾祺说他是一位有趣的教授,文章也重在写是金先生生活中的几件趣事。如何理解“有趣”很关键。
金岳霖先生穿别人都不穿的夹克,他抓跳蚤,养斗鸡,和小孩子比赛,是要故意与众不同、特立独行吗?显然不是,就拿捉小动物这件事:“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小动物”“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如果我们一般人在公众场合发现自己身上的跳蚤都会感到不好意思,不愿意被别人知道,对这个小动物都希望立刻丢掉踩死,更不会“捏在手里看看”。而金先生的举动却毫无俗虑,一派天真。他讲逻辑好玩,讲小说和哲学没关系,讲《红楼梦》没有哲学,别人都感到意外,可金先生是认真的,他并没有开玩笑,“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以为”“不料”“却”,很短的一句话,然而情节跌宕甚至结局大逆转。这种跌宕来源于我们普通人的人情世故和金先生不谙人情的对比落差。
金先生的“有趣”其实质是与世俗“乡愿”文化格格不入的率真的个性。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率真的人格品质并不是金先生所独有,朱自清独特的穿着,闻一多大骂蒋介石的情景都再现了知识分子的血性和个性。而这种率真的个性得以存在的土壤就是联大自由、包容的人文氛围。作者饶有兴致地讲述金先生这些趣事和联大师生的往事,未尝不是在怀念那个让知识分子得以抒展个性的自由的氛围,以及那段联大的自由美好时光。
二、汪曾祺怎么表达情感倾向?
每个作家表情达意的方式是各异的,汪曾祺并不喜欢直接抒情。《汪曾祺自选集》自序中说“我也很少写纯粹的抒情散文。我觉得散文的感情要适当克制。感情过于洋溢,就像老年人写情书一样,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他还说,“倾向性不要特别地说出。在叙事中抒情,用抒情的笔触叙事。怎样表现倾向性?中国的古话说得好:字里行间无论怎么写,都会有倾向性的”。那么,怎么带着学生探寻汪曾祺的感情倾向呢?
(一)在“繁笔”中理解絮叨的深情
1.盛大的“朋友圈”
《金岳霖先生》一文中,金先生的“朋友圈”十分庞大,写出姓名的就有:闻一多、朱自清、杨振声、梁思成、林徽因、沈从文、张奚若、林国达、陈蕴珍、王浩、王景鹤、王树藏、刘北汜、施載宣等。一向语言简省的汪曾祺为什么对金先生身边的“朋友圈”侃侃而谈?
在另一篇文章《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中,汪曾祺也写了沈先生的朋友圈,“沈先生不长于讲课,而善于谈天。……他谈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这两个朋友圈具有高度的交集。在这篇文章中,汪曾祺对这个“朋友圈”的特点进行了更明确的诠释。“沈先生谈及的这些人有共同特点。一是都对工作、对学问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二是为人天真到像一个孩子,对生活充满兴趣,不管在什么环境下永远不消沉沮丧,无机心、少俗虑。这些人的气质也正是沈先生的气质。”
汪曾祺用“无机心、少俗虑”来概括这些人的气质,这正是金先生的气质,也是包括沈先生、汪曾祺在内的这个教授群体的标签。金岳霖先生是这些“素心人”的代表,这个群体让汪曾褀的精神有所归依。所以汪曾祺乐此不疲,如数家珍地写金先生的朋友圈,表达的就是这种“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的情感。
2.啰嗦的开头和结尾
汪曾祺很少直接抒怀,而文章开头结尾却多次强调要好好写一写金岳霖先生,和作者一向克制的语言风格很不相符。这些反复抒怀的文字,显然藏着作者的深情所在。
“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联大的许多教授都应该有人好好地写一写”。汪曾褀是把金先生放在了西南联大教授的群体里,金先生是许多联大有趣的教授中的一位,这样一来,文章的首尾又落笔到了西南联大,呼吁把金先生好好写写,把联大的教授都好好写写。甚至不惜用反复的文字和直接呼告的方式告诉读者这个群体不应该被疑忘。
汪曾祺先生在写《金岳霖先生》时已经67岁,金先生已逝,文中提到的人大都已经去世。闻一多先生1946年被暗杀,朱自清先生逝世于1948年,萧珊逝世于1972年,平江不肖生逝世于1957年,杨振声逝世于1956年,梁思成逝世于1972年,林徽因逝世于1955年,张若奚逝世于1973年。沈从文先生还在,但第二年也驾鹤西去了。王浩还在,但他已是洋人了,远在美国。换言之,西南联大的那些教授、那些大师已然远去。1可以想象,作者写作此文时内心饱含多少对过去事过去人的怀念,对未来人,未来心的期许啊。言之不足,再三言之,文章反反复复,絮絮叨叨中寄予了作者多少深情啊!
(二)在“简笔”中体会平和淡远的审美情致
汪曾褀叙述语言非常简省,对于金先生的几件趣事,基本上都只用了三言两语进行讲述,相对着墨较多的就数金先生外貌形象了。戴着呢帽,常年不脱,而且前檐压得比较低,脑袋总是微微地仰着。眼镜一只镜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这些描写也客观而平实,毫无渲染。若要体会这种平实和简约,可以和徐志摩写金岳霖先生的一段文字对比。
“老金他簇着一头乱发,板着一张五天不洗的丑脸,穿着比俄国叫花子更褴褛的洋装,蹩着一双脚;丽琳小姐更好了,头发比他的矗得还高,脑子比他的更黑,穿着一件大得不可开交的古货杏黄花缎的老羊皮袍,那是老金的祖老太爷的,拖着一双破烂得像烂香蕉皮的皮鞋……虽则那时还在清早,但他们的那怪相至少不能逃过北京城里官僚治下的势利狗子们的愤怒的注意。黄的白的黑的乃至于杂色的一群狗哄起来结成一大队跟在他们背后直嗥,意思是说叫花子我们也见过,却没见过你们那不中不西的破样子,我们为维持人道尊严与街道治安起见,不得不提高了嗓子对你们表示我们极端的鄙视与厌恶!在这群狗的背后,跟着一大群的野孩子,哲学家尽走,狗尽叫,孩子们尽拍手!”
“五天不洗的丑脸”“烂得像烂香蕉皮的皮鞋”——徐志摩用了大量的夸张,比喻的手法突显了老金两人穿着外形的怪异,配之以一群狗的“起哄”和孩子们的拍手的背景把这个画面渲染得有声有色热闹非凡。相比而言,汪曾祺的画面素静、无声,却不乏意境。我们来看汪曾褀描绘的这幅全景的画面,“他的眼神即使是到美国治了后也还是不大好,走起路来有点深一脚浅一脚。他就这样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走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身影”是由于眼疾导致的,这并不能让人发笑,相反还带有几分辛酸感伤的情绪。留洋的教授穿着“黄夹克“,独特醒目甚至有几分洋气,这样不和谐的画面如果出现在街市上,一定是不乏笑点。然而汪曾祺把金先生的背景放在了联大校园,新校舍的土路再现了办学条件的艰苦,但这里却蕴育着文学和新思想,联大的土路随着金先生的脚步无限延深。这个博大而沧桑的背景无声地包容了一个知识分子的独特和怪异。跛脚的教授,破旧的联大校园,画面看似简淡却又营造了无限的意境,正是这种意境使得其散文闲适平淡的品质更加突出。
另一处“有趣”的画面也颇值得玩味。晚年金先生應主席要求去接触社会,这个做了一辈子学问的老先生以为去最热闹的街市就是接触社会。“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轮上东张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这是文章中第二次出现“有趣”一词。只是这个画面真的让人发笑吗?一位一肚子学问的大哲学家坐在平板车上,在北京最热闹的王府井大街上东张西望。试想下,他望到了什么?他的神色里是惊喜还是迷惘?面对着陌生的繁华和行人异样的眼神,金老先生会和从前走在西南联大校园时一样从容吗?繁华街道上的行人又用什么样的眼神来看待他?清人黄仲则有一句诗“独立市桥人不识”,对大学问家身上的落寞与孤寂汪曾褀一定是深谙的,然而化为文字却是那么平实的一句话,“谁也不会知道这位东张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这不正是其平和淡远的审美追求的体现吗。
教学散文,不是要获取信息,而是要读出作者的眼光、情感及独特的表达形式。教学《金岳霖先生》这一课,与其说是教金岳霖先生是一个怎样的人,不如说是教汪曾祺怎样写这个人?他写人的方式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理解和感受“这一篇”中所传递的作者情感认知,以及“这一篇”中与作者独特认知、情感融于一体的艺术构思、语句章法是我们教学的第一要务。
[作者通联:江苏宿迁市钟吾国际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