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又到杭州了。
一到杭州就禁不住不停地默念:“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就想着“春来江水绿如蓝”应是指富春江,想着“郡亭枕上看潮头”,真不知道钱塘观潮有了几千年的历史了。至于“山寺月中寻桂子”,古代的注释已经说明是指在灵隐寺赏月,还说是灵隐的僧人说他们那里的大量桂树是直接从月宫走下来的。那么,与今人有点隔膜的倒是“吴酒一杯春竹叶”了,莫非古代这边有饮用竹叶青的习俗?
“吴娃双舞醉芙蓉”呢?算了,不去考查了吧,干脆来它一个歪批:就是说白居易在《忆江南》三首中描写了当年在杭州举行的“艺术节”的盛况。我辈当然比白乐天更幸运些,在二〇〇四年以杭州为中心会场举行的第七届中国艺术节里,人们不但看到了吴娃,也看到了全国的与国外的“娃”,不但有双人舞,而且有独舞、群舞、大合唱、交响乐、水上社戏、书画展文物展……如果乐天诗翁在世,不知道又该怎么样写《忆江南》呢!
白居易毕竟是白居易,他的三首《忆江南》如歌如画,朗朗上口,千古丽句,堪称极致。而且他的《忆江南》是可以再现的,不像《长恨歌》与《琵琶行》是只能留在纸上了。现在的江南,现在的西湖,依然如白居易、苏东坡当年写的那样清纯秀美。
而在两年前,我在赴日访问的时候看望患了病的大作家水上勉,水上勉衰弱地说:“真想再去一趟杭州啊,哪怕是用轮椅推,推上我围绕西湖转上一圈,就虽死无憾了。”
就在今年九月份,就在我在杭州做《汉语写作与中国文学》的讲演与顺路观看艺术节演出的时候,水上勉君不幸辞世了。
我把水上勉君对杭州的思念告诉了浙江省与杭州市的领导同志,他们都很感动,他们都表示愿意邀请水上君来访,而这已经是无法实现的了。
白居易问:“何日更重游?”
白居易自我安慰:“早晚复相逢。”
我们不用像水上勉一样地苦苦思恋杭州,不用像白居易一样地自问和自慰,二Oo四年九月十四日,我们再次来到了杭州。
杭州是永远的,今日的杭州仍然“江水绿如蓝”,仍然“秋(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仍然是“西湖歌舞几时休”(但是不必叹息它几时休,因为它越歌越动人,越舞越欢畅),仍然是“水方好,雨亦奇,淡妆浓抹总相宜”。
杭州又时有新意,从苏堤往西,去年“非典”期间大动干戈,扩展了西湖的面积,增添了许多幽雅的新景。我们乘船穿过许多桥洞,经过许多野趣横生的水上植物群落,用各种视角享受西湖美景,看到了大湖面上看不到的另一种妩媚与雅静,清幽与阴凉,看到了另一个清婉的西湖,而与明镜般的大湖相补充相映衬。
倒塌多年的雷峰塔重建起来,修葺一新。你终于找到了一个高点,一个最佳位置,可以从那里鸟瞰整个西湖和周围的山色。叫“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湖光山色永远贮存在你的心里。
而西湖四周的景点也都免除了门票。旅游业是更兴盛了,旅游发展的大效益可以抵除掉某些小的令游人不便的计较。市场经济与旅游经济的规则并没有受到怀疑,但是游人们却立时感到了西湖是属于自己的了。
杭州人的生活也是越来越好了。
当然,我面对杭州的高楼大厦也颇感困惑。我们的运气只是在登雷峰塔观湖的那一天赶上了山色空蒙的阴天,没有在塔上看到那些与西湖美景不怎么协调的现代建筑。
感谢改革开放,我这二十多年去过了那么多地方。我算是真的知道了世界的奇妙了。
然而没有一个地方像杭州这样令人动情,令人醉迷,令你销魂,令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好话说不清楚,就只能正话反说了。我说,杭州是个消磨斗志的地方。
文友王旭烽则告诉我,有一位外地作家说,他是不能来西湖了,来了杭州就不再想写作,不再想读书,不再想苦干,只想游玩……
中国的古典诗词写过的地方多矣,泰山、洞庭、长江、黄河、边塞……但是写杭州写西湖的最深情,最美丽,最依依恋恋,难解难分。
因为西湖的水平如镜,涟漪如纱绉;因为西湖的柳丝太细、太柔、太下垂得紧;因为杭州的山峰太秀丽、太碧绿,山的线条也如西湖的岸线一样舒缓,不见嶙峋,不见突兀;因为杭州的酒太温柔醇厚,杭州的茶太鲜嫩清淡(例如与我在新疆喝惯了的茯砖相比较);因为西湖的风景与杭州的地名太雅太温馨:“柳浪闻莺燕子弄,三潭印月武陵源”……因為围绕着西湖有太多的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许仙与白娘子,苏小小与谁谁谁;因为杭州的菜肴太细腻,连鸡、虾、蟹也是醉而后去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并且使食者醉去的;而杭州人确实是一个爱生活也会生活的人群……这当真是个舒服的地方,只不过是我们的命运,我们祖国的命运太严酷了,不仅南宋的时候不该享福,鸦片战争的时候,大革命的时候,抗日的号角吹响的时候,抗美援朝的时候,谁又能流连在湖光山色、历史胜迹、老酒与醉鸡醉蟹当中呢?
而这不是杭州的错,这只是幸福的推迟。杭州本应该是人生的幸福神州的幸福的载体,却常常成为血腥战斗的见证。
其实——杭州的文友告诉我,杭州也不乏刚烈之士,例如最近就新修复了于谦墓,就是那个宁可粉身碎骨也要“留得清白在人间”的铮铮铁骨,更不要说名扬万古的岳坟了。而从杭州走出去不远,就是绍兴,就是鲁迅的家乡了。
当人文博士讨论中国社会的断裂的时候,我在杭州倒是看到了一种也许会引起争议的整合。其实断裂也好,整合也好,前提是共同的,那就是承认多样性的存在。断裂的来由是一种存在认定另一种存在不应该存在,只好与之断裂。整合的来由甚至也包含着无奈,一种存在不认为自身有能力或足够天经地义的理由消灭异质的存在,只好整合在一块堆儿。
例如一位杭州人告诉我,新修起的雷峰塔是失败的,原因是塔太胖,与六和塔靠了,
作家王旭烽告诉我,雷峰塔完全是按照文物资料上的原样修起来的,人们心目中的那个瘦塔其实是塔壁因火灾与战乱的破坏塌落后的塔心,而且不仅雷峰塔如此,包括目前俊俏地矗立在北山上的保傲塔,其瘦身形象也是根源于塔壁的剥落。至于滚动电梯,在建筑中相对比较隐蔽,至少对我与妻这样的年已古稀者,似不显多余。
雷峰塔现在的浮雕与壁画就更有趣,最高的六层,四周是木雕的佛陀释迦牟尼的故事,从出世到涅槃,包括菩提树下的悟道。五层就是从塔上看下去的西湖诸景,画景与实景互证,似乎不太带意识形态的色彩。再下一层是白娘子联合小青血战法海僧人的传奇壁画了。按理说,这段故事中不无对佛法的不敬,倒是应该感谢佛家普渡众生的大度。再下一层是重新修建此塔的盛事,则包含着对当今与当局的颂扬。这有什么不协调吗?没有任何人有这种感觉。至少是协调在一个叫旅游文化的概念里了。不错,旅游二字中含有铜臭的气息,把真正的文物交给旅游部门管理令人不寒而栗。这方面有过失败的与令人痛心的经验。但至少这一个新复建的雷峰塔,给我的印象是并没有污染西湖,倒是使西湖显得更完美,使游人与西湖更亲近。我们完全可以寄正面的希望于旅游,希望旅游文化带给我们的不仅有赝品与伪文化(那是文化的灾难),而且有真正的文化。
这次阔别数年以后来到西湖,还看到据说是参照上海“新天地”的经验修起来的湖东酒吧一条街,欧式风格,夹带韩式。从旁驶过,但见灯光暗淡,装饰华美,一心逐洋……欲知成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想来是因了小时候家境不怎么样,也缺乏医药知识,我一有病大人就给我吃藕粉(还有挂面)。在高烧不退、食欲全无的情况下,喝点藕粉也许不过是土豆粉或者秸秆粉的东西,起码撑不着,渐渐养成了病吃藕粉的真正小儿科习惯。“成家立业”之后,我的这一稚习,被妻子儿女嘲笑,他们说藕粉是我的“回生粉”。
这次到西湖,说起想喝藕粉,果然也使杭州友人觉得太幼稚了。他们想不到我要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但是,九月十五日在湖畔居,王旭烽还是替我向主人要了藕粉。
现在的藕粉改名藕莼了,用一个生僻的字,也许是为了提高身价。质量也显著提高了,不需要和底子,用九十度的水冲一下,就会自动成为均匀的糊状。几年前也有直接冲开水的,但冲出来效果不理想,常有疙瘩混迹其间,现在,是浑如天成啦。藕粉也在进步呢。
当然到湖畔居更主要是为了饮茶,王旭烽是茶人,她的描写茶农生活的长篇小说《南方有嘉木》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她与茶人们面子大,我们到了湖畔居,喝了各种可饮可观赏可品味的名茶。有一种我觉得应该命名为绿牡丹(也许人家起的就是这个名字)的茶,一小团茶,开水一泡,变成了绿色大朵牡丹,好不喜人。观湖光山色而品上等茶上等水,这样的快乐人生又能有几次?这天茶水喝多了,茶后兴奋中去看山西歌舞团演出的民族舞剧《西厢记》,更是乐事了。山西的艺术家演得很好,剧本突出了崔莺莺和张君瑞对于幸福的热烈追求,压缩了红娘的分量,把老夫人代表的封建势力处理成由男群舞演员表现的符号,使老戏有了新面貌,表现爱情的舞蹈非常高雅优美。
于是当晚大为失眠,茶与舞,都太撩人心绪喽。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欺骗我自己,我记得我第一次听到《钗头凤》这首词是在一出话剧里。那个话剧就叫《钗头凤》,是一九四六年,由国民党的第十一战区司令部话剧团演出,女主角唐婉是由演员唐若青扮演的。
我并没有机会在剧场看戏,我是在家里的一个破旧的话匣子里听这出话剧的。而这个话匣子是二战中日本宣布投降后,住在北京的日本军人家属仓惶回国,廉价出手的。话剧是倒叙写法,一上来就是陸游吟哦着“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十二岁的我立即感到了这首词的震撼力。我出神地聆听着,忘记了一切。我还记得唐若青的嗓子有点沙哑,有一种特殊的磁性。顺便说一下,抗战过程中国政府十一战区建立了话剧团,而这个话剧团的文艺工作者是很进步的。
就在听到最动情处的时候,突然停电。我几乎发了疯。我忽然想起了我所居住的小胡同小绒线胡同的东口插入一个大胡同:报子胡同,而报子胡同的东口有一个人家,这个人家有一扇高高的后窗户向着街道方向开放,我常常在走过那里时,听到从后窗中放送出来的广播声,声音质量比我在家中听的话匣子好多了。我也坚信,我们的小胡同的停电,不意味着那边的大胡同也停电。
我飞一样地跑向报子胡同东口,我走到那扇我从中听到过曹宝禄的单弦、赵英颇的评书、孙敬修的故事的高高的后窗下面,我期待着话剧的广播。然而,杳然无声。至少对于我来说,从这次,这个给过我艺术的欢乐的后窗,不复存在了。
这是我平生未圆过的梦境之一,此外,例如还有我曾梦到过自己演奏乐器,梦到过自己驾驶汽车……这些,都是我此生的遗憾。
至今,我没有看过听过一部完整的描写陆游与他表妹的恋情的戏剧。
但是我去了两次绍兴的沈园。第一次是一九八九年,由绍兴市副市长李露儿同志陪同,阴雨绵绵,草木低首,如同在为陆游唐婉的遭遇而哭泣。来到这里,我感动得不得了,看了刻在照壁上的陆游与唐婉的词更加感动。当绍兴的同志告诉我当今的沈园修复得太粗糙的时候,我一再为沈园辩解:不粗,很好,很动人。
这一次,我仍然提出要去沈园,而绍兴的人说,现在的沈园比我当年看到的那一个又扩大了。
那次是上午,这次是黄昏。那次是阴雨,这次是晴天。沈园有一口双眼井,解放后在双眼井中修起了一面墙,墙的一端改成了人民公社的菜园。这个故事也很有趣。诗人陆游与他的爱情是神圣的。农民的种菜劳动也是神圣的。我相信经济发展得很好的绍兴人的蔬菜供应一定很好,不需要占用半个沈园栽辣椒苗了,那就把这一小块地面还给历史与文学吧。
这也算圆了我的半个多世纪以前想听完话剧《钗头凤》而不得的一点心愿吧。
如同绍兴的市委书记王永昌同志所说,绍兴本身就是一个人文历史的博物馆。而这些脍炙人口的文物景点的修复修缮,都与发展旅游文化的思路有关。没有一个良性的循环,上哪里找钱去干这些事?
而且有扩大扩容和升级增量。绍兴县就修起了鲁镇。很大一片地方,邻近鉴湖,修成了鲁迅小说中的鲁镇模样,使鲁迅的小说虚构变成了实在的景观。阿Q一溜歪斜地走过来了,他受到旧警察的敲诈,他给不出钱来,便被带到了大堂,以罪名要了他的命,而他还在耿耿于画押时的圆圈没有画圆。
这是演出,这是对于鲁迅的纪念和重温。这令人感慨万千。你难以相信,几十年前,中国、中国人是这样的。
而更令我触动的是对面来的披头散发的妇人,她拄着拐杖,两眼发直,嘴里念叨着“我真傻,真的……阿毛……”念叨着“到底有没有来世……”
当然,是祥林嫂。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祥林嫂的形象给了我那么大的冲击,我立即热泪盈眶,不止盈眶,而且夺眶而出了。整整一个小时,我忘不了祥林嫂。
我从小就特别感动于祥林嫂这种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人物,对于这样的人的同情决定了我的一生。我看到她就像看到自己的亲人自己的长辈自己的姐妹。
而在绍兴市的鲁迅故居原址,修起了鲁迅故里。回想我许多年前参观鲁迅故居的情景,真是鸟枪换炮,昔非今比。二十年前,鲁迅故居破破烂烂,挤在居民房舍内,露不出头角来。而今,扩大了地界,把鲁家(其实是周家)早就卖出的旧屋也收回了,你甚至可以从中看到当年鲁迅幼时亦未看到过的周家最发达时的情景,俨然大户巨绅。整个一片地方,黑瓦白墙,乌木雕刻的门框窗框,像是北京由贝聿铭先生设计的香山饭店的缩小。其实是贝先生汲取了江南民居风格设计了获奖的香山饭店。
卖各种纪念品,卖炸臭豆腐。故里也招商,故里的香臭十分扑鼻。这当然也是旅游文化,而旅游文化招徠顾客的正是非常革命的鲁迅文物与同样吸引人的吴越乡土的民俗文化。故里的门票据说价格不菲。我又想,正像西湖游的火爆终于使西湖边的“花港观鱼“与“曲院风荷”不再收门票一样,说不定以鲁迅的伟大名字命名的有关景点,有可能今后提供更与鲁氏身份相称的服务。在达到这一点以前,我完全理解人们对于“红色旅游资源”的开发,和这种开发反过来对于人文教育人文关切的正面意义。
也许在结束这篇挂一漏万的记述二〇〇四的杭州之行的小文之前提一下绍兴县的柯岩是必须的,两块高耸的岩石位于绍兴柯镇,故名柯岩。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奇绝、这样英武、这样打破了人间的想象力的石头。这两块巨、高、奇、瘦之石,几乎使亨利·摩尔,还有罗丹,以及什么现代派后现代派的雕塑,在它面前黯然失色。而这两块石头的产生并非完全来自天然,它是历代艰苦卓绝的采石工人凿石取料的剩余,它是无心间造成的么?我想起了罗丹的名言,石雕就是把不需要的东西统统打掉。我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艺术啊,你在非艺术的、非刻意经营的大自然与人工劳动面前,你将怎么样自处呢?