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梅
那天午后,当庄嫣然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手机上未读信息的那一刻,脑海里竟产生一种要把很多年前已经停止的欢乐重续下去的念头。
朱辉亚告诉她,短期培训快结束了,要回去了。不知她今晚是否有空。朱辉亚想请她去他母校,他们或许可以在那里吃晚饭。最后,朱辉亚又为自己的唐突道歉——如果她另有安排的话,那也没关系。
她当然有空,当然没有别的安排。
——心底之欢喜竟如此强烈,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几天前,他们在朋友书店的开业活动上认识。结束后,彼此加了微信。朱辉亚送她到地铁口。回宿舍后,还收到朱辉亚的问候短信。他们泛泛地聊了一些,知道朱辉亚的母校是那座著名学府,他在那里读了四年书。仅此而已。
关于那座知名学府,庄嫣然去过不只一次,惟独不曾在夜里光顾过。现在,朱辉亚要邀请她去那里。那些微信还是朱辉亚在她睡梦时发出,中间隔了一个多小时。她不免有些慌张,怕对方已经改了主意。当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朱辉亚的回复很快过来了,似乎一直等在那里。他们约好见面时间和地点。
来北京后,那些夜里,庄嫣然总要写废掉两三张A4纸才肯人睡。那天下午从书店回来,她便开始在白纸上写那个名字。重复的、密密麻麻的字,越看越觉得陌生,甚至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惧。这是谁的名字?拥有这个名字的人为什么是朱辉亚而不是别人,这其中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巧合?
此刻,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肤色深黝的脸,眼睛发亮,像某种穴居动物。事实上,朱辉亚酷爱户外运动,懂得野外生存技巧,能在简陋的煤气灶上烹煮食物。朱辉亚的微信朋友圈里尽是深山密林里的风景照。
一年前,庄嫣然被单位派到此地进修。初来乍到的那个秋天,她一直被瘙痒症折磨。空气太干了,加湿器也无济于事,早晨起来常常鼻腔出血。拥堵的六号线更是让她几乎崩溃。待到十一月中旬开始供暖,瘙痒症也渐趋消失后,她才慢慢适应并喜欢上了这里。尤其是当从寒风呼啸的室外来到暖意融融的屋内,随之而来的一个人的漫漫长夜,无所事事,让她有一种近乎避世的感觉。
待天气转暖、春天来临后,她去医大校园里散步,或者到学校附近的胡同口转悠。街角落摆放的剃头担子和地铁里那些穿梭往来的男女,都让她感到好奇。
在这里,她坐的最多的便是地铁。有时候,她感到自己离过去的生活很遥远,尤其是当坐在地铁里,那种感觉尤为强烈。
他们约在七点半,学院路地铁B口碰头。
出门的时候,天还很亮。正值下班高峰期,庄嫣然挤在人流中间,陌生人的身體和气味离得如此之近,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告诉自己,过了安检口,上了车,找到座位就好办了。这一天,她很幸运,只过了两站路便安逸地坐下了。
庄嫣然没有以阅读打发时间,也没有玩手机。她什么也没有做。当想起那个即将见面的人,她眯着眼睛,脸上浮现出一种轻微的恍惚感。近来,她常常不自觉地流露出这种表情。其实,除了那个眼神一一那种长时间在阳光和绿草地里奔跑过的人才有的眼神,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换乘时,庄嫣然走出车门,随着人群和指示牌,涌向下一列地铁。之前有好几次,她坐反了方向还浑然不觉,可今天没有。
她浑身恍惚,又充满本能的警觉。她要去那里,赶去与朱辉亚会合,这个念头牢固地指引着她。走过一段长长的通道,沿着上行的电梯,走出地铁口,庄嫣然发现外面已经一片幽暗了。与灯火通明的地下相比,那里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夜晚来了。
庄嫣然早到了几分钟,朱辉亚还没有来。她眯着眼睛,前后左右张望着,似乎看见一个人正分开车辆和人流,向她走来。她暂时看不见那个人,但她知道那个人马上就会出现。她忽然感到无来由的紧张,凝望着每一个从路口那边走来的人,但都不是朱辉亚——她不能确定是不是朱辉亚。那一刻,她忽然想不起朱辉亚的模样来,对此竟印象全无了。
她有些不安,不知此刻的自己在朱辉亚眼里是什么样子——尽管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人并没有一个人注意她。她真正担心的是被朱辉亚看见,朱辉亚随时可能看到她。
后来,她索性不再张望,让自己站到那棵杨树下。这样当朱辉亚望见她的时候,大概就不会觉得她是孤单一人了。
不知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当朱辉亚终于出现在面前,闪亮的眼眸,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她觉得彼此像是认识了好久般,羞涩地转过脸去。
朱辉亚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他们就往朱辉亚来的那个方向走去,彼此隔着几步路的距离,也没有说什么话。她不想说话。朱辉亚笃定地走在前面,引导着她,似乎根本用不着征求她的意见。
他们进人朱辉亚的母校,很多从外地来首都的人都会去那里参观。夜晚到这里来,在她是第一次。庄嫣然居然感到新鲜、有趣,有一种不知道会碰到什么的隐隐的期待。她跟在朱辉亚后头,偶尔并行时,朱辉亚便向她介绍斯地斯景,带着一种回忆中人特有的恍惚而迷离的语调。
朱辉亚的这种语气一度让她感到吃惊。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整个人似乎沉浸到一种连自己也说不出的东西里。混沌、美好,还有一种隐隐的期待和不安。有个声音仿佛在告诉她这里并非寻常之地,其实,自双脚踏入校门的那一刻起,她就感觉到了。夜晚的校园给她一种极不真实感,没有穿梭的人群,也没有喧嚣的声响,偶尔能听到灌木丛里传出的虫鸣声,就像一座森林。
她闻到林子里才有的气味,幽微的、清新的、欢快的,是植物和土壤散发出的气味。在首都,她还从来没有闻过那种气味。她欣喜而茫然地跟在朱辉亚身后,他们走过一些低矮的树枝和灌木丛、一些似乎无人居住的平房,走到散发出更多好闻气味的地方。
朱辉亚径自往前走着,在那些黑暗里走着,并不顾及她的流连与迟疑。
——朱辉亚将她带到一间灯火通明的餐厅里。
就是这里了。我们以前经常来这里吃饭。朱辉亚坐在她对面,第一次用那种眼神打量着她。她还没有从刚才的气味里走出来。她有些恍惚,好像在回忆,又似乎充满憧憬。
朱辉亚开始点菜,没有任何迟疑,从接过菜单,到递交出去,不过短短几分钟。显然,朱辉亚熟悉这里的一切。她想和朱辉亚说点什么,说一说刚才穿过校园时的感受,比如那些气味,他们可以聊一聊那些好闻的气味。但从朱辉亚的神情中,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朱辉亚对那些气味没有兴趣,他真正想谈论的不是这些。
在等待上菜的间歇,朱辉亚对她说了一句什么,她没有听清,也不去追问。此刻,她并不想多说什么,她还在想那片林子,想那种好闻的气味。一个人要是在那里面走得久了,或许还能与过去时间里的人相遇呢!
她的想象跑远了,有些收不回来,所幸饥饿感将她拉了回来。他们都有些饿了,当饭菜上桌时,那种感觉变得更为强烈了。一张很大的圆桌,他们只占据其中一个弧度,别人要是看到,大概是会觉得奇怪的。可那个餐厅里并没有很多人,也没有人注意他们。朱辉亚边吃边告诉她,那些饭菜还是过去的味道,一点也没变。朱辉亚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侥幸,还有一些欣慰。经饭菜的指引,朱辉亚好似顺利回到了过去。朱辉亚的过去里都有些什么呢?她既一无所知,自然无法感同身受。
朱辉亚似乎在说,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回到这里。朱辉亚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模棱两可的情绪,她感觉到了,但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她也在想自己的事,十年前的此刻也即将告别校园生活,整日整夜沿着运河之畔游荡,伤感得好像下一刻钟就会死掉。那时的她,怎么可能预见十年后的今天,还会有这样一个夜晚。
面前的这个男人,既熟悉又陌生。那天夜里,她从书店出来,看见朱辉亚站在树下,那样微笑地望着她。就是因为那个笑容,她跟着朱辉亚来到这个夜里,坐到这张饭桌前。或许,这里以前曾坐过一群人,但此刻只有他们俩。
吃完饭,她准备起身离开。朱辉亚忽然说:你别走。朱辉亚拿出手机,对着她的身影快速照了一张。她对朱辉亚的这个举动感到诧异,但并没有说什么。这个夜晚有太多不同寻常之处,后来,她越来越感到了这一点。但那时候,她并没有想那么多。
从餐厅出来,他们再次回到校园里那些幽暗的角落。朱辉亚带领着她,在教学楼与宿舍之间穿行,都是小路,道路两边长满低矮的灌木和高大的树,但暮色中这两者都看不真切。如果没有朱辉亚,她肯定会就此迷路,根本走不出去。后来,他们就去了湖边。
其实,庄嫣然早就知道那个湖,几乎这个城里所有人都知道。在湖边,不仅有塔,还有芦苇丛。但夜里什么都看不见。当走到有水的地方,那种凉飕气不仅附黏在皮肤表面,还被她的呼吸带入体内,简直沁人心脾——她第一次感到这个成语所蕴含的妙义。
时間流逝,庄嫣然逐渐感到自己走在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她想和朱辉亚说点什么,或者等着朱辉亚和自己说点什么。她就是怀着这样的期待,走在朱辉亚身后,偶尔也并肩同行。
月光下,那泛着亮光的湖水显得格外幽深,让她想起小时候在池塘边行走的经历。那些水,在白天是流动的液体,到了夜里就成了光,只为了照亮夜行人的路。
小时候,祖母给她讲过那个故事:荒野里,当夜晚来临,十六个小脸颊、红肩膀的小人儿就会跑出来,他们手挽手,蹦蹦跳跳的,连成一片,为大地守夜。你不知道啊!那些夜里有多可怕,没有光,到处都是黑漆漆的。
——那时候,她还太小,每次听到这故事,总是既渴望看见那十六个跳舞的小人,又感到害怕:那些红肩膀的人,是因为流了很多血才变红的吗?
她的思绪被打断了。朱辉亚似乎在告诉她,自从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想请她到这里来了。那个声音显得有些奇怪,有种并不明朗的、干巴巴的气息。
黑夜里,她不能看见朱辉亚的眼睛,也就不明白朱辉亚为何要说这些话。但她是高兴的,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喜悦。她走在朱辉亚边上,想要更加靠近他,以此延续很多年前的那种感觉。但那个人似乎无动于衷,当她靠近时,他却加快了步伐。即使在过一段陡坡时,朱辉亚也没有回头,或停下来等她。
某一刻,她忽然明白过来,明白朱辉亚为什么要邀请她到这里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待得太久了。渐渐的,那种温柔而恍惚的情愫消褪了。一切不过刚刚开始,在没开始之前就结束了。她竭力掩饰自己的失落,不让朱辉亚看出来。当然,朱辉亚什么也没看出来。
朱辉亚说,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回母校。
——她还是对朱辉亚的事产生了好奇之心。
那会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呢?即使在那一刻,她也没有觉得那会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无非是男女之间,分分合合的事,不过如此吧!
湖上有风刮过。月亮就在那里,很大的月亮,非常圆,好像是瞬间生成,又随时可能消失。她感到吃惊。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一年里,她在这里看到的月亮似乎比别处更美些。
他们从湖边走开,走到一些树和另一些树之间,青草和土壤的气息又回来了。那种沁人心脾的感觉,那种做梦一般的感觉。十年前那个毕业季,学校广播站里反反复复播放着同一首歌,无论她走到哪里,耳边都是那种曲调、那个声音。它们流水一样,流进她的身体里。
六月了,白日里尚有些闷热,夜里却是凉快的。校园里一片幽寂。他们走过一座爬满青藤的院落,四周植满绿树,灯光恍惚地亮着,给人一种隐隐的随时可能被彻底照亮的感觉。刚才涌上心头那种燥热的感觉,已经慢慢消退了。
朱辉亚告诉她,他们以前就在那里面上课。
——那是他们的教室。
她点点头,一个绿树环绕的地方,多么美。在那样的地方上课,大概一切也都是完美的吧!这样想着,庄嫣然忽然笑了,嘲笑起自己的幼稚来。那一刻,她也想起自己的母校,那座散发出刺鼻福尔马林气味的解剖楼,每次进去都被熏得泪眼汪汪。那时候,她也是快乐的吧!
她叫肖桐,你俩长得可真像呢!朱辉亚忽然这么说,好像只是随口说出,下一秒钟就会将此遗忘。
——她愣了愣,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在别的场合,她也听过类似的话,说她和谁长得像。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会太在意。唯有当朱辉亚这么说时,她除了吃惊,还有一种幽微的伤感。来的时候,她坐在地铁上就是这种心情。这一刻,她那原本迟钝的心又开始感到揪痛了。
书店门口,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起她来。你们实在太像了。
——朱辉亚的声音和语气都比之前更为明朗和清晰了,不会再引起她的误解了。
月光下,他们穿过银杏园。那些模糊而庞大的银杏树的树枝变成了一些虚幻的影子,而星光从枝叶间渗漏出来。她身上披拂着那微弱的光,在林间树下走着,想要永远走下去。哪怕眼前这个人马上就要离开这里,或许今晚之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好像,在朱辉亚说出那个女孩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建立某种连系。她的心许久不曾这样震荡过,好像换成一颗全新的,可以接受任何遭遇、任何变故。从这一刻起,她似乎已做好了所有准备。她的整个身心都被这样奇怪的感觉充盈着,连自己都觉得异样极了。
在胡同口那家小酒馆里,午夜来临之前,朱辉亚向她讲述了那个故事。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丛紫红色的绣球花开成一片紫红色的雾气。而胡同口一片昏暗,她似乎看见一位年轻的姑娘从夜色中走来,步态轻盈地走过他们身边,往黑暗深处走去。
朱辉亚说,今晚和十年前一模一样,连那种气味也是一样的。那个晚上,他和那名叫肖桐的姑娘一起吃饭、散步、聊天,午夜来临之前送她回家。
第二天,她没有回到校园。过了一个礼拜,她还是没有回来。一个月后,他们都毕业了,要回家了,她仍然没有出现。朱辉亚去找她,等在所有她可能出现的地方,但一无所获。
——朱辉亚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停不下来。朱辉亚似乎醉了,眼睛发红,还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酒。与此同时,那些不明所以的话更加频密地从朱辉亚嘴里冒出来,好像只有借助酒意,他才能将之倾诉。
庄嫣然并没有完全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肖桐去了哪里?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她感到了那种恐惧的气息,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则新闻。一名十五岁少女在外出游玩的火车上,遇见一位巧舌如簧的中年妇女——那是一个人贩子。少女因此被拐卖到穷乡僻壤,成为哑巴的妻子,生下两个孩子,十二年之后才被解救出来。
一一每次,一想到这个事情,她就浑身哆嗦。现在,那种恐惧感又回来了。
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人再次仰起脖子,往喉咙里咕噜咕噜猛灌了好几口。今晚,朱辉亚喝得太多,不能再喝了。可她无法阻止。酒馆里的人陆续离开,只剩他们俩了。
朱辉亚告诉她,所有从那个夏天离开的人,都变了一个模样。他们各自回到故乡,不再联系。直到现在,朱辉亚都没有和任何人联系。朱辉亚的声音在哆嗦,是人们在寒冷天气里惯有的反应。可这是六月。这个夜晚,朱辉亚喝下这些刚刚从冰箱里取出的棕色酒液,一些浑浊而冰凉的液体,它们在他体内燃烧。但他仍然是清醒的,甚至是过于清醒了。
庄嫣然问他,那叫肖桐的姑娘现在在哪里?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朱辉亚木然地望着她。朱辉亚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几年之后,有同学在外地碰到过她。她变得太厉害,那个人都不敢认了。所以,直到现在,谁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她,她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
庄嫣然感到震惊。这样的事情,谁能想到它是真的。以前,她也听说过类似的事,说有些人一夜之间消失了。那时候,她还想,人又不是一粒尘埃、一朵浮云、一片树叶,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这个夜晚,朱辉亚找到她,好像就是为了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它不是谎言、不是杜撰,它是真实存在的。
··…她使劲地缩了缩身体,却无济于事。
除了恐惧,她暂时不能想别的。泪水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趁朱辉亚不备的时候,她偷偷拭去了。当她再次抬头凝望着对面那个男人,一种温暖的情M."M然蔓延开来。失踪者的形象开始进入她脑海。她在想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女孩,那个人长得很像她。她知道自己流泪的原因了。那你呢?学校毕业后,你去了哪里?她问朱辉亚。
朱辉亚眼神迷离,一副醉酒者的嗓音,那外乡人的普通话更显得含混不清了。
一一回老家后,我去了邻县一所乡镇中学教书。
——我在那里待了八年。
一一那时候,我已经心灰意冷,觉得去哪里都一样,到哪里都是格格不入的。那个镇子很小,只有两条大街、一座电影院、一个菜市场、一家银行。年轻人都出门去了,只有老人和小孩留在家里。他们坐在门槛上,看日出日落、看所有经过家门口的人。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时候,他们就闭上眼睛,听风的声音。
一一到了晚上,镇上人家早早地关门闭户,除了电线杆子,连个影子都见不到。实在没事情做了,我就读书,不停从网上买书。十年下来,除了留下一屋子书,什么都没有。我能坚持下来,全是因为那些书,是书里那些伟大的灵魂拯救了我。
如果不是借着酒意,她相信朱辉亚什么也不会说。此刻,朱辉亚还想说更多,好像要把内心深处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说给她听。朱辉亚好不容易才遇见她。这是十年来,朱辉亚唯一的机会。
朱辉亚的眼角不自覺地往上漂,大概是想起了什么。果然,朱辉亚说到养鸽子的事。在那所偏僻的乡镇中学里,朱辉亚养了一只信鸽,给它取名叫阿信。每天早晨放它出门,傍晚它会自己飞回来。有时候,它没有当天返回,而是过了三天、一个礼拜,最长的一次是一个多月一一在朱辉亚以为它不会回来的时候,它却飞回来了,翅膀上带着伤,身体各处伤痕累累。鸽子不会说话,不会告诉朱辉亚外面发生的事。
在学校后面的荒山上,朱辉亚给他的阿信搭了一间很大的鸽舍,足可以躺进去一个人。当阿信飞在外面的时候,朱辉亚会爬到后山的山顶上,在那里,朱辉亚看见在那遥远的山峦尽头,大海露出模糊的暗蓝色的一角。
一一当说起这些,朱辉亚的目光不自觉地往酒馆的天花板上瞟去,可那里什么都没有。庄嫣然忽然想起朱辉亚的眼睛为什么如此明亮,或许是因为阿信的关系。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办法想象那只信鸽的存在。在这个时代,并没有人需要它来传递信件,那实在是毫无用处啊!
夜深了,酒馆里四下无人了。朱辉亚终于安静下来,不再说话。朱辉亚静静地望着她,只是那样望着,眼神有些涣散。信鸽并没有驱散她内心的恐惧,失踪者还在路上。或许明天就能回来,或许永远也回不来了。她不想结束这个夜晚,尽管夜深了,快要打烊了。侍者在身边走来走去,发出杯盘碰撞的声响,似乎在催促他们离开。她不想结束、不想离开。
最后,朱辉亚望了她一眼,身体摇晃着从座位上起身,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往门口走去。那一瞬间,从朱辉亚的眼神里,她似乎看见那只叫阿信的信鸽,在无目的的人间一次次远行,又一次次返回。他们互相搀扶着,从酒馆里出来,走出胡同口,走到午夜的大街上。他们上了出租车。朱辉亚含糊地吐出一个地名,说自己要去那里。
司机在一番搜索之后,理智地告诉朱辉亚,这个城市并没有那个地方。朱辉亚再次将那个地名重复了一遍。无疑,那不是酒店的名字,也不是培训机构的名字,而是属于某个住宅区一一或许是朱辉亚在那个镇上的家。
司机一再说,这个城市并没有那个地方。朱辉亚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自然也没办法将他载到那里去。可朱辉亚充耳不闻,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一路上,司机由起先的轻声咕哝改为大声咆哮,最后狂踩油门,将车子开得飞快。他们坐在后座上,朱辉亚闭着眼睛,将脑袋枕在她肩上。朱辉亚似乎醉倒了,或许是迷糊着睡过去了。朱辉亚的右手紧紧拽着她的左侧胳膊,生怕她一下子抽身不见。这是他们的身体第一次靠得那么近。
她感觉到朱辉亚的脸上浮现出婴孩似满足的笑。她不由得被此感染,内心有种近乎荒唐的、久别重逢的喜悦,似乎她本人就是多年前朱辉亚所寻找的那个女孩。她希望自己是。出租车在午夜空荡的大街上奔驰,除了红绿灯,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身体靠得很近,好像彼此已经认识多年。她闻着朱辉亚身体散发出的气味,一种悠远的混杂着烟草和芦苇的气味。她近乎贪婪地闻嗅着,竭力辨认着。
此刻,她是安全的。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常躲进衣柜里,四肢收拢,额头顶着板壁,嘴唇紧闭着,人们找不到她,她在那里面睡着了。那时候她也是安全的。车窗半敞开着,一路上不断有风送进来,拂在脸庞上很舒服。她闭了眼睛,去握朱辉亚的手。他们的脑袋也碰在一起。她能听到朱辉亚的呼吸声,同时闻到朱辉亚嘴里呼出的酒气。
很长时间,她被朱辉亚身体所散发的气息包围,一点也不想动弹。她就那样任自己沉浸在那个世界里。后来,她被一个声音吵醒。他们在那个声音的逼迫下,艰难地从车子里爬出来。看来,朱辉亚真的喝醉了,身体东倒西歪,根本无法站稳。她扶着朱辉亚,站在马路中间,不知道身在何处。
路边,不远处是一排水泥台阶,台阶通向一片深幽的地方,有许多树。她先是闻到了一种气味,但和校园里的气味不同。很快,她就意识到附近可能有动物园。只有动物园才能散发出这种气味。果然,她很快就发现了它的正门。不用说,大门紧闭着。他们绕着动物园的外墙跌跌撞撞地走着,朝某个方向走去,好似非要找到一扇敞开的门不可。与此同时,朱辉亚的声音变得琐屑、絮叨,那些反复而没有明确所指的话,源源不断从朱辉亚的嘴里倾吐出来。
朱辉亚一直在说:我——不回家。不——回去。我不要一一回去。那些话,从一句句,一串串,变成黏糊糊的一团,带着酒精的气味、带着混乱的小酒馆里的油腻气息,在她耳边回响。她要把朱辉亚送回酒店,将这个夜晚结束在此刻。这是她在某一瞬间的想法。紧接着,她又果断地否定了这个想法。她想留下来,和他待在一起。
此刻,他们在京郊,在一个靠近动物园的地方。可那围墙实在太长了,怎么也走不完。他们走到一把长椅前,朱辉亚身体摇晃着,跌跌撞撞地躺到那把椅子上,再也不肯起来了。她索性也坐了下来,坐在地上,傍着朱辉亚。他们的脑袋靠得如此近,几乎要碰到一块了。额头相觸给了她一种身体上的温暖感。即使和前夫在一起时,她也没有产生过那种感觉。本来,她对那段婚姻几乎是满意的,两人商量好过几年再要小孩,双方家庭也都应允了。
事情发生在结婚三年之后,前夫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离家出走了。两个礼拜后才回来。回家后,前夫始终没有告诉她自己到底去了哪里,甚至只字不提,当作什么事情也未发生过。后来又出去过一次。她能够理解他的出走行为,但无法接受他的沉默,一年后,她提出分居。离婚时,前夫要把大房子留给她,自己搬到小房子里去住。理由是他的工资比她高,以后还有买大房子的机会。
那时候,连他的善良都让她厌恶,认为这是别有用心。其实,她真正不能容忍的是那件事,她居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对此她一无所知。这个夜晚,当再次想起此事,她已经没了当年的羞辱感。甚至,在她内心涌起了另一种情感。她有些羞愧,也感到吃惊。这一刻,她感到自己能够理解那个人了,从此之后她可以理解更多的人了。这是前所未有的。究竟是什么使自己发生了这样大的改变?她在心里暗自发问。
此刻是午夜,失踪者带来的恐惧已经消失。而那个躺在长椅上的男人也睡着了。朱辉亚的喉咙发出呼噜声,像某处有人在拉风箱。这声音和她前夫睡着时一模一样。醉酒者发出难闻的气味,还有动物园的气味……它们混杂在一起。她在等朱辉亚醒来。她不知道要等多久,或许是两个小时,或许更久。
这是丁字路口的尽头,此刻夜深人静,几乎没有车辆往来。她坐在大街上。她傍着那个男人而坐。那张酣睡者的脸,那脸上曾经存在的表情如今已一一褪去——她感到自己并不认识他,她对朱辉亚一无所知。可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不管这个人是谁、曾经有过什么样的遭遇,这都与她无关。她在等朱辉亚醒来,这是此刻她的职责。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时间流逝,黑夜仍漫无边际。她对自己坐在陌生街头、陌生人身边的事实,忽然感到一种无法用语言诉说的平静。这个晚上太神奇了。她回味着、感叹着。仍然等在那里。
——她在等这个夜晚过去。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